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头酸

上午6：40，我准备下楼抢头酸。北京已经32度，站在烈日下排队测核酸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再加上四处飘飞的柳絮，弄得人不断抓脸，就像是站了一列猴。核酸检测7点开始，太阳还不算太高，抢着去做本街区第一个核酸，凉快不说，快捷不说，而且剩下的一整天时间都是自己的。

临出发前我跑到窗台向下望了一眼，大约三四十个人正站在检测点排队。事情就是这样，当你有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的想法，那么就一定也有人那么想，不单那么想，而且已经开始那么做。具体是多少人，今天我得到了一个参考答案：在一个街区里，大约是三四十人，自己连前十名都排不进去。

早先物业通知，4月25、27、29日做六天三次核酸。新闻里接着说，5月3日之后凭48小时核酸检测结果上车上班上学。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函数连续性出了问题。果然随后又来了一条通知，5月1日和3日三天两检。再然后又通知，5月3、4、5日三天三检。本来沉稳的鼓点突然节奏变快，仿佛是大战临近，准备变阵出击。

在今年4月份之前，我就查过一次核酸，那还是为了回老家。其余的时间我基本躲在屋子里，没有什么社会生活，最多和朋友们小聚，最多的一次也就七八个人，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两三个人。没有旅行，一次出城，十多次出区，和一个古代人的生活类似，主要活动半径不超过自己家周围五公里。唯一那次出城是去河北保定，造访手工耿。记得在他家门口吃了一顿河北烧烤，用现烤的小麦薄饼裹住烤串那么一撸，就得到了一份饼包肉。那种小麦清香让我难忘，但也都是两年前的事情。

很难想象，不是么？三年了。三年能改变许多事情，比如说生活方式。前天我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中国北方农村，向来有个习俗---过年过节人们会提着礼物相互拜访。由此产生出一个巨量的农村礼品市场，一年两次，一次春节一次中秋，人们提着漂亮大气的盒子从一户走到另一户。在单独的一个行省，礼品的销售额都可以轻松达到数千万级别。好生意，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可以休息，只需要忙两个月就可以坐下来数钱。

但是三年下来，农村地区不断强调禁止串门互访，人们逐渐放弃了这个习惯，这个礼物市场也就随之消失。我问讲故事的人，未来不会恢复么？他笑着回答说，不可能的事情，这叫做顺坡下驴。人们对相互拜访，送礼回礼内心的真实感受其实是厌倦，但是传统的力量非常强大，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参与，没有谁敢第一个停下，否则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现在好了，每个人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这个传统风俗，以后很大可能也不会再恢复。一种生活方式消失，一门生意也会消失，一个市场也跟着消失。

一种生活方式消失，另一种新生活方式也随之兴起。这个五一节，我在朋友圈看到的都是北京人拖家带口跑到郊区去搭帐篷，野餐露营。没有去的人，则在商场里挑选帐篷和地垫、行军炉和野营灯。以前没有这种玩法，在远郊至多有农家乐和烧烤场，人们不露营也不路边野餐。假期人们会跨省跨国，去山川地理和本地迥然不同的地方。平原人去潜水，海边人去爬山，文艺青年在净化灵魂。不像是现在，人们重新发现本地生活，在地上铺开红色蓝色条纹地垫，还放上冰桶和防蚊灯。

北京在市中区有个地方叫亮马桥，桥下是亮马河。那里有一家古玩市场，一家茶叶市场，还有个叫做蓝色港湾的综合商业体。对了，有条街叫做好运街，Lucky Street，我的好运街仁波切称号就打从那里来。本来是个平淡无奇的街区，每天堵车又很严重，五点半之后谁听说要去那附近都会感觉到头疼。这几年政府颇花了些钱修葺亮马河两岸，做了许多休闲桌椅和观景台，种植了大量的绿色植物。河水同样也做了清理，还安排了游船，可以一路突突突跑到朝阳公园去。但并不算热闹，毕竟周围还有许多酒吧、餐厅和儿童乐园。

五月一号那天，北京停止一切堂食。亮马河岸边突然满员，坦白说，当我看到他们带着冰桶，侧卧在岸边高举酒杯喝红酒喝香槟的时候，恍惚之间感觉像是在上海。北京的休闲生活原本只有两极，一部分人隐没在酒吧会所的重重门户和帷幕之后，另一部分人占据街面喝啤酒吃烧烤剥花生毛豆。所谓的市民生活，只有遛弯、遛狗、踢毽子、打陀螺、广场舞几项。亮马河边的景象让人看到另外一种可能，也许未来这里会有人喝咖啡，有人诗朗诵，有人拉小提琴，有人弹吉他合唱，甚至有天也许人们会坐在岸边的草地上看烟火。有说法称亮马河就是塞纳河分河，不是很确切，那里缺乏塞纳河边浓重的尿骚味。

一夜过后，亮马河就此封锁，大概是担忧人群聚集会造成疫情传播。但那一晚还是很美好，还是能看到人们对生活的热爱。人不可能永远活在绿码里，活在核酸检测里，人们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而选择接受，它们不是也不应该是生活的主体。就像我一大早想去抢头酸一样，我的目的是让这些事对我生活的影响降到最低，让日常生活得以正常延续。

在那么多轮核酸之后，我忍不住有个想法：如果堂食未来依然没有办法恢复，那么应该允许外摆。人们在日落后还是需要休闲，餐饮业还是需要活下去。世间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风险，人们勇敢地抵御，忘我地牺牲，不就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生活方式么？因为值得过活，所以值得付出，所以才会有美，有创造，有激情，以及一切可能性。否则，我大清早去抢头酸干什么？抢或者没抢到有区别么？

题图摄影：Albina Wh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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