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骗进花场的女孩

这是陈露第一次知道“花场”，直到入职培训前，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陈露是湖南长沙人，湖南城市学院的学生，开学大三。上大学以来，每个假期她都会去打工，咖啡店店员、花店店员，她都做过。今年六月下旬，她和朋友相约到华南某城市打工，她们租了一个小单间，月租1000块。

按照之前的工作经历，陈露在智联招聘上联系到了一家餐馆，打算应聘服务员。底薪3800，全勤加200，包吃住，陈露还算满意。等到店正式面试时才发现，这4000块钱没有那么好拿。

在这里当服务生除了做本职工作，还要打电话约客户来包厢消费，给顾客推销酒水，这是能在店里安稳工作的重要条件。如果拒绝，虽然也能上岗，但最后能不能拿到基本工资都很难说。

陈露只想找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的短工，她的很多同学也是找类似的暑假实习，有事就能走。除了餐馆服务生，陈露和朋友还应聘过酒店收银、公司前台，有的到店后被告知不需要暑假工，有的实际工作内容和在平台上发布的信息大相径庭，有的给的面试地址是错误的，连门店都没找到。接连碰壁，她和朋友两个人焦虑到抓狂。

陷在找不到工作的焦虑情绪里大概半个多月，陈露看到了智联招聘上有演出团队招聘出差助理的讯息，待遇还不错，底薪4000，每天工作6个小时，每个月有4天自由调休。

这对陈露来说，无疑像一根救命稻草，没有太多犹豫，她们投递了简历，当时的她没有想到，这份去泉州出差的工作其实就是去“花场”当陪酒小姐。

加了微信，收到面试邀请函后，陈露和朋友上套了。

“花场”是对一类演艺场所的描述，也叫演艺吧，多集中在南方城市。跟酒吧、夜店不同，花场的客人全是男性，其中以三四十岁的中年男性居多。演出形式单一，由年轻女生穿着礼服在舞台上走秀，男性客人在下面观看，互动形式主要为送花，这也是“花场”名字的由来。

“花场”单从外部并不容易辨认。据陈露说，她所在的花场位于福建省泉州市南安市水头镇的一个超大宾馆当中。除了宾馆，很多花场还会设在酒吧、洗浴中心里。花场一般占一层楼，中间是舞台，四周摆放座椅，有些花场还会在舞台上放置大屏幕，用来滚动播放演员的照片，如果客人相中了哪个演员，就会送花给她。

“花场”里送花，指的是送花环。一个100，演员和公司一人50。除了送花，还可以送横幅和披风，陈露告诉南风窗记者，横幅和披风要更贵，横幅有300、520的，披风售价1000、3000、5000，最高上万元，同样五五分成。

想挣这些钱，只走秀是远远不够的，需要让客人开心，要陪酒，甚至做一些私下交易。

吴丝今年20岁，在厦门一间花场做了一年，花场很多和她一样年纪的女生。吴丝说，这个地方是“名利场”，只要豁得出去，能让客人开心，一个晚上挣几万块的也不是没有。

这里的设置、演出节奏，现场每一处细节都在不断簇拥这个“名利场”成型，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不能自已。吴丝告诉记者，为了方便客人挑选，公司会为每个上台的姑娘戴上号码牌，如果有喜欢的，客人会招呼服务生过来，确定好礼物类型、数量后现场扫码支付，会有主持人兴高采烈地大声报出：某某先生为几号姑娘送出了什么礼物。

台上的表演只是前戏，目的是为了“热场子”，在工作人员的欢呼和掌声中，没有收到礼物的姑娘们会更卖力地讨好客人，要拼酒量，要看谁放得开。吴丝直言，有些姑娘刚来的时候不适应这个氛围，慢慢想通了，也就能放开了，“这里来钱很快”。

但想获得更高价的礼物，靠现场的“小打小闹”是远远不够的。花场一般晚上9点开始营业，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甚至更晚。正式演出前，一般会先跳一轮“开场秀”，形式和正式演出差不多，会有慢摇和走秀，新来的姑娘会被要求穿着短裙跳慢摇，业务熟练了之后也会被安排穿修身礼服走秀。像陈露，刚去的时候就是被安排跳慢摇，公司晚上8点要点名，为了不耽误上场，大家一般7点左右就会到场开始化妆。

跳完开场秀后，就有姑娘要去陪客人了。吴丝看到有些姑娘刚开场就已经穿上披风了，这些都是提前跟客人打过招呼的。穿上披风并不代表高枕无忧，她们还需要在现场继续维护客人，“要让客人觉得有面子，这样他们才会送更多礼物。”

