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神化的枪支与白人身份政治

戴尔·彼得森（DalePeterson）在美国政界并不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在2010年，他参加了共和党阿拉巴马州农业专员的初选，但最终只排在第三位。然而，在他的一则竞选广告中，他吹嘘自己“当过农民、商人、警察、还在越南战争时期于海军陆战队服役”的经历，再加上戴着牛仔帽，在马旁边扛着猎枪，口气强硬地宣称自己不怕面对“暴徒和非法移民”的风格，仍然引发了热议。他的竞选失败并没有阻止他的广告被《时代》杂志等出版物称为“有史以来最好的竞选广告之一”，而这份成功的竞选广告也成为了共和党在政治宣传中的一个转折点。

当年，许多参加竞选的右翼政治候选人都在想方设法，不顾一切地试图颠覆时任总统奥巴马的议程。奥巴马在两年前当选总统时，共和党的形象因一系列外交和国内政策的失败而严重受损。他们需要的不是通过具体的政策辩论或宏大的承诺来吸引选民，而是展现出像奥巴马这样在象牙塔里度过了大部分成年时光的人所不具备的勇猛和强悍。

因为枪支已经成为美国人生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当该地区还是殖民地时，枪支就在美国人的生活中普遍存在。美国独立并建国后，《权利法案》中的宪法第二修正案特别要求规范的民兵有携带武器的权利，这后来被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多数派解释为几乎所有居住在美国的人都可以合法购买枪支。对枪支的狂热呼吁，以枪支与美国生活价值观的联系而言，实在是个不二的选项。

在彼得森之后，许多类似的共和党候选人在展示他们流畅使用各种武器的能力时展现了自己勇猛和强悍的一面，其中许多是高容量武器，有些甚至是军事级别的武器。在竞选广告中炫耀武器成为了一种捍卫个人自由和一种保守的生活方式的手段；毕竟，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前的美国历史中，在生活中随时都要用枪支抵御外来侵犯的日常生活，对于一些美国人来说是稀松平常的。自从唐纳德·特朗普在2015年成为共和党的核心力量以来，他和他的支持者们在保守派意识形态内部就发起了一场战争，反对所谓的“RINO”(名义上的共和党)。许多站在特朗普一边的候选人都对枪支情有独秀，因为枪支已成为保守的个人自由意志在美国的普遍象征。

2016年，一年才转投共和党的前罗德奖学金获得者、反恐战争海军老兵埃里克·格雷滕斯（EricGreitens）在密苏里州宣布将会参选州长席位。急切地想洗去自己的精英标签的他在一次竞选广告中，不仅制造谣言声称奥巴马在尝试窃取大选的结果，而且他在整个广告中一眼不发，只是在坚毅的解说声音里慢速扫射着一把机关枪，来象征自己的“反抗”。

这条广告有效地吸引了足够多选民的注意力，使得格雷腾斯最终成功当选州长。虽然在不到两年之后他就因为性骚扰和讹诈的丑闻辞职，但是这并未阻止他卷土重来的意愿：在宣布竞选2022年空缺的密苏里州参议员职位时，他所发布的广告里显示，格雷滕斯带着一把霰弹猎枪，带着一脸傻笑，去搜捕“RINO”。身穿衬衫对着镜头比酷的格雷滕斯，在广告里和武装到牙齿的士兵一起在烟雾弹的掩护下突袭了一所空房子。

“加入让美国再次伟大（注：前总统特朗普的竞选口号）的团队，获得RINO的狩猎许可。想打多少就打多少，除非我们已经完全拯救我们的国家，否则该许可不会过期”，格雷滕斯在视频中说。

Greitensfor Senate

枪支的使用和保护枪支的使用权如今是是全国各地的数百名共和党候选人各类竞选广告的核心思想主旨。尽管在这一时刻，枪支暴力作为一个社会性问题已经越来越失去控制，而能够有效避免它们泛滥的法律收效甚微。当两党在得克萨斯州小学惨案的背景下艰难达成协议通过《两党更安全社区法》来加强背景调查，提供数百亿联邦心理危机干预和学校安全资金，鼓励收缴被法官认为有危险性的持枪人员以及避免有暴力记录的情侣或者配偶能够获得枪支。

然而，在公开的签署仪式上，将这条法律的通过视作成功的拜登总统遭到了学校枪击案遇难孩子家属的痛斥，他们悲愤地表示这些法律距离能够有效避免枪支暴力还远远不够，根本不能被认为是一场胜利。

当美国政客以这种方式将枪支在政治竞选中的使用已经变得标准化，正常化，以至于很少在新闻报道中提及这一点时，这是对这个国家在整个历史上忍受的社会和政治暴力水平的疲劳的一个显著的标志。但近年来，由于种族、阶级、社会和性别紧张关系不断加剧，大规模枪击事件和枪支暴力普遍上升，这些枪支的形象尤其令人刺眼，更给那些枪击案的受害者带来着难以弥合的痛苦。

