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大亮,昏昧阴恻,弄堂里已有零星的人走动,早起做工的,倒夜壶的,引车卖浆的.......但终究不多。似遭遇大惊大痛,还有入骨的骇然,但一两声之后,那声音也弱了下去。男人是大块头,约有200斤,不务正业的,不知靠什么过活。女的柔弱年轻,个子矮小,体重80斤左右,约摸二十到三十之间,生得清秀。房东是王瞎子夫妇,住在楼下。惨呼之后,约摸盏茶时光,那老式木楼的板缝间,竟渗出血水,淋淋地漏下来。那女子浮在暗的屋里,面色惨白,谷白的天光倒在屋外,却进不去屋内,去不到她身侧。她像一个抽空了灵魂的人偶,抬了头,眼中尽是死气,木着说:
床褥枕席之上,则是触目惊心的大片血污。一只大的皮箱,杵在一边,缝隙间有隐约红流。王瞎子夫妇也在那屋外,看着那串警察走进去,逮了那女人——那女人并未逃,也不动,等着被捕。而杀死他的人,是他的妻子,叫周春兰。17岁嫁给詹云影,随了夫姓,世人多称詹周氏。却因矛盾深重,女人于1945年3月20日凌晨6点,用菜刀杀人。砍后还肢解了丈夫,法医验后发现:头胸一段, 两臂膀四段,腹部(盘骨)一段,两大小腿四段,连腹腿臀割下之皮肉共计16块。又加上凶犯是女子,还是有姿色的女子,一时之间,艳闻不绝。酱园弄那些日子,被旧上海各种小报、号外、传闻、谣言覆盖。还有小报说她在肢解尸体之际,“目击所天下体翘然”。有人说,詹周氏是又一个潘金莲。说她淫荡,终日游四门,有奸情,曾有不少艳闻传出,风花浪柳,冶容诲淫。马上就有小报写,这贺大麻皮在警署交代,说与詹周氏,早就暗通款曲,情意相投。大街小巷马上开始唾沫横飞地议论:詹周氏定是勾搭情夫,谋杀亲夫。可惜,警察署发现,这贺大麻皮不是同谋,只是情夫。又有一家小报不相让,说,贺大麻皮其实“不中用”。詹周氏还地狱中对人说,“不如詹云影”,细节比如比如什么,尺寸类似什么什么。一个女子,以这种方式,最后娱乐和满足了大众。“詹周氏杀人,处死刑。褫夺公权终身,菜刀一把没收。”“当时审判人员中,有一个什么长在某室闲坐,正在考虑该案应如何判决时,只见沙发旁有一只老鼠,呆呆站着,驱之不去,亦不畏人。这段传闻刊登后,竟没有更正的记载,一时之间,传闻又添了非自然的东西。盼着能赶到刑场,去看那艳闻血案中的女主角,被枪毙或处绞刑。案情明了,又因民心所向,詹周氏之死,已成众望所归。张爱玲的好友、民国女作家、《天地》杂志主编——苏青。张爱玲曾说,如果要比,把自己同冰心之流比,是非常难堪的,“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苏青却在此时,以笔为刀,以字为刃,在杂志之上,纵笔疾书,为詹周氏发声。“詹周氏被判处死刑了,据报纸上说是大快人心的, 但是我的心里却不快;不唯不快,而且觉得凄惨得很。”她写下《为杀夫者辩》《我与詹周氏》等文,发表于《杂志》《天地》等刊。人人开始看到,一个被掩于香艳小报之后的真实人生。无父无母,被亲戚像个垃圾一样,送了人。收养人家姓周。于是,她得了一个名字:周春兰。旧时代里的女子,想要活下来,谈何容易。只知道,她幼年不幸,将所有期望,寄于婚后,希望有一个知冷知热之人,共安一个家。婚后两月,她就发现,这男人,简直是一等一的滥人。周春兰嫁过来后,倾尽全力,去帮他起家。