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铺开一张蚕茧纸,手握一支饱蘸墨汁的鼠须笔,即兴挥毫,写下一纸行书。这一天,是东晋永和九年(353年)三月初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三月三,上巳节,有“修禊”的习俗,即临水而祭,濯除不洁。时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以文会友,与谢安等四十余位文人雅士齐聚山阴兰亭。众人坐在蜿蜒的溪流边,将酒杯放入溪中,顺流而下,酒杯在谁面前停下,谁就要饮酒作诗,此为“流觞曲水”。群贤吟咏,诗兴大发,当场将所作诗篇编成集,并由王羲之亲笔作序。会稽山间,王羲之醉笔写成的《兰亭序》(也称《兰亭集序》),跨越了1600多年的时空,始终是中国文学与艺术的一座高峰,号称“天下第一行书”。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版《兰亭序》都是摹本,唐代以后,《兰亭序》真迹下落不明,至今成谜。▲[唐]冯承素摹:“神龙本”《兰亭序》(局部)。图源:网络王羲之的《兰亭序》被推崇为“天下第一行书”,离不开其头号粉丝李世民的追捧。唐初,李世民为秦王时,偶然间看到了《兰亭序》的拓本。正是这个“惊喜”,改变了《兰亭序》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隋唐以前,王羲之、王献之父子齐名,合称“二王”,但《兰亭序》的书法成就鲜有人提及。南北朝时期,梁武帝萧衍是个文艺皇帝,收集了大量“二王”书法作品,但梁武帝晚年昏聩,酿成“侯景之乱”,他收藏的“二王”真迹大多毁于战乱,所剩无几。隋朝建立后,隋文帝杨坚统一南北,“尽价购求”二王墨迹,也只得到王羲之真迹五十幅。到了唐代,唐太宗李世民十分崇拜王羲之,他说:“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于是,李世民下诏在全国高价求购王羲之的书法作品。流落四方的墨宝一时齐聚京城,却唯独不见《兰亭序》。据何延之《兰亭记》记载,原来,王羲之病逝后,他的后代把《兰亭序》当做家宝传承。传至第七代子孙王法极,遭逢战乱,落发为僧,将《兰亭序》带到永欣寺(在今浙江)。王法极出家后,法号智永。他传承了祖上的书法造诣,常居寺中临写《兰亭序》,前后长达三十年,每次毛笔笔头用坏就扔进一个大竹筐中,日积月累,竟积攒下十大筐。智永便在门前挖一个深坑,将用过的笔掩埋其中,砌成坟冢状,名曰“退笔冢”。《隋唐嘉话》说,此后《兰亭序》一度为南朝陈宣帝所得。到了隋朝,晋王杨广(即后来的隋炀帝)率军平定南陈后,有人将《兰亭序》献给杨广。但是,永欣寺的僧人并未忘记师父的嘱托。有一个叫智果的和尚从中周旋,他以拓印的名义将《兰亭序》真迹从杨广处借来,重新收藏在永欣寺。那时,杨广正在图夺皇位,没有心思追究此事,也没再向僧人们索要。当然,也不排除杨广与他表侄李世民审美上存在差异的可能。到了唐朝初年,《兰亭序》依旧由永欣寺的辩才和尚保管。唐太宗大V带货,捧红了王羲之的书法作品,“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却迟迟得不到他最爱的《兰亭序》真迹。有一天,李世民终于打听到《兰亭序》的消息,请辩才和尚进京,好生款待,向他打听书帖的下落。辩才不负师父与师兄弟所托,假称真迹早就不知在何处。李世民反复问了几次,辩才都矢口否认,李世民只好放他回去。实际上,辩才早已在寺庙修了一个暗龛,专门用来藏《兰亭序》。唐太宗英明一世,推想《兰亭序》真迹应该就在辩才处,可不知如何求取。此时,宰相房玄龄推荐了一个叫萧翼的官员,让他去智取《兰亭序》。萧翼是个聪明人,他要完成领导安排的工作,又不想为难藏《兰亭序》的僧人,便向李世民提出两个请求:一是不要公开派自己前往,让他以平民的身份拜访;二是向李世民借了几幅“二王”的书法字帖。之后,萧翼脱下官服,换上青色长衫,装扮成一个落魄书生,随着商人的船南下,千里迢迢来到永欣寺。萧翼先跟辩才套近乎。