研究政治学和传播学的学者们早就注意到这种令人不安的趋势，特别是考虑到它几乎只被白人保守派人士在他们在谈论保护个人自由等问题时使用。武装民兵的身份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形象根深蒂固，因为为了各种宣传目的，“民兵打退了英国人”这个在历史学界存在争议的建国神话长期存在，作为合理化流通和使用枪支的一种理由。

对枪支的眷恋与白人至上和种族主义暴力的历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南北战争之前，枪支被被白人志愿民兵用来镇压奴隶起义，而在之后的在吉姆·克劳时代，枪支又成为了实行白人垄断的有效工具。尽管第二修正案原文中没有具体说明哪些种族可以拥有枪支，但科罗拉多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玛克辛·伯克特（MaxineBurkett）等研究人员认为，它“从来没有想过要适用于有色人种或原住民”，因为任何形式的非白人民兵在当时都将被视为非法和受到严重迫害。认为枪支是公民不服从暴政政府的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化神话是完全错误的，它的实际目的是为了保证枪支永远能够牢固地掌握在积极扩张和拥有全部政治权利的白人男性手中。

看起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早期的枪支管制措施，其中许多是在建国前就存在的，对非白人有明确的种族主义排斥。1640年在弗吉尼亚殖民地制定的一项法律禁止黑人，黑白混血和美国原住民携带包括棍棒在内的任何武器，无论他们是否是奴隶。在第二修正案通过后的第二年，1792年的《统一民兵法案》呼吁所有“身份自由，身体健康，年龄在18-45岁的白人男性参加民兵”。

在1825年，佛罗里达州通过了一项法律，鼓励白人巡逻队在没有任何许可的情况下进入黑人的房屋中搜寻武器的存在。在这之后，多个南方州全面禁止奴隶以任何方式持有枪支，而由于《斯科特诉桑福德案》规定自由黑人依然不属于美国公民，他们也被禁止持枪。

尽管奴隶制被废除，而且联邦政府通过了第十四修正案来保护黑人的公民权利，但是由南军士兵组成的三K党很快就开始展开武装暴力对非白人社区进行大规模的破坏和屠杀，以确保白人垄断的继续。当时支持剥夺黑人民权的民主党有可能在路易斯安那州通过武力推翻现有政府的消息惊动了许多黑人群众，于是他们与一些白人支持者在科尔法克斯占领了当地的法院，来避免他们的权利遭到进一步侵犯。

这一行为激怒了三K党的成员们，他们利用媒体将这些反抗的黑人宣传成将会杀光白人的暴民，并在州政府的默许下组成了一只武装民兵队伍强行攻入法院，将所有他们俘获的手无寸铁的黑人和帮助他们的白人全部处决，死者超过百人；于此同时，只有三名白人民兵被打死，伤亡明显不成比例。尽管这起案件被许多人定性为一场种族屠杀和对黑人公民权的践踏，但是随后的涉及这起案件的最高法院《美国诉克鲁克香克案》判决却不这么认为。

这项判决裁定权利法案和第十四修正案无权限制私人或者州政府的权力，相当于默许了吉姆·克劳法的存在，支持种族主义者用暴力手段来持续现状。在一块1950年树立，至今存在于原址的纪念牌上，路易斯安那州政府将这场意图明显的种族主义屠杀称为“暴乱”，并声称这起事件“终结了北方移民对南方的错误统治”。

WikimediaCommons

关于枪支和枪支权利的辩论，往往只是有关威慑理论的更大争论的一个分支。威慑理论采用了一种无实体的成本和收益的习惯用法，最终忽略了在这些争议问题上激发公众立场的道德争论，也没有探讨涉及到枪支的真正的意识形态冲动。

在枪支问题上，持有不同观点的双方的文化认同是截然不同的，其中一方以生活在城市之外的白人新教信徒男性为主流，而另一边则普遍生活在城市，不是白人，也不信仰新教。他们竞争成不同的文化伦理，那些持枪权的支持者执着于理想的美国拓荒者精神，不受干涉地照顾自己和家人；对于他们来说，枪支的重要性就如同上帝和美国国旗一样，是他们的精神中的信仰图腾。

白人男性，这个长期以来完全支配美国社会和政治生活各个方面的群体，在涉及到枪支的话题中逐渐整体变成了一个神话化的形象，即与妇女和少数民族相比，他们一般更容易无所畏惧，不太可能担心危险。为了让这种形象和身份得以保护，他们往往是对于枪支权利的呼吁最激烈和积极的一批人。

在一百多年前，白人男性用枪支维护自己的权威，那时他们的权力几乎无法受到挑战；而时至今日，在他们的绝对权威逐渐弱化的当下，他们仍然在用枪支作为自己男性气概和领导能力的代言符号。

