重庆万州洪灾:15死亡4人失踪,遇难的老人、孩子和五保户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我们找到了一些居住在长滩镇的村民,对他们来说,灾后的修复是漫长的。
记者 | 李晓洁
凌晨的山洪
暴雨在7月4号凌晨两点多到达重庆万州区。最先感受到的,可能是一些还没入睡的“城里人”。何立厚在万州开一家夜宵店,凌晨两点多,他跟朋友坐在餐馆外的棚子下喝酒。雨越下越大,“飘进座位上,棚子都遮不住了,我们就散了。我回家走路五分钟,没带伞,全身都湿透了。”
何立厚到家洗完澡睡觉的时候,大约30公里外的长滩镇太白溪村村民陈方河被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吵醒。陈方河在太白溪村一处山坡附近租了基地,做室内水蛭养殖。大约凌晨四点,他听到响动后,起床去隔壁的养殖房。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刚才的声音是什么。“有一堵墙整个被山上下来的石头打碎了,其他几堵墙砸烂了几个洞。”陈方河说,基地大约有二三十平方的墙面破损。但养水蛭的水池被污泥、石头填了一部分,另一个室外基地的水蛭被暴雨淹没、冲走了一部分,损失至少十多万。
陈方河的室内水蛭养殖基地(受访者供图)
此时暴雨已经引发了山区中的次生灾害山洪。也是在凌晨四点左右,长滩镇白岩村村干部刘潇接到上级通知后,已经到了自己负责的村小组,叫醒组里的村民,查看自家房子四周是否有开裂、松动风险。早上六点左右,村里开始断网、停电。原本这时候天早就亮了,因为暴雨,整个村子还是一片灰暗。刘潇想开车去另一个小组通知村民,才发现村道已经被山上滑下来的石头堵住。
在灰暗中,一开始刘潇并没意识到这场暴雨带来的山洪破坏性有多大,因为他所在的小组没有房屋坍塌。七点多天亮了,雨水渐渐变小,许多村民才看到远处的山头上,一座山的一侧像是被削断,裸露出一大片土黄色。更远的山头上,绿色的大山像是被撕开两道口子,伤口还在流着浑黄的泥水,夹杂着树干、石头,冲倒水沟两侧的玉米、水稻。在一些更靠近山坡的地带,山洪冲塌了房屋,水流里夹杂着村民的拖鞋、床垫、衣物······也带走了一些生命。
根据重庆市万州区应急管理局的消息,截至7月5日10时,降雨导致万州区五桥、长岭、白羊等36个镇乡街道受灾,受灾人口37226人,紧急避险转移11578人,紧急转移安置779人。农作物受灾面积1949.96公顷,绝收面积568.82公顷。倒塌房屋50户138间,损坏房屋112户221间。全区直接经济损失22784.474万元。因灾死亡15人,失踪4人。
山洪的源头是一场强降雨。据重庆市水文监测总站监测,7月3日8时至4日8时,重庆市大部地区大到暴雨,局地大暴雨到特大暴雨,万州、忠县、秀山等24个区县出现暴雨,其中16个区县出现大暴雨,万州出现特大暴雨,最大雨量(长滩站)达到261.2毫米,超过了当地有气象记录以来的历史极值。
我们采访了多位村民,他们居住在这次暴雨雨量最大的长滩镇,有的村子5号晚上才恢复用电,手机信号断断续续。几乎每个村民都说,这是他们几十年来见过的破坏性最强的暴雨,主要原因是随之而来的山洪。他们把这次暴雨与1982年持续一周的大雨洪灾相比。“82年那次是河道水大,这次主要是山水,凌晨下了几小时的暴雨后,山水汇集到山沟里,水量短时间内太大,原本的沟渠无力排放,就溢出来,冲走了山沟两侧的房屋、庄稼。刚好这时候有些村民还在睡觉,灾害就更严重了。”刘潇说。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次无预兆的暴雨。不到一周前,6月30日,万州区分水镇石碾村因强降雨发生山体滑坡,山坡旁的住户中有6人被埋遇难。之后,万州区放晴,7月2日下午开始断断续续下雨。刘潇说,因为分水镇之前有人死亡,再加上原本在主汛期内,所以2号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微信群里通知村民夜间不要睡得“太死”,还要给一些老人打电话告知。但“没人会想到雨水这么大”。因为就在去年夏季,万州还经历了一场不小的旱情,山沟的水枯竭,水稻也欠收。
如果再往前看,往年虽然有暴雨,山洪是很少发生的。刘潇说,白岩村内有一条磨刀溪,这是万州除长江干流外最大的河流,溪水穿村而过。他从小在白岩村长大,从没遇到过今年这样的山洪。今年6月底7月初涨潮时,村民们还去溪边看涨潮,“就像看热闹一样,我们劝村民都劝不走。现在正是农闲期,村民傍晚没事,在溪边斗地主、聊闲天,还有的做点手工活。山沟里也有点涨水,但根本没人在意。”
被动的乡村
7月5日中午是个晴天,气温30度。暴雨停止24小时后,在长滩镇林场村,还能看到从山沟里流出的泥水,这是昨夜山洪的痕迹。泥水两侧的土地松软,脚踩上去,很快整个鞋面就被吸进软泥里。村民5号拍摄的视频中,村里四米多宽的水泥路塌陷,断裂,或者被石块堵住,一些路段上盖满了山坡上伏倒下来的树干,有挖掘机正在清理路面。而在万州城区,积水早在4号上午已经退去,目前主要是清理淤泥工作。
