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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彩色的日子里,吃饱不饿,吃饱不想家 | 人间有味

迷彩色的日子里,吃饱不饿,吃饱不想家 | 人间有味

文化


那时候,多吃一个馒头,能夹一筷子面,睡一个好觉,站一班白天的哨,都是无常生活里的额外馈赠。我和我的战友们轮流排队,等待命运的随机拨款。


配图 | 《特战荣耀》剧照





8月底的一个深夜,星星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愣了愣,从睡梦中拔出神儿,挣扎着从被窝里直起身子,借着院里透进屋的光查看手机日历。

8月31日,原是星星退伍回家的日子。

“再有3个钟头我就要走咯,老中医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星星笑呵呵地问,我听着却有离别的咸味,转过头看了眼蚊帐外的木格窗,月明星稀,晕白的光,照得炕席上像点了蜡似的亮。

我与星星聊了两句,电话那头嘈杂起来,窸窸窣窣的话音,“喂,听得见吗,喂——”然后是刺啦刺啦一阵电流声,在静夜中格外真切,电话被掐断,一切声音止了。

我坐在炕上睡意全无,看了眼时间,“00:20”。8月彻底结束,驼铃飘荡的9月正式来到。白蜡月光下,蚊子奋力推挤蚊帐的白纱网,扇动恼人的长翅,嘤嘤嗡嗡吐出长矛般的尖锐口器朝我叫嚣。


4年前,遥远的西南大山中,汗臭味凝滞的宿舍里,崔班长蛙鸣似的打呼噜,战友们睡梦正酣,星星走到我的床头,拿一张卫生纸拧巴成的小棍在我鼻子上戳来戳去:“还睡,快点起来接哨了。”

梦里,我正在大口嗦面,香喷喷,兀地被星星沙哑嗓子催促,哪里愿意离开被窝。恍恍惚惚中一只脚蹬上战靴,另一只脚还陷在梦中,嘴巴砸吧砸吧,鼻尖是牛肉面的香气。

凌晨2点到4点,最惹人忧愁的一班哨,当兵的最不愿轮值的夜哨时间——这班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接哨的哨兵往往刚刚步入梦乡凝起一点温暖,就被无情唤起,穿上湿哒哒的训练服,扎上腰带前往哨岗。冬天尤甚,山里夜露寒凉,即使披了棉大衣,也抵挡不住从脚底往上渗的冷气。

我们班驻守的哨岗是一处四面透风的野地,其后是最紧要的装备库。隆冬,暗夜的风磨利了刃,一轮轮地在荒野中乱刮。风刀凌厉狂舞,哨兵嘴巴上的干皮一层叠一层,两只耳朵先红后硬再发烂,耳垂上皲裂的破口,稍稍一碰就疼得人心紧。风一停下,快被冻掉的耳朵缓缓回温,红肿发胀,刺痒难耐。

脚底的战靴像块冰冷的重石压在脚上,站久了再抬脚,甚至都感觉不到腿,要等身体缓过来,再趁四下无动静、监督纪律的摄像头稍显安全后,赶忙急急跺脚,尝试加热身体。这时候,没经验的哨兵就要吃苦头了——人站得久了,下肢血液循环变得凝滞缓慢,猛地跺脚,脚心脚背并半个小腿都被震荡,会像遭了电击一样钻心的疼,扎得人眼窝子冒泪花。

冬天里执勤,除了冷、困,就是想吃点东西垫吧垫吧,肚子里思念那一口家乡味。

我就是想吃面——热辣辣的、冒油花的、筷子粗的面条子结结实实捞上一大碗,多多地撒上香葱和芫荽,泡了白芝麻的油泼辣子和香醋均匀地裹满每一根面条,趁热挑上一大筷子,冒白气的面条搭在嘴边嗦溜,汤汁的呛辣先是钻进两个鼻孔,再由嘴入胃,面条子的劲道和爽滑让人欲罢不能。大口嚼面是一件美事,如果能在寒冷的冬夜,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那更是美中之美。

可黑暗中什么也没有。群山在暗淡星光中隐隐约约显出黑色轮廓,像头活物一样与我对视。整个军营是静的,是种屏住呼吸、不敢做声的静,在哨岗电灯覆盖不到的区域,似乎有“敌人”潜伏在光与暗的边界,下一秒就要冲出来。

我又困又饿,盼望时间能够跑步前进,赶紧飞逝,脑海里的那碗滚烫的面只能化作口水含在舌底,叫我抓心挠肺,痛苦不已。




夜更深了,风声渐停,我两条腿往前硬顶着支撑起整个身体,钟表指针漫长地旋转,我和寂寞两相对峙。

久了,我钻研出一个法子——想。哨兵是根树桩子,站在哨位上不能乱动不能乱说话,唯有脑子是自由的,把脑子像风筝一样放出去,留下一根意识的线牵拉着,以免飘得太远,被查岗电话当场抓包。某种意义上,岗哨成了我精神狂奔的一处秘密小屋。