当我们思考枪支问题的影响时，我们必不可少地要思考枪支与白人的身份政治相互之间的联系。关于枪支的研究表明，白人男性不成比例地将枪支作为一种男性符号，代表权力和统治，以夺回他们在社会等级制度中“失去的地位”。这一点对于许多非白人而言是无法做到的，许多合法持有枪支，或者仅仅被认为持有枪支的黑人会因为警察制度中的诸多弊病而失去生命，比如仅仅是因为前排有一把合法携带的手枪就被感到恐惧的明尼苏达州警察射杀的费兰多·卡斯蒂尔（PhilandoCastile）和因为玩一把玩具枪而被俄亥俄州警察射杀的塔米尔·赖斯（TamirRice）。

随着女性不断在增加自己的政治影响力，一部分认同保守主义思想的女性，比如科罗拉多州众议员劳伦·博伯特（LaurenBoebert），也在积极地使用枪支来使她们表现地具有领导潜力。在当选众议员之前，博伯特和她的丈夫在科罗拉多州一座以来福枪命名的小镇运营着“枪手烤肉”饭店，这家餐厅以鼓励员工和顾客公开持有枪支而知名。

自从她当选众议员以来，博伯特不仅不断地在精选广告中展示自己对枪支的喜爱，并且在造成多人死亡，一名暴力抗议者被击毙的“1.6国会暴动”之后仍然公开表示自己将会在国会内携带枪支出席会议，并在一场线上会议的背景中展示了多把步枪。每当有人批评她的举动时，她就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一句话：这些批评是对“她宪法权利的直接侵犯”。

不难想象，这样激进的举措让刚刚当选不久的她迅速受到了共和党选民的广泛认可，在2022年的众议院选区初选中，之前从未有过政治经历的她，轻而易举地在党内初选中击败了有着数十年州议会经历的对手。

博伯特在一场国会线上会议中

然而，枪支所有权仍然和白人的男子气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内布拉斯加大学林肯分校传播学教授凯西·瑞安·凯里（CaseyRyanKelly）在自己2020年的著作《末日男性》中指出，两者的关系可以被视作一种对于男性生殖器官的崇拜；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认为任何与之形态相似的物体都能够强调男性气概，而枪支的形状自然就成为了寻找阳刚气概的一种精神象征。

与枪支有关的各种宣传和广告开始不断出现的当下，正是女性，少数族裔等开始不断获得更加平等的社会地位的一段时间。枪支可以给那些受到威胁的白人男性心灵上的慰藉，也可以让其他人对他们重新感到恐惧：毕竟，他们仍然不成比例地持有者这种唯一目的就是致人死命的工具。

在对于枪支文化的美化与宣传中，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比全美步枪协会（NRA）要做的更绝了。这个名义上的非营利性组织虽然在创立初期以“武器使用安全”为名运作，但很早就开始做起了政治游说的工作，成为了美国乃至于全世界最强大的武器公关商，为因为频发的枪支暴力事件而面临公关危机的政客们一份份完美的托词样本，其中最臭名昭著的莫过于所谓“持枪的好人”理论。

这一谬论在最近发生的得州小学惨案中不攻自破：当社会默认警察们是教科书式的“持枪好人”的时候，数百名武装到牙齿的警官们面对着一个独狼枪手唯唯诺诺地不敢进入教室将其击毙，而是在受伤的孩子们奄奄一息的时候在教室外徘徊了一个小时，甚至拦截和拘留了尝试进入现场解救孩子们的家长。

NRA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使用性别化的语言来宣传刻板的男子气概来宣传一种“救世主”的情结，比如对暴政的反抗，和自力更生的能力。犯罪学家彼得·斯奎尔斯（PeterSquires）将这种宣传称作“边疆男子气概”，因为这种思想在美国历史中的西部探索时期十分普遍。在这段时间中，白人男性不惧危险的探索精神被浪漫化和夸大，而与此同时所产生的对环境的破坏和对美国原住民的残忍屠杀被一笔带过或者合理化。

NRA很清楚，只有在浪漫化枪支的同时对那些因为枪支暴力失去至亲的反对者进行极力的攻击和污蔑，才有可能让自己的存在有意义。自2016年以来，美国多次出现大规模枪击案，而社会在阶级，种族，性别和政治认同上的差异将矛盾的点逐渐越来越扩大。尽管如今的NRA因为遭到大量诉讼已经濒临破产，但是这以无法改变他们强有力的宣传体系所造成的美国民众意识中对于枪支的积极认同。

美国社会中的一部分人，正在痛苦地反思白人至上和男性霸权在这个国家的历史和政治中所造成的影响。如果想要做出积极和有效的概念，那么在纠正这些病态的意识形态就必须要全面地理解他们与枪支暴力的必然性关联。我们不能经常看见政治竞选广告中政客们肆意地展示着自己对枪支的使用并明示他们用枪支来反对暴政，却只认为枪支暴力在美国只是一种偶发的极端。恰恰相反，在民众的意识能够脱离某种被默认的正确，如“宪法修正案所规定的事物永久适用”的话，那么这一现实就不存在着得到改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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