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察找上门时，受骗人仍然以为是“组织”在考验他们的忠诚度，始终“一问三不知”。
近期，福建省漳州市公安机关打掉一个民族资产解冻类诈骗犯罪团伙。案情显示，这一项目被骗群众超万人，涉及全国29个省份，涉案金额逾2亿元。警方介绍，在此类骗局中，受骗人都会被要求反复学习保密规定，声称警察询问也是在考验其忠诚度，不得对外透露任何信息。据公安部通报，2023年以来，全国公安机关共破获民族资产解冻类诈骗违法犯罪案件260余起，打掉犯罪团伙180余个，涉案金额15亿元。近日，澎湃新闻前往福建漳州，当地警方向记者详细披露了一起涉及“盛世中华”民族资产解冻诈骗的侦办情况、案件细节。
有关“盛世中华”项目的喜报，微信群里展出获得年度“红旗奖”的会员海报。
民族资产解冻类诈骗违法犯罪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诈骗团伙通常打着国家、民族旗号，通过伪造国家机关公文、证件、印章，编造国家相关政策等手段，虚构“民族资产解冻”“养老帮扶”等投资项目，诱骗受骗人投资入股，以此非法募集并骗取钱财。随着公安打击力度不断加大，此类违法犯罪出现一些新情况。比如，虚构“云数贸”“数字货币”等投资项目，以低投入高回报为诱饵，层层发展下线，诱骗受骗人缴纳“项目启动资金”投资实施诈骗。2023年初，漳州一男子报案称，自己的父亲疑似遭遇诈骗。据办案民警回忆，当时已经到了项目需要“激活”的阶段，骗局差不多已近尾声了，受骗人缴纳激活资金后，发现投资回报迟迟未兑现，才觉得是一场骗局。根据报案，漳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联合台商投资区分局对相关线索进行梳理，发现邢某忠等人为首的犯罪团伙运用QQ、微信等网络通信工具建立各种群，裂变式发展下线，受骗人通过支付宝、微信红包、网银打款或转账，完成远程非接触式诈骗。警方初步查明，嫌疑人邢某忠等人自2017年9月以来，利用国家的政策、方针，虚构“盛世中华”“盛世中华复投”“盛世中华圆梦链激活”等民族资产解冻类项目，跨省发展逾300人作为骨干代理组成五级传播链条，大力发展会员报单项目，以每单抽成20%、每报单100万获利14万“宝马奖”“红旗奖”等方式从中渔利。2023年5月起，专案组民警赶全国各地先后抓获了邢某忠、张某秀等17名诈骗团伙骨干成员。澎湃新闻注意到，在这一骗局中，购买项目会员卡是第一步，投资金额最开始是100元一张，随后逐渐涨价，最多一张卖到了1600元，他们承诺会员达百万后每张卡可兑换5万人民币，“越是涨的时候，就会有很多人开始争先恐后，少则投资几百，多则达3万。”据警方介绍，因为一个人只能买一张，很多人通常还会给家庭成员购买，幻想着给子女、父母以丰厚回报，但大多都是瞒着家里，因为有保密的要求。紧接着是复投骗局。按照规定，成为会员后，只要一次性再缴纳5000元，就可以获得一张可兑现50万元的数字货币。最后一步才是解冻，诈骗团伙声称民族资产遭遇冻结，号召会员出钱激活，第一天100元，第二天200元，第三天300元，直到骗局无法继续，“从项目开始到复投再到激活，前后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后来就骗不动了”。据统计，这一团伙共发展各层级代理人数百人，被骗人数超万人，涉及29个省市，被骗资金逾2亿元。漳州市公安局台商投资区分局副局长李少辉介绍，此类诈骗案受骗对象主要为老人，犯罪团伙往往利用国家的大政方针和受骗人的爱国情怀，对受骗人进行传销式的精神洗脑培训，同时让受骗人反复学习“一问三不知”等保密规定，很多老人财产权益因此遭到严重侵害。