他知道老和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找机会和辩才聊下棋,说弹琴。辩才与萧翼见面交谈后,一见如故,十分投机,遂结为好友。此后数日,二人一同抚琴、投壶、赋诗,玩的项目都很高端,接着就聊到了字画。萧翼见时机成熟,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将借来的“二王”书法真迹拿出来给辩才欣赏。辩才不知事情原委,见萧翼如此大方,竟一时高兴,说出了自己私藏《兰亭序》的秘密,他打开暗格,取出《兰亭序》真迹给萧翼看,进行友好的“学术交流”。之后有一天,萧翼见辩才外出,抓住机会溜进寺庙,盗走《兰亭序》真迹,随后快马加鞭,返回长安复命。辩才回来后,见《兰亭序》被盗,才知道自己错信萧翼,被这个狡猾的小子给坑了。李世民得到《兰亭序》真迹后,自知手段不光彩,也念及辩才年迈,没有追究其欺君之罪,还赏赐了一些钱财谷物给他。辩才用这些财物修建了三层宝塔,但因这件事受到刺激,不久便病逝了。后来,著名画家阎立本根据这一八卦,创作了《萧翼赚兰亭图》。由此可见,李世民还算是比较大度,不怕别人议论此事。李世民绝对是《兰亭序》的真爱粉,史称其“宝惜者独《兰亭序》为最”。每天处理朝政的间隙,李世民都会将《兰亭序》取来一观,别人上班摸鱼刷手机,人家唐太宗上班时还要抽空学书法。下班时间,李世民将《兰亭序》置于座位之侧,朝夕赏鉴,甚至经常夜半把烛,起来临摹《兰亭序》。他下旨,命书法家赵模、韩道政、诸葛桢、冯承素等人用“双钩法”拓印了多个摹本,赐给功臣勋贵、皇子诸王。所谓“双钩法”,是临摹书法作品的一种方法,即以笔单线写出某种书体的空心字,在勾勒出空心字后多填上墨,以求神似。在印刷术尚不发达的时代,双钩法可以写出近似真迹的作品,常留下不少珍贵的摹本。贞观年间,还有虞世南、褚遂良等唐代书法大家留有《兰亭序》摹本。到了清乾隆年间,乾隆帝汇集历代有关“兰亭”的八种墨迹,同刻于石柱上,称之为“兰亭八柱”。“兰亭八柱”之一的“神龙本”,即唐太宗命冯承素所临摹本,是现存知名度最高的《兰亭序》摹本。因为冯本《兰亭序》上有唐中宗神龙年号印章,故名“神龙本”。唐代以后,神龙本《兰亭序》历经多位名人收藏,上面密密麻麻盖着许多印章,如郭天锡、杨士奇、项元汴、乾隆帝等都曾是“神龙本”的收藏家。一千多年来,《兰亭序》流传的其中一条主线,就是通过对历代摹本,如神龙本、虞世南本、褚遂良本等不断进行临写、翻刻,追寻王羲之的足迹,留下大量精品摹本。在“文化造极”的宋代,士大夫几乎人人都有《兰亭帖》摹本。时至南宋,翻刻、收藏《兰亭序》摹本的风气更为炽热。南宋词人姜夔一生过着清客游士的生活,直至穷困潦倒,葬于钱塘之畔。姜夔的遗愿就是,“除却乐书谁殉葬,一琴一砚一《兰亭》。”史载,姜夔曾藏有四本《兰亭序》摹本,其中一本定武本《兰亭序》(五字不损本)后来归赵孟頫的堂兄赵孟坚所藏。据说,南宋末年,赵孟坚购得这本心仪已久的《兰亭序》摹本后,兴奋不已,连夜乘船回家,途中遭遇大风,船被吹翻。幸亏河水不深,性命无忧,但赵孟坚的行李衣物都被浸湿。赵孟坚顾不得其他物品,只是急忙下水抢出定武本《兰亭序》,并双手高举,立在水中,高呼:“《兰亭》在此,余不足介吾意也!”于是,这本定武《兰亭序》被后世称为“落水本”。2006年,宋落水本《兰亭序》出现在深圳的一个拍卖会上,起拍价格便是3800万元的天价,创下当时的纪录。《兰亭序》历代摹本尚且能倾倒众生,那当年让唐太宗朝思暮想的《兰亭序》真迹,更是出神入化。▲[唐]虞世南摹:“天历本”《兰亭序》(局部)。图源:网络说回到唐太宗李世民,他对《兰亭序》的喜爱,也是到了生则同榻、死则同穴的地步。到了晚年,李世民与历朝历代的许多帝王一样陷入了对长生不老术的追求,长期服用丹药,性情愈发多变。正如《兰亭序》中所写的,“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在经历长年的征伐、权术与争斗后,李世民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对太子李治(即唐高宗)说:“我死之后,你只要把《兰亭序》用玉匣装好放在墓室中,就算是你尽孝了。”