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做牛做马、他们无声无息
2023年7月7日下午5点30分左右,我在四川绵阳火车站转车,中间停留了半小时,因腹中饥饿,便去一楼便利店买了一小份方便面泡着吃。
吃完面条后,我手指上沾有汤油,一时不好拿手机,便将手机与背包放在座椅上,步行到离自己十米远的地方去扔垃圾洗手,就这么一分钟的工夫,回到座位上时,手机便不见了。
因为马上要乘高铁,我上车才借到邻座电话报了警,大概忙了一个多小时,绵阳火车站派出所的余警官告诉我,查过监控,是有人在绵阳火车站一楼候车厅,看到我手机放在那,以为手机没主人,拿走准备上交,他因赶车到达成都东站,便将手机交给了成都东站派出所。
然后我因为这么一个奇怪的热心人,度过了两天完全没有手机的生活。
没有手机在中国极不方便,经过跟成都东站派出所沟通,7月9日早上我过去拿手机。
前面这些都是引子,不重要,今天重点聊的是下面这段内容。
因为身上仅仅只有借来的150元现金,加上离地铁站步行较远,我在路边等了半天出租车,周日清晨一直没有来车,我等得心慌,尝试着向各种驶过的车辆伸手拦车,终于有一位瘦小的中年人骑着电动车路过时,刷地一下停了车。
我问他可不可以载我去火车东站,急事,50元可不可以?他先验过我那50元不是假币,然后又狐疑地看了我两眼,问我是什么职业?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是健身教练,对方打量了我两眼,看了看我壮硕的胸肌,兴许是信了,就让我上了车。
我便坐在他后面,咣起咣起驶向火车东站。
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跟唐僧一样的话唠,上了陌生人的车哪有不说话的?我就从他电动车里程开始破题,问他这车能跑多少公里,能不能跑到火车东站?他说充满电能跑40公里,你这十几公里地,不用担心,跑个来回没问题。
只要聊了个开头,我就喜欢把别人一辈子摸清楚,我一边迎着晨风晃动着我的秀发,一边跟他唠起了嗑,我不停问他不停答,一小时车程,基本把师傅的人生聊明白了。
师傅这一生,刚好是中国这几十年的缩影。
师傅是南充农村人,姓唐,生于1969年,今年54岁,如今全家定居在成都,他已经不上班了,平时的主业就是带孙子,今天算是莫名其妙拉了趟私活。
师傅说他1984年,就是15岁以后就没读书,在村子里打流了两年,17岁开始,辗转于湖南、河南、新疆各地的工地干活,一直老老实实做农民工。
工地上的活路都非常辛苦,又不稳定,有时干半年休半年,挣不着钱,还容易被拖欠,他一直琢磨着换份工作,但一直没找着机会。
在工地上从17岁一直干到30岁,2000年的时候,发生了改变了他命运的一件事。
师傅说:“那年我去福建北海鞋厂,做了一名制鞋师傅。”
我说师傅你记错了吧,北海是广西的,师傅说确定是福建的北海,我说我把福建各市跑完了,心里头清楚,师傅你别看我长得帅读书少就想骗我,师傅说在那地方上班那么多年,这哪里会记错。
回来后我看到手机一查地图,还真有福建北海这个地方,属于福清市管辖,师傅记错了,一直说是一个市,它行政单位极小,不是县也不是镇,地图上也没标明是乡是村。
师傅说,他当时想扎扎实实学一门制鞋的手艺,但是鞋厂只招女工,不招男工,他花了好几百块钱,给招工的人力资源部老乡,才有机会进的厂。
进厂后他没日没夜学技术,两年后跳槽到深圳,先后在坂田和布吉的鞋厂各工作五年,这回有技术了,不用花钱进厂,前后一共干了十年的制鞋师傅。
我问他当时拿多少钱一个月。
差不多每个月拿五六千块钱,师傅说,他每天偷偷摸摸早上七点就进厂干活,晚上十一点下班,每个星期只有周日晚上不休息......
