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口碑贺岁喜剧:当“哈利波特”被迫和“斯内普教授”过节?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一年时间走到尽头,人的感受各不相同。所谓富人过年,穷人过关。得意者乐于回望,失意者不忍扭头——有什么可以盘点呢,那本账不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么?各回各家有时候也是奢望,倒不一定真是无家可回,而是无法面对。回不去咋办?只好滞留,拖延,忍耐。
这便是《留校联盟》的故事前提。此片属于一个特殊的类型,所谓的圣诞电影,有点贺岁片的意思,一般来说是温情的喜剧,但也可以拍出深度。此片在烂番茄上新鲜度竟然高达96%,足见观众的认可。片名的英语原文“Holdover”,意思其实是残留。时间如逝水,有些人却顽固地赖在原地,是舍不得,也是没办法。从剧情层面说,残留指几个在圣诞假期不得不滞留在学校里的人。其实之所以会选这片来看,一大原因在于,我也曾是其中一员。
《留校联盟》剧照
另一个原因是,此片的主演保罗·吉亚玛提 。近年来他以大热剧《亿万》中的检察官查克·罗兹一角而广为人知,这回则凭《留校联盟》里的教授一角拿到包括金球奖最佳男主角(目前是提名)在内的诸多大奖,普遍认为将同“奥本海默”(基连·墨菲)和“小李子”(李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一起角逐2024奥斯卡影帝。
当片头出现复古的色调、字幕和电影公司厂牌,我真的怀疑过是不是下错了文件。而两个小时以后,电影放完,我的确得到了一种当今罕见、似乎失传已久的感动。它会提醒你,感动其实也是一种痛觉,不是破皮出血的那种,而是一种类似乌青的那种。你无法将那种痛感归咎于某根具体的针尖,因为你撞上的其实是生活本身。
现在大行其道的,是所谓“爽片”,把“爽”的元素和逻辑推演到极致,可不就成了“微短剧”么?当电影要和微短剧去竞争观众的时候,其实已经输了。这里咱们不谈什么品味高下,只不过越是当大家的舌头都习惯于街头的香辣烧烤,一碗慢火煨制的热汤,会显得格外窝心。
我诚挚提议:如果你尚未看过此片,不妨先读到这里停下,看完电影以后,这篇评论还会在这里等你。如果要我给《留校联盟》再写个推荐语,会是这样一句话:就像哈利·波特被迫和斯内普教授一起欢度圣诞假期。
《留校联盟》的故事主要发生1970年代新英格兰一所名叫巴顿的精英男校,它看上去是一座类似霍格沃兹那样的古堡,而不是现代建筑。这里的空气似乎都与别处不同,显得更加厚重。历史留下了特殊的氛围,先贤的画像投下永久的凝视。在这里,即便十岁出头的小毛孩,也必以“先生”相称,这固然是一份尊重,但也代表一套严格的行为准则。
而那个最古板、最严苛的监督者,便是本片主角保罗(保罗·吉亚玛提 饰)。他是古代史的教授,人到中年,半秃、矮胖、上唇那一板胡子已然花白。远远看去,他仿佛一只有点卡通的老海豹。但真碰到他,就和碰到斯内普一样倒霉:你必将承受他眼中溢出的轻蔑、他不怀好意的“奸笑”,并惴惴不安地揣测接下去劈头盖脸而来的什么尖酸刻薄话——而且你还不一定听得懂,因为里面往往夹杂着拉丁语和历史典故。
这种雄辩、严厉的权威长者形象,倒是继承了保罗·吉亚玛提在《亿万》中呼风唤雨的检察官查克,而最大的不同在于,教授保罗不可能在谈笑间召唤出一支荷枪实弹的警察部队,他的武器仅仅是语言,而这在真正的金钱和权力面前显得极为苍白无力。在电影的开头,保罗便被校长一顿训斥:你给参议院的儿子打了F,斯坦福的录取通知都撤回了,这叫我们很难办啊,哪怕给个D-呢,行不行?保罗不屈不挠地回答:不能因为他爹给学校捐了一个体育馆,就败坏咱们巴顿人的规矩!