唐太宗去世后,大臣褚遂良也上奏说:“《兰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于昭陵。”李治采纳大臣的建议,遵从父亲的遗愿,将《兰亭序》真迹随葬唐太宗昭陵。唐宋相关文献中,如何延之《兰亭记》、刘餗《隋唐嘉话》、李绰《尚书故实》、韦述《叙书录》、钱易《南部新书》等,都采用这一说法。按照此说,《兰亭序》的复制品以各种形式流传于后世,但其真迹随头号粉丝唐太宗入昭陵后便已不传。从东晋永和九年(353年)兰亭之会到唐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李世民去世,《兰亭序》真迹在世间流传的时间不过300年左右,却惊艳了千年的时光。▲[明]祝允明临《兰亭序》,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图源:网络然而,有人认为,《兰亭序》入昭陵后一度重现人间,并经历一番劫难。李世民去世后过了200多年,唐末五代时,有个叫温韬的军阀,为后梁耀州节度使,在长安做了多年行政长官,此人最大的爱好,是盗墓。《新五代史》记载,“韬在镇七年,唐诸陵在其境内者悉发掘之,取其所藏金宝。”有唐一代,唐朝皇帝在长安周边修建了庞大的帝王陵园,包括唐太宗昭陵在内,共有18座陵寝,号称“关中十八陵”。唐太宗昭陵最为坚固,温韬命士兵费尽力气打通了长达75丈的墓道,进入地宫后,见其建筑内部恢弘壮丽,犹如人间宫殿。温韬进入墓室中,从李世民正寝旁的石函中取出一个匣子。打开一看,尽是李世民生前珍藏的名贵字画,其中最贵重的当属三国时钟繇与东晋王羲之这两位大书法家的真迹。在墓中沉睡多年后,“钟、王笔迹,纸墨如新”。但是,温韬这个盗墓贼没什么文化,他不通文墨,并不看重书画本身,而只想要装裱其内外的华美绸缎与金玉卷轴。于是,温韬让手下把钟王作品揭下来,只留下包装,丝毫不关心真迹作品的去处。这完全是一种买椟还珠的愚蠢做法。新旧《五代史》没有明说《兰亭序》是否也在此劫中,但在关于温韬外甥郑玄素的记载中,有文献提到,温韬盗出的钟王真迹中包括《兰亭序》。《南唐书》记载,温韬去世后,其外甥郑玄素得到许多从昭陵中盗出的钟王真迹,之后避乱南下,在庐山隐居四十余年,过着“采薇食蕨,弦歌自若”的生活,成为五代有名的隐士。郑玄素去世后,到了北宋郑文宝编著的《江南余载》中,相关的记载多了一句:“《兰亭》亦在其中,嗣是散落人间,不知归于何所。”这一记载不知是出自郑玄素生前自述,还是当地人的见闻。根据这一说法,《兰亭序》曾因温韬盗唐帝诸陵而“复出人间”。到了元代,郑杓《衍极》记载了《兰亭序》真迹的另一种结局。在这个故事中,昭陵玉匣中藏着《兰亭序》的真迹,另外还刻有一个石本陪葬。温韬进入昭陵墓室后,“取金玉而弃其纸”,没有取走书画和石本。宋初,有农民误打误撞闯进了昭陵,见“纸已腐,惟石尚存”。这块仅存的石头被当地农夫带回家,当做捣衣石,幸亏长安当地有个士人发现,以百金购回,后来长安失火,石本也被焚毁。魏晋文献说,王羲之书《兰亭序》用的是蚕茧纸,其主要原料是麻或布,质地极薄,虽寿命长,抗虫蛀,但经历长年累月的变迁,又被盗墓者不经任何保护措施贸然打开,难免氧化腐烂。这是《兰亭序》真迹现世的最后记载。宋元以后,尽管各种说法仍层出不穷,但传说附会的色彩渐浓,已不足为信。▲[明]文征明《兰亭修禊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馆。图源:网络有人说,《兰亭序》或许没有藏在昭陵,而是藏在乾陵。乾陵是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合葬陵,也是唐十八陵中保存最完整的一座陵墓。照这么说,唐太宗去世后,李治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他表面答应,却没有将《兰亭序》随葬昭陵,而是自己收藏了。另有宋人蔡挺的一篇文章说,《兰亭序》真迹陪葬昭陵时,被李治的姑姑用伪本掉包。