诈骗团伙在微信群里发出的“保密规定”，要求会员不得向外人透露项目信息。
最开始，警方是从年终奖获得者开始入手侦查，“报单一百万的人会有14万的返点，这些人肯定是积极参与者。”专案组民警、漳州市公安局台商投资区分局刑侦大队大队长蔡意彬介绍，漳州警方从2020年就开始陆续打击涉民族资产解冻类犯罪，但大多是下游犯罪的小案子，逐渐由小到大，直到挖出幕后金主，完成了全链条打击。蔡意彬说，诈骗团伙先是打着“张健”的名号，从“五行币”受骗者上发展会员，通过这些人去再去吸收新下线，主要以国家政策作为背书，抓住了老百姓的心理，很多人因此上当受骗。张健曾是风行一时的“五行币”诈骗集团创始人，2019年曾因涉传销被判刑，“当时在全国传销圈名声很大，后来很多诈骗团伙一直借其名义发展代理、会员，称其为老大，继续从事诈骗活动。”蔡意彬说。一名诈骗团伙的核心人员表示，在团伙核心群里，他们每天早上会有简单碰头会，包括具体的一些工作布置，内部会有图文、宣传、财会、审核等部门，各司其职，“我的主要工作是宣传数字货币”。早在2016年，她就开始接触数字货币，当时投了很多钱，发现是诈骗后心有不甘，想借此赚钱，最后越陷越深。“平时一个月有时候是几千块或万把块，根据个人业绩进行奖励。”她曾经拿到过团队颁发的年终奖，获得14万奖金，“公安找到我之前，就感觉自己犯了错，迟早会有这一天，做错了就要承担责任。”她还说，自己因为参与诈骗，影响了家庭的正常生活，极大伤害了自己的家人，“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因为自己的贪婪，才走到现在这一步，希望大家不要上当受骗，相信自己的亲人”。警方介绍，诈骗团伙发展代理的方式一般是通过微信拉群，从一级代理到五级代理，彼此之间以“老师”相称，最开始他们可能也是受骗者，心态也大多是一样的。专案组民警王志君认为，有些人其实心里可能知道被骗，但仍抱着想回本的想法去骗人，觉得万一有单成了，就可以弥补所有的损失。诈骗团伙从组群、拉人，到洗脑式宣传，每天在群里喊口号、演讲，有的还带组员去各地旅游，组织去寺庙朝拜、捐款，还有的以慈善名义赞助贫困户，“这些都是以张健老大的名义进行的，然后拍图片、视频进行渲染。”王志君说。更离谱的是，诈骗团伙还会鼓励会员纹身，宣扬个人崇拜，以此表达忠诚，“纹一个张健老大的头像，会被奖励一万元”。在张健被判刑的消息传开后，诈骗团伙还谎称：老大只是被国家保护起来，正在秘密开发数字货币。
有会员在手臂上纹了“老大”的头像，下方写着“精忠报国”四字。
在此之前，此类骗局一般是宣传某个朝代的钱财被国外扣留，需要大家筹钱解冻。办案民警发现，这一数字货币项目以国家“十四五数字经济”政策作为背景，更容易蒙蔽群众。2021年7月，在漳州某小区从事保安工作的一位大叔经业主介绍花了5000元积蓄买了5张“盛世中华”数字货币，“我一个月工资才2200，他们告诉我年终就能兑现，一张最少可以兑5万人民币”。虽然不甚了解何为数字货币，但他觉得只要是国家推行的项目就可以相信。自投资之后，他就经常关注手机微信群里的消息，一直沉迷其中，寄望能有回报。直到警察上门提醒，才知上当受骗，“我就上过这么一次当，后悔死了”。因相信大叔的为人，该小区一名中年女业主也买了多张数字货币。