行,非要做英雄好汉是吧,那圣诞假期独自留校值班,这种没人肯接的苦差,非你莫属。保罗要管理四个因为种种原因滞留学校的男生,年龄、族裔、家境各有不同,但真正棘手的是临时留下来的第五个学生:安格斯·塔利(多米尼克·塞萨 饰)。他是班上唯一能在保罗的手里拿到B+。他当然很有天赋,但之前已经被另外两所学校因为种种原因开除过了。如果再开除一次,下一站将是军校或少管所。
塔利先生高高瘦瘦,有一头非常富有艺术家气质的卷发(他的确弹得一手好钢琴!),可以说是个棱角分明的大帅哥,但他的眼神里总有一种挑衅,笑容里总有一种苦涩。他本来都已经收拾好行李,却突然接到母亲电话,要和他继父享受二人世界,叫他别回家,在学校苟一个假期算了。塔利和保罗都是有才而桀骜之人,一个不受同学欢迎,另一个同时不受学生和教师同僚待见,关在一起可谓钉头碰铁头。
有过在寒假留守校园的观众,会辨认出那种奇妙的感觉。在空空荡荡的校园里,似乎一切都只属于你一个人,你似乎拥有无限的自由——然而,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当你无法与他人相遇,就只能被迫面对自己。塔利想要打破平日的规矩——比如在走廊里奔跑、冲进禁止进入的体育馆,保罗要维护平日的规矩,阻止塔利。两者立场看似相反,但其实都只是借着无意义的叛逆和无意义的保守,来掩藏此时此刻的自己和空虚。
而除了这两位先生,影片还有第三位主角:黑人厨娘玛丽·兰姆(达明·乔伊·伦道夫 饰)。她的儿子也曾是巴顿的学生,因为付不起大学学费而参军,死于越战。为表抚恤,学校给了玛丽一个基本上可以留任终生的后厨主管之位。玛丽是两位先生之间的缓冲,因为她的存在令两位自诩很有学问的先生显得幼稚和虚妄。谁的烦恼都不可能大过玛丽的丧子之痛。同时,玛丽以其劳动人民的朴素和务实,给监狱般的留校生活带来了“正常生活”的乐趣。
观众对玛丽一角的喜爱,在于她并不是一个集合各种政治正确因素而树立起来的单薄纸板。电影只是把玛丽当成一个真实的人物来对待:她有具体的悲伤,但不仇视抽象的群体。她有小小的欢乐,只属于她自己,而不是为了表演给别人看。她并不需要时髦的概念,才能理解她身处的社会存在结构性的不公平。她的智慧并非导演和编剧强行塞进嘴里的什么漂亮话,而是踏踏实实地活下去,带着悲痛,也带着希望。在大雪和孤独中,三个身份迥异的人萌发出奇妙而可信的友谊。我们像保罗和塔利一样,越发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我已经记不清哈利·波特如何度过他的七个圣诞假期,只是依稀记得在公共休息室的火炉里,哈利能和他亲爱的教父小天狼星打打视频电话。也许我记岔了挺多。不过在孤独中,人需要的肯定不仅是壁炉,也是同伴。灵魂燃烧的温暖,和木头燃烧的温暖,同等重要。《留校联盟》的核心是三人组,但其实一路上还碰到了许多别的人——后来他们仨出游了。
电影巧妙或者说近乎残忍地剥夺了这类公路故事本应提供的种种好处。比如,找到爱情,或者与父亲和解之类的。三位主角都曾有过爱情的机会,但那些机会就像三根稍纵即逝的火柴,很快就熄灭了,徒留观众叹息。但电影毕竟为角色们留下了旅行最重要的意义,那就是找到自己。当人终于可以面对自己,也就重新拥有了未来——他们不再是滞留者。
《留校联盟》很温情,但并非童话。它没有假装现实里的事情可以没有代价。在片尾,当塔利因为违反校规而再度面临开除之际,教授保罗毫不犹豫地违反了“巴顿人绝不说谎”的道德准则,对校长和塔利父母撒谎,说完全是自己非要带塔利出去。塔利是个有天赋又善良的好孩子,没有哪个观众不想保护他,但只有保罗能做到。而观众也必须接受代价,代价就是换保罗自己被开除。
相信很多观众同我一样,期待保罗能再现夹杂拉丁语毒舌、狂甩历史典故的雄辩,好好把庸俗势利的校长和塔利极其不负责任的(继)父母损一损。但是没有发生。保罗说的都是最平实的大白话——这倒更能显示他的情真意切。他不必再模仿古代英雄的语言,因为此刻他已经是真的英雄。
肯定还有观众像我一样,幻想过最后会有某种类似《死亡诗社》那种,全体男生站上课桌,振臂高呼“船长,我的船长!”来挽留保罗。可是保罗本就不是受学生喜欢的老师,他不是属于大家的英雄,他只是塔利一个人的英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虽然还不至于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他似乎比斯内普教授更加孤独。没有一种魔法可以把他的英勇选择公之于众,学生看他打包离开,传的谣言是:因为他从厕所里偷大便吃被抓了个正着。
当保罗带着一家一当,包括他那箱逢人就送但终究送不完的《沉思录》,开着小车,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远去,我竟不禁担心起他的社保和养老金咋办。毕竟他不可能再找到任何一个会收留他的好学校。虽然他早就念叨着想去迦太基看看,好完成一部小书。但有生活经验的人会知道,失业其实通常并非实现梦想的起点。当然这事不是观众能操心的,路在脚下嘛。动起来,总比烂在这好——真正的巴顿人,不会害怕离开巴顿。
最后说说关于奥斯卡影帝的预测。最大的热门无疑是奥本海默的扮演者基连。奥本海默是美国乃至人类历史上最关键的人物,他的道德选择关乎亿万人的生死。然而,我始终觉得在剧本方面,这位“美国普罗米修斯”存在断裂,盗火时他随口吟诵印度古诗、待人接物八面玲珑,而受审时却笨嘴拙舌,患得患失,茫然无助。这也许是大众想象本身的断裂,诺兰只是没能修复。而这给演员的表演带来很大障碍,基里安其实在演两个相距甚远的奥本海默。
诚实地说,比起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大人物,更感动我的是保罗教授,尽管他只救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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