不过,《兰亭序》陪葬于乾陵的说法,是一种捕风捉影的主观臆测,只因为《新五代史》写温韬盗墓时有一句:“惟乾陵,风雨不可发。”温韬盗唐帝陵,只有乾陵逃过一劫,因为他要盗掘乾陵时,出现了极为反常的天气。他一靠近乾陵,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吓得够呛,担心遭报应就没去。正是这句话,让一些学者抱有一份美好心愿,希望《兰亭序》完好如初地藏在乾陵中。近些年,考古专家在陕西礼泉县九嵕山,对唐太宗昭陵进行实地勘探时,发现许多陪葬墓已被盗,但昭陵本身并没有大规模人为破坏的痕迹,地宫入口完好,而昭陵地宫尚未进行过现代考古发掘。这么多年来,昭陵文物中最有名的是原置于北司马门的大型浮雕石刻“昭陵六骏”,这属于地面建筑,唐太宗随身陪葬物却不见流传,他生前收藏的“钟王真迹”始终只存在于文字之中。因此,有学者对新旧《五代史》中“温韬盗墓”的记载提出质疑,认为昭陵并未被温韬盗掘,《兰亭序》真迹也许还埋藏在陵墓中的隐秘角落。▲昭陵六骏之青骓马,现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图源:图虫创意1600多年前,王羲之书《兰亭序》,如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终不及此”。《兰亭序》不过28行、324字,可即便是王羲之本人,也无法还原当时的神来之笔。宗白华在品评魏晋书法时说:“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这优美的自由的心灵找到一种最适宜于表现他自己的艺术,这就是书法中的行草。”观“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可以读出魏晋之美的典范与魏晋名士超尘脱俗的灵秀风采。观“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可以读出唐代颜真卿的忠义耿介,体会书法背后颜氏满门忠烈的悲壮。观“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可以读出宋代苏轼被贬黄州惆怅孤独的心情,品味苏东坡的人生百味。▲[唐]颜真卿《祭侄文稿》,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图源:网络生命总会有尽头。雄才大略的唐皇李世民,也料不到他死后《兰亭序》真迹的命运多舛。在宋人笔记《醴泉笔录》还有一段细思极恐的记载:“赵安玉客长安,购唐太宗骨葬昭陵。一豪姓蓄脑骨,比求得甚艰。”这是说,昭陵被盗后,李世民的尸骨也流落人间,一个叫赵安玉的人客居长安时,于心不忍,花费重金,从一个土豪手里购得了唐太宗的颅骨,重新进行安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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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薛居正:《旧五代史》,中华书局,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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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桑世昌,[宋]俞松:《兰亭考·兰亭续考》,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
朱天曙:《中国书法史》,中华书局,2020年
祁小春:《实物文献中所见的<兰亭序>》,《中国书法》2012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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