我跟师傅说,我以前在东莞塘厦,也这样工作过。
师傅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小伙子你看起来92年的吧?社会经历蛮丰富的嘛,也是初中毕业就混社会了?
我拼命点头说是是是,诶师傅你七点干嘛偷偷摸摸去车间上班啊?
师傅说他们是计件的,干得多赚得多,如果月薪超过4千,还有10%的效率奖励,所以大家都拼死拼活地干。
我问他最后为什么选择定居成都,为什么不回南充?他说当时成都房价便宜,他2010年买的是6900元一平,一共一百多平,儿子又在成都读大学,所以选成都最合适。
我问他回到成都后找得到工作吗?
他说2000年以前,他在成都找不到工作,为了吃饭,只能在全国跑工地,2010年以后在成都就找得到了,他回来做橱柜,一天工作9小时,一周休息一天,也能挣五六千一个月,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每天从早七点工作到晚十一点还没有休息日了。
他还叹了口气,说自己这辈子,真是做牛做马的一生啊。
我想起2004年前,自己在东莞塘厦的流水线生活,不由得百感交集,也说确实是做牛做马的一生啊。
我问他现在儿子怎样?
他说供儿子读完本科后,儿子在成都上班几年,现在自己创业,开了一家做IT的小公司,八九个员工,还挺挣钱,家里现在有两套房,日子过得蛮好。
他就退休不再干活,每天专心带孙子了。
听师傅说完他的人生故事,我回来便快速记录下来,主要是因为这位师傅的经历,代表了众多中国普通人的一生。
绝大部分中国普通人,1960-1970年代出生的这一拨人,一般只读到初中,读到高中的都较少,能读到大学的更是极少极少。
以1987年举例,也就是这位师傅18岁的时候,当年参加高考的仅有228万人,录取人数仅62万人。
到1990年举例,也就是这位师傅21岁的时候,当年参加高考的还是仅有283万人,录取人数仍然仅61万人。
而1987年初中毕业生一共是1128万人,1990年是1123万人。
1960-1970年代出生的这一拨人,大部分人就是初中毕业,读到高中就比较优秀,大学就是凤毛麟角。
但是,我们的影视作品、文学作品,其实几乎没有讲述真正大部分中国人的故事。
我们通常只能在文艺作品中,读到知青的故事、下岗工人的故事、官员的故事,但是,其实能做知青、下岗工人,他们原先的生活,都是比“初中毕业的农村孩子”,要强上一百倍、一千倍。
因为中国真正的平民和底层,在文艺界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他们是被直接忽视掉的!
上次我写到沈阳大下岗的故事,说起沈阳工人下岗后不得不以吃鸡架为生,许多人留言说,因为他们工人原先的生活过得太好了,生活质量下降一些,改成吃鸡架都要写文章记录,可是我们这农村生活地区,鸡架都吃不到,能吃到鸡架都是好大的福分了。
是的,过去中国真正的大部分民众,是饥饿苦闷贫穷到没有任何声音的,他们通常只读到初中、在全国建房铺路、在广东福建的流水线每天工作14个小时,祖国哪里需要底层劳动力,他们就蜂拥而去,他们挤在绿皮火车车厢里,挤在二十个人一间的潮湿肮脏的宿舍、挤在炎热无比的流水线上,他们的故事没有人记录。
他们这一生都在做牛做马,他们这一生都无声无息。
中国的知识分子,是长期脱离底层民众的,老一代的作家,他们热爱写清朝和民国的传奇故事;新一代的作家,热爱写大城市白领的职场内斗;成天在网上说自己忧国忧民的,没有体验过一天底层百姓的生活,从来不知道他们真实的苦痛,和他们真正需要什么;电影和电视里都是婆媳关系、谍战风云、黑帮残杀、侦探悬疑。
《你好,李焕英》这种讲述老三线工人生活的算是很接地气了,其实,李焕英工厂红砖围墙外那些农民们,才是中国真正的、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李焕英他们的生活,比红砖围墙外农民们的生活不知道幸福多少倍。