在日常接触时，她发现大叔经常盯着手机看，还有点神秘，后来才悄悄告诉她加入了一个投资项目，“说很赚钱”。刚开始她不怎么信，直到亲眼看见微信群里的热烈交流、各种公告、频繁报单，就有点心动，想着投一点试试，就买了5张，但每张已经涨到1200元。“觉得国家推行的数字货币，应该比较靠谱。”她直言，自己觉得这是一项赚钱的好方法，瞬间感觉手上握了30万的现金，“作为家庭主妇，平时都是料理家务、接送孩子、买菜做饭，这个投资也不占用太多时间精力，还可以兼顾家庭，就觉得很划算，其实就是有赚快钱的心理”。因投资款是私房钱，又担心家人知道，她只能委托大叔帮忙代买，“只有早上买菜时才通过他的手机微信群了解消息，群里经常还有人在讲解国家政策、保密忠诚义务等内容”。最开始还有点迟疑、纠结，但眼看着形势越来越好，价格也一天天往上涨，她就又复投了五千，直到被警方告知这是骗局，“群里之前通知说，这是公安在考验忠诚度，但等他们拿出证据时，我才知道真是上当了，当时已经被洗脑了”。回忆起受骗的经历，她坦言，很多诈骗都是从家庭妇女、老人小孩入手，他们很少关注外界的信息，也没有其他防范意识，只是单纯地相信，没有抵抗力。洗脑式的宣传让很多受骗者在骗局中迷失自我、失去判断力。在群里，他们会经常被告知：国家会派公安、国安来测试忠诚度，要执行保密制度，不能向别人透露任何信息，不然就会被取消会员资格，所有投资也会没收。“我跑了六个省，都是农村的，他们对数字货币的概念都是一知半解，容易混淆且被利用。”蔡意彬回忆，有一次，专案组民警在四川一偏远农村待了20天，受骗人一听说是警察来问询，就跑到深山老林里躲着不见面，“他们觉得是国家在考验他们，不能透露秘密给别人”。刚开始接触受骗人时，他们都非常谨慎，都否认投资一事，有的连一句话都不会讲。蔡意彬说，曾有一名男性受骗者在警方劝解时还被老婆领走：“您讲什么讲，不要破坏我赚钱。”他们都深信，这一投资项目，国家最终是会兑现的。警方的办案思路也跟着转变。2021年，专案组民警前往河南了解情况，多次碰壁后在一家食杂店找到了一名受骗人。“为了拉近关系，我们从早到晚帮她一起看店、卖东西，到晚上关门时她突然问：你们不是在测试忠诚度吗？测试过了为什么还不走？”蔡意彬说，当时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被骗，以为我们是来测试忠诚度的，最后才开口讲，“这些受骗者大多是五六十岁的底层群众，文化程度偏低，经济情况比较困难，知识匮乏、淳朴善良且有爱国情结的老百姓”。“民族资产解冻类诈骗犯罪由来已久，此类诈骗活动已转移到网络，犯罪花样不断翻新、手段不断升级。”李少辉表示，犯罪团伙紧跟社会关注热点和国家政策方针，围绕“民族资产解冻”这一噱头，虚构所谓“养老”“扶贫”“数字货币”等投资项目，许诺“民族资产”解冻后，将给予投资赞助者巨额回报，不断骗取钱财；并通过引入传销手段宣传洗脑、大肆伪造国家机关公文、曲解国家相关政策等，让受害人走入他们的圈套，并对所谓的项目以及慈善事业深信不疑。警方为此提醒，我国没有任何民族资产解冻类项目和组织，凡是打着民族资产解冻旗号让你投资的都是诈骗；凡是以党中央、国务院名义“委托”“授权”投资的都是诈骗；凡是声称缴纳数十元、上百元会费就能获取巨额回报的都是诈骗。凡是转发、鼓动、宣传民族资产解冻类信息，或者招募会员、组织人员非法聚集的，均涉嫌违法犯罪。
本期编辑 邹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