而不论姑娘有多少“熟客”，多会维护客人，所有人都必须要跳开场秀，这对花场来说是个重要的开场仪式。

从开场秀开始，便会有工作人员去找客人“敲花”，告诉他们几号姑娘已经上场了，要不要给她送礼物？一旦交易完成，主持人便会鼓掌，欢呼；作为信号，越来越多的客人会开始送花，姑娘们越卖力，挣得越多。

很多花场是有包厢的，里面放着大屏幕，可以实时看到舞台。开场秀一结束，便会有工作人员把这些姑娘一批一批带进来供客人挑选，能不能拿到花环，拿到多少全看她们今晚使出多少“本事”。

除此之外，公司每月还会对姑娘的“业绩”进行排名。排名靠前的的会有额外的奖金，垫底的则会被扣钱。大家会为这个排名暗自较劲，有些会主动跟客人约私下见面，希望这个客人能多来捧场。除此之外，公司还会提供一些“技巧”培训，让她们学习怎么更好的和客人“沟通”。

公司和姑娘们的关系很微妙。来这里上班的女生，有些是知道工作内容主动来的，但更多是来了之后才知道工作性质，这些被骗来花场的年轻女生大概几天内便会被公司以各种理由收走身份证，公司会想方设法让她们“适应”这里，一方面是用金钱来诱惑年轻、没有太多社会经验的女生，告诉他们“现在哪里挣钱都不容易”“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不丢人”“这里来钱很快”；另一方面，还会有人扮演“知心姐姐”不断给她们洗脑，负责招聘陈露的张姐，就是这样的人。

接到工作Offer后，陈露和朋友很快加上了跟她对接的张姐。

陈露跟这个姐姐很“投缘”，刚加上微信，张姐就表现出对这两个将要到来的妹妹的关切。从闲暇时间玩什么游戏、最近在刷什么剧到工作时的注意事项，什么都聊。这让陈露和张姐很快建立了好感，也对即将到来的工作更加期待。

在陈露最初和张姐的沟通中，这只是一份看不到任何花场影子的普通助理工作，需要她们跟着演出团队出差“跑场子”、做后勤，加上有一个亲切的带队姐姐成天嘘寒问暖，虽然还没开始培训，但已经让陈露有安全感了。

陈露说，那段时间她和房东发生了点小矛盾，加上和张姐聊得很投缘，所以接到Offer没两天，她们便搬到了公司安排的宿舍，在一个小区的单元房里，两个人一间，一共住着5个人，都是这次新招聘，过两天要参加培训的。培训室在一栋写字楼里，距离小区大概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房子里面陈设很简单，一张沙发、一个桌子和一面镜子，培训一共四天。

负责他们培训的据称是公司请来的舞蹈老师，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工作人员，算上她们5个，一共十来个人。说是培训，其实就是学习走秀。休息时间工作人员会和他们玩一些团体游戏，用来增进情感。除此之外，她们会和带她们的舞蹈老师闲聊，从生活到感情经历，什么都聊。陈露觉得很开心，还认识了很多朋友，但是不能互加微信。

其实这个时候陈露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但她的顾虑很快就被打消了。带培训的人告诉他们，不让互加微信是因为大家不在一个地方出差，怕大家会相互比较，影响正常工作推进。培训期间，每晚都会有工作人员发短信询问陈露在不在宿舍，陈露事后想来，那些看似的关心，不过是怕她们觉察出什么，怕她们偷跑。

分别发生在培训的最后一天，她们五个要被分流到不同的地方。陈露和朋友早早打包好行李来到培训室，这天要签合同。和陈露一起培训的女生，佳佳，培训第三天便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没来参加培训，但签合同的时候她又来了，陈露说，她事后才知道，其实佳佳那个时候已经知道工作内容了，但她还是选择来。

按照公司要求，去报到前，她们每个人都要化上全妆。陈露平时也化，没有多想，以为是要给新同事留个好印象。一切准备就绪，工作人员把佳佳、陈露、陈露朋友交给了一个叫旺总的，负责她们的行程。旺总开车，佳佳坐副驾驶，陈露和朋友坐后排。陈露在车上越想越不对劲，内心也萌生了退意，但已经在路上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出差”地点在福建省泉州市南安市水头镇。下午5点左右出发，到地方大概凌晨12点。刚下车，她们便被带进了一个超大宾馆的二层。音乐声很大，听不清说话；昏暗的场地里闪着五颜六色的彩灯，绕过热火朝天的走秀舞台，她们一行人走进了一个明亮的包厢。一坐下，旺总就开始给她们讲解这里的游戏规则：只要坐包厢就能收获至少5个花环，看着屏幕里穿着礼服、戴着号码牌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的姑娘，陈露清楚知道，这里并不需要什么“出差助理”。