但起家以后,他便嫌恶她,是“低三下四的起码人”。但他嗜赌,只要手头有盈余,就会去赌坊。渐渐地,积蓄渐空。他公然与一女子通奸,那女子叫兰喜。是一个丫头。因为怀了孕,与詹云影事情暴露,被东家赶了出来。她发现,那兰喜,也是可怜人——詹云影见到兰喜,不但不援助,反而辱骂殴打。周春兰实在不忍心,劝丈夫:都是人,不要虐待兰喜。兰喜知道,自己无法抚养孩子,拜托周春兰,将孩子送了人家。可惜,好报未来,噩运来了。周春兰不知道的是,兰喜那么悲惨,之于后来的她,已经算是善终。两人没了钱,詹云影愈发暴戾扭曲。一言不合,就开始变态施虐,根本不把她当人。很长一段时间,周春兰因没钱,没有生活费,一直处于饥饿之中。只得托了人,找了份香烟厂的工,每天6点起身,7点钟上工。但詹云影又发了变态的心思,以为周春兰是要去找野男人。一边狂风暴雨地揍她,一边骂她“哪里是去做工,分明是去轧姘头。”她为了活下去,只好四处借钱。走投无路之际,遇见贺贤惠。贺贤惠,就是贺大麻子。见她有几分姿色,又穷,夫妻不睦,便想着玩玩,就如同嫖妓。——他在乡下本来是有妻有子,只视她为一个玩物。过了阵子,也没了兴致。周春兰此时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如果丈夫上进些,或许,还有机会的。3月20日凌晨3点,詹云影刚从远东饭店赌完回来。旧货生意不好,我们可以做小生意,设法去借五六万元钱摆一个排骨年糕摊,以后有了出路再改行也不迟……”
“可以将房里衣橱、台子、桌子等卖去,弄五六万元,便可去摆汕汆排骨年糕摊了。”那点缩小再缩小的希冀,终究被掐死了,埋掉了,在那个幽黯腥臭的屋子里,发着尸臭。无限的惨伤,无尽的折磨,对地狱的熟稔,是弱化了生死的。仿佛一抬脚,就能跨过那条界限——不是自杀,就是杀人。她恨,恨透了,恨得心肝脾肺都滋滋冒着酸毒,燎得她日夜痛苦,不得安生。她去死,也不是不可以。但她死了,那恶人活在这世上,又是作恶造孽,赌博害人,她想到这经年的惨淡,那句“我有这些钱, 还是去赌”愈来愈响。那把刀,原本可以用于摆摊换生计的,如果那男人给她一丁点希望。他不给。那刀,便从生的摊子上,砍向了他的脖劲,将他送到死的绝地。颈上吃了痛,跳起来,连叫两声救命。周春兰的脑子里,仿佛有人在对她说:“你斩好了。”于是,不知不觉地,对他颈上乱砍。那箱子是空的——里面的衣裳,都已经当完了——血溢出来,流到那楼下去,流到那无尽的深渊中去。当周春兰的身世被看见,众人的猎奇与嫌恶,终于多了理解与同情。“她是精神变态的,至少在当时。按精神变态重者为‘心神丧失’,轻者为‘心神耗弱’,就算詹周氏是心神耗弱吧,在现行刑法上,也为得减轻刑罚事由之一。”她背后有千千万万的女子,也正处于这种迫害、剥削、欺凌之中。“这场悲剧,是数千年封建礼教——尤其是夫为妻纲——所造成的,是新时代女性争取男女平等道路上的一次有力的抗争。”终于,一个妇女援助机构伸出援手,用专业手法,力证周春兰已有身孕。据说,她余生安稳。在男女平等的新文明里,嫁了个好人,安度一生,直到90岁才离开人世。当旧时代土崩瓦解,当文明走入全新的章节,希望詹周氏的命运,不再被重复。
希望“酱园弄杀人案”只是一场褪色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