平兴武是万州区华岩应急救援队队长,他告诉本刊记者,万州城区的积水主要集中在五桥老街和一些郊区乡镇。他4号早上六点,带上23名队员、2艘冲锋舟往老街赶去,当时老街地势低处积水一米多深,居民已经大多转移到楼层高处。队员们负责把困在楼内的居民转移到地势高的地方。不到十点,积水已经退去,只剩下几公分的淤泥。在城区里,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平兴武说,城区受灾程度较小,主要是底层的商铺、一些民营企业库房的财务有损失,一些街道干部凌晨就用大喇叭通知居民转移,行动迅速。某种层面上,凌晨的暴雨还有助于救援队的工作效率。因为“早上出发时,路面上几乎没车、没人,救援队到达现场速度更快,如果这场暴雨发生在白天,路面上很多居民,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伤亡。”就像三年前发生在郑州城区的水灾。
但夜间的暴雨导致的山洪,让乡村没有那么快的应变能力。
公开资料显示,万州境内长江水系下的河流纵横,多为中小河流。国家减灾委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防洪减灾研究所原所长程晓陶曾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提到:现在国内70%~90%因洪涝灾害导致的人员伤亡都在中小河流上,都在山区。山区洪水的特点就是源短流急,暴涨暴落,它要比在平原地区造成的破坏大得多。而万州界内多为山区,也是地质灾害高风险区。万州曾在印发的《长滩镇山洪灾害年度防治方案》中提到,长滩镇地质灾害以滑坡、危岩为主。
面对有可能发生的地质灾害,乡村十分被动。尤其在长滩镇,村民面对地质灾害的经验和意识不足。刘潇是土生土长的白岩村人,新冠疫情开始后,他回到村里做村干部。他告诉本刊,他和村民印象中,长滩镇过去十多年没有发生过造成人员死亡的山洪,“大家都不会有害怕暴雨的心理,今年已经是比较谨慎的一年,我们村干部经常通知村民小心,如果是往年,也许伤害更大。”
不过最近几年,乡村也在做一些预防措施。刘潇说,与平原地区准备沙袋、卵石不同,山区每年汛期前,村里会提前准备绳索、竹竿、救生圈等物资专门存放,以应对有可能的山洪救援。最近几年,如果有村民想要建新房子,政府会建议他们远离山坡,建在更平缓的地带。
无法挽回的损失
据央视新闻消息,财政部、应急管理部7月5日紧急预拨3.2亿元中央自然灾害救灾资金,支持重庆、四川等16个省(区、市)做好洪涝、地质灾害救灾工作。其中防汛救灾资金2.5亿元,地质灾害救灾资金0.7亿元,由地方统筹用于应急抢险救援和受灾群众救助,重点做好搜救转移安置受灾人员、排危除险等应急处置、开展次生灾害隐患排查和应急整治、倒损民房修复等工作。
何立厚不知道自己能领到多少补助。他虽然在万州开餐馆,但在长滩镇太白溪村也有个十多亩的鱼塘,由父母照看。4号早上七点10分,他记得很清楚,自己被暴雨吵醒的时间。“我当时就有点担心家里,去监控一看,我们那成了一片汪洋,像大海一样,一片汪洋。”何立厚重复了说了好几遍“冲没了,冲没了,我当时不知道要怎么办,很灰心,起码损失了三十多万,我还在还当初为了养鱼的贷款。”所幸他的父母没有受伤,他知道村里有比他规模更大的鱼塘,上百万的投入。现在他只能把自家情况上报,等待悬在空中的那笔补助金。
更大面积受损的主要是农作物。刘潇说,长滩镇村民主要是老人和孩子,平时种几亩玉米、水稻、花生、红薯,价钱好的时候拿出去售卖一点,其余就是日常口粮。山洪后,一些农作物完全被摧毁,原本溪水的河道拓宽,河道两侧的庄稼也被毁。他从4号下午开始统计村民的庄稼损失,同时安置一些房屋开裂的村民,住到镇上的安置点。“忙得腿都软了。”
刘潇觉得幸运的是,自己所在的白岩村没有一位村民失踪。他只觉得是运气,那些山沟附近刚好没有人住。他告诉本刊,相邻的村庄,大多数都有村民失联,5号中午村里通电通网后,他了解到镇上至少找到了6具遗体。
其他村民告诉我们一些更具体的伤亡信息:
有一对老人,和刚刚高考完的孙子住在一起,山洪来得突然,三人连同房屋被压在泥土里,他们姓孙。
在土门村做工的三个人,4号白天回家,经过长滩大石沟加油站时,遇到从山上冲下的大水,把车停了,要走过去。加油站工作人员提醒他们不要过,他们没听。其中两个男性被冲下山,5号中午,挖掘机挖出来一人。
草堂村一个60多岁的低保户村民,4号早上6点左右,看到家附近的水沟被泥石堵住,拿铁锹去疏通,被倒塌的铁皮房卷走。另一个来救他的60多岁低保户同样被冲走。
到现在,深夜,村里挖掘机还在工作,寻找失踪的、被埋在泥土中的人。
当地上千户商铺和居民房屋被洪水吞噬,部分居民被困家中,当地展开紧急救援(中新视频|视频截图)
(文中除平兴武外,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排版:瓶子/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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