喧闹嘈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凌晨3点，旺总叫来一个被称作许姐的，负责她们在这里的工作和生活。陈露一行三人在许姐的带领下来到了她们的员工宿舍，所谓宿舍，其实就是许姐的家，一共三个卧室，许姐和老公一间，陈露和朋友一间，除了她们三个新来的，许姐家本身还住着一个女生，也是花场的演员，佳佳和她住一间。

收拾好东西，陈露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见闻，花场这两个字第一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原来早在2020年便有女生在网络上分享过自己的受骗经历，花场招人的路数五花八门，有些声称是招模特、有些说招业务员，这些信息大多混在招聘软件的招聘页面当中，单从招聘内容很难辨别真假，加上社会阅历较少，不少年轻女生因此受骗。更别说联想到“花场”，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过。

宿舍像监狱，许姐和她的老公轮番“站岗”。

陈露告诉记者，一旦回到宿舍，想要出去非常难。客厅安有监控，负责监视她们在宿舍的行动；为了防止她们睡觉时间逃跑，许姐和她老公会轮流守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不收手机，但许姐会强行要求查看她们的聊天记录，陈露和佳佳的聊天记录都被查看过。

不敢报警。陈露听花场里的主持人说，当地警察也会来会所消费。不论真假，这确实震慑到了她们。

上班头两天，许姐态度还算温和。陈露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两天下来只收到几个花环，收益很差，但许姐也没说什么。态度转变出现在在第三天，陈露依旧放不开，站在在舞台上浑身不自在，被点去陪酒的时候也完全找不到状态，遭到了客户投诉。

回到宿舍后，许姐变换了嘴脸，生气地问她们到底能不能干，不能干就走。陈露走不了，培训最后一天签订的合同里明确写着，如果单方违约要给公司缴纳5000元违约金，陈露掏不出来。另外，她们的身份证也被许姐以办理工作证为由要走了。没钱，没身份证，她们不知道怎么走，很郁闷，无奈之下陈露联系了招聘她们的张姐，想问她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从微信对话来看，张姐像是个好人。她让陈露调整心态，只要待够十天就把她们弄出去，还教她们如果有客人强迫她们酒，就装醉，还可以躲到厕所。

和张姐的对话并没有产生任何实际效果。第四天快下班的时候，许姐先是因为一张手机截图和佳佳吵了起来，后又因为陈露朋友一晚上一个花环也没收到和工作人员对她们两个言语辱骂，过程中他们还查看了陈露手机里和张姐的聊天记录，生气万分，差点大打出手。

截图内容为旺总转发给许姐的一张她一个晚上没有接佳佳电话的告状截图，是佳佳发给旺总的。陈露说，当天有个客人想要强行带走佳佳，佳佳很害怕，一晚上都在给许姐打电话，但许姐并没有接，最后佳佳以要上台表演为由才勉强脱身。

陈露三人被吓坏了，被告状的许姐暴躁异常，说着就要让她们赔钱走人，见她们低头不说话，便扬言要给她们爸妈打电话让打钱。陈露又羞耻又害怕，她不想让父母知道这件事，陈露提出让给她们一天时间凑钱。

陈露首先找到了张姐，希望张姐能借钱给她们，无果。张姐只是让她们换个场子，陈露没有同意，再次找到了许姐协商，最后的结果是旺总给她们一人垫2000块钱，她们各交3000块钱。陈露朋友以交学费为由向爸妈要了5000，借给了陈露2000，陈露借口考研向爸妈要了1000，佳佳则拿出了自己3000块钱的备用金。

交完钱后，陈露一行三人拿回了自己被扣押的行李和身份证，在当地找了一家宾馆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坐车离开了泉州，佳佳回家了，陈露和朋友因为路费不够，打算先去临近的厦门找个包食宿的工作。

陈露和朋友应聘了一家海鲜城的服务员，活很多，工资很低，折腾了小半个月，她们的身体实在受不住了，便向海鲜城的经理提出了离职，经理表示离职可以，但是工资不发，纠缠无果，陈露和朋友又找其他朋友借了点钱再次回家了。

回来后，陈露越想越气，于是找到了劳动监察大队举报了海鲜城，海鲜城同意发薪，但必须要本人来现场签字，陈露和朋友有点怵，也负担不了回去的路费，所以工资至今也没拿到手。

虽然没有拿到工资，但这是陈露一次有效的反抗。回来后，陈露和朋友找了一份面包店的兼职，包吃，不包住，她们打算先挣点钱把借的外债还了，然后回学校继续读书。

陈露出来了，但还有很多个被骗的陈露没有昼夜的在展台上被挑选着。

（文中陈露、吴丝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电视剧《扫黑风暴》，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苏米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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