其实中国的知识分子,绝大部分是从不关心普通民众的,他们嫌普通民众没有故事可以写,甚至,他们骨子里是嫌弃普通民众的。
是啊,他们有什么故事可写的呢?他们拿起砌刀上工地、夹着工卡进车间,他们闷头闷脑一干就是十年,通常只要能准时领到工钱,不敢有任何抱怨,就想着好好干活养大儿女,给家里盖个新房,给儿子说房媳妇。
做牛做马、无声无息,才是中国真正平民的大多数。
新中国七十多年的成长史,是1940-1950年代出生的大多数,自带干粮兴水利、荒山野岭建厂矿、生产队里挣工分;1960-1970年代出生的大多数,是光着膀子盖高楼、穷山恶水建高速、南下沿海进车间。
新中国出生时的环境太恶劣了,残酷内卷五十年,两代普通人的幸福全填进去,才换来1980-1990年代出生的人,可以住在现在漂亮的大城市里,可以有地铁、有高铁、有机场,可以大部分人读完大学,大部分人有了医保。
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不关心他们,通常还居高临下地鄙薄他们、蔑视他们。
电动车师傅的故事,就是活生生的时代案例,他没念过什么书,但知道勤劳节约养育儿女,将下一代培养成大学生,让下一代完成产业升级,和下一代一起在大城市买房还房贷,一生一世劳苦生活。
而这位师傅的背后,还记录了中国城市的基建变化、以及产业升级转移的过程。
师傅这样的普通民工,最后能在成都落脚生根,一是因为成都在2000年代后期爆发的大城建,给了四川众多平民新的城市生活空间。二是廉价产业链的转移和内迁,给了他们在本乡本土工作的机会。三是国家重点投资西部,加速共同富裕,平衡了社会的痛楚,抚平了民间戾气,给了上一代痛苦的平民以栖息之地。
我常常听四川人民嘲弄成都,说是成都省四川市,我常常替成都辩解说,现在大家可以来成都工作,其实已比当年远去广东福建要好得多。产业只有集中才能发展,建筑也只有集中才能分摊基建成本,发展一个大省会,把资源集中在省里,总比原先远隔千里、骨肉分离要好。
记得有一次我在北京,和一群著名的知识分子吃饭,席上有人说,不理解现在人的审美怎么这么差,你看抖音啊、快手啊、今日头条、公众号啊,里面点赞最多的都是些什么视频、什么文章,一点深度都没有。
我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我说,你知不知道,哪怕到了今天,中国大部分人只是念完初中和高中,你知不知道他们平时做着什么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你有真正了解过他们吗?和他们一起生活过吗?你知道他们的痛苦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这些,你就不会懂,中国大部分人,为什么喜欢看这些东西,你只有深入了解他们,你才能理解他们,你才能写出有血有肉的东西,有文化的人,不应该主动跟平民百姓做阶层隔离,而更应该和他们融为一体,否则你写出来的东西,就不能真实地反映时代,就不能真实地反映人生。
还是那句话,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痛苦,那些真正承受社会痛苦的人,他们做牛做马、他们无声无息。
电车师傅将我送到东站以后,我在人来人往的一处红绿灯前下了车。
成都火车东站就在我的前方,它建得宽阔雄浑,里面外面人潮汹涌,不知道当年又是多少离乡背井的工人,倾注多少心血才将它建成。
我跟师傅挥手告别时,师傅突然问我:
你真的是健身教练吗?
我把右袖这么一拢,露出我强壮的肱二头肌,我说:师傅你看看,这像不像。
师傅十分困惑地点了点头,他说:
像,那是......真的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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