想什么呢?家、姐姐、未曾谋面的爱人,还有几个小时后的明天?可这些东西是不敢思想的,他们离现实太近。我从小到大都胆怯,哪怕是想象、哪怕是臆梦,我都要离现实远远的。现实中的一切会成为睡梦中的倒影,我知道倒影虚假,可看上去太真实,像一把悬在我头顶上的刀。当它掉下来,现实世界中的我,也会一秒开瓢。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习惯逃避,不想努力,一个“奴”出两份“力”,好像得使尽两辈子的力气才能换来一份不安定的结果。所以我在精神上给自己放风筝,图一份虚晃的自由。

不如,就想想舌头上的事吧。当兵的,不管什么时候肚子里都是缺油水,一群20岁出头的壮小伙,能干能拼更能吃,早上8点吃的饭,拉训练场上哼哧哼哧个把钟头,背上的汗还没干,肚子就又空了肠。


礼堂开会时,首长扬一副嘹亮的嗓子给我们训话:

“你们都是咱们营区的朝阳,不光在吃饭上要雄赳赳、气昂昂,搞训练也要拿出吃饭的架势来。

“二大队,二大队的主官在不在?我天天观察你们大队,你们队的兵了不得啊,食堂一开饭,一个个如狼似虎,半个拳头大的馒头,捏紧巴巴往嘴里塞。我知道你们大队抓训练抓得紧,这点其他大队需要加强学习。不过,当主官的要多关心关心下面的兵,吃饭吃得急对胃不好。我们要阔()学地训练、阔()学地吃饭、阔()学地管理,这样才对嘛!小伙子们也要注意注意吃相,不要养成这个急赤白脸的猛样,以后要是相亲,让别家女娃娃看了笑话,取笑说‘我们当兵的是个武夫’。咱们是新时代的军人嘛……

“那个谁,二大队的炊事班班长在哪儿?站起来、站起来,我这个老头子,个子矮看不到得嘛!对,站直站好咯,我现在命令你,命令你们大队主官,明天起早上要加馒头。好几次娃娃们跑我桌子上夹馒头,夹得我心里说不出的酸,娃娃们不够吃,那怎么能打得赢?

“其他大队,早上馒头不够吃的也要多蒸,多吃多练,都给我攒足劲,把力气撒到训练场、撒到400米障碍上、撒到单双杠上来……”

我们的首长,这个可爱可敬的小老头,每次训完话,下面都是一片掌声雷动。他说话家乡味浓烈,我们都爱听他说话,从他漏风的大嗓门里,能寻到严肃军营里的片刻欢乐。

诚如首长所说,早上的饭往往吃得很紧俏,一天之中早上最为忙碌,所有人都得卯着劲呲溜溜地转。时间紧,任务重,吃饭就成了一件挤出来的例行公事,而越是赶紧,人的胃口就越大。

队里的北方兵多,山东、河北、河南的都爱吃面食。蒸馒头费时又费力,炊事班战士提前一晚发好了面,也擀好了面胚子,只待凌晨5点上锅。虽然首长安排了加餐,可一个炊事班往往得做一个营的伙食,多了做不出来,大家胃口又大,馒头平均到每个人嘴里,也多不了几个。

没办法,还得抢。但说是抢,其实也就多拿那么两三个。我和班里的新兵“小湖南”,每天早上搭班抢馒头。“小湖南”是新兵,打饭的技术没有,每次轮到他当班里的小值日,脸就开始皱成苦瓜,他怕抢不到馒头,班里的战友们要归罪于他。

吃饭时,班里人瞅瞅别个班打的菜,再瞅瞅自己的盘,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地纷纷把目光投向“小湖南”。“小湖南”心里叫屈,可又没有法子,只能咧开大牙,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睛,一脸惭笑。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如此尴尬境地,眼珠子也只能缩在眼皮里面四处躲藏。新兵做小值日是争不过老兵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小湖南”委屈巴巴的样子,又好笑又叫人气恼。

我宽慰他:“炊事班做的少,锅里没有,碗里哪能有?”

一旁的老宋说:“抢馒头,你还得向其他两个老兵学习,瞧你邓老兵(即星星),别看他个子小,凶起来谁都比不过。”

班副也打趣:“要不说是星星,凶得嘞。”

星星听了这话,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馒头,掰了一半递给了“小湖南”。




星星是个豁得出去的人。

一次,轮到星星值日打饭。早上炊事班做了汤面条,等值班员吆喝着小值日们,将饭菜抬到打菜台。九颗黑亮的脑袋瓜立马就聚在一起,手里端个小铁盆,守着不锈钢桶里的面,互相瞪眼睛。兵多面少,谁都想往自己盆里多捞点干饭,大家虎视眈眈地盯着值班员手里的铁勺,巴巴地等着分面。

老值班员知道这个面怎么分都是分不好的,谁多谁少都不利于团结,所以,他先让所有人把盆挨个整齐地摆在分菜台上,然后从一班到九班的叫号,喊小值日互相打饭。不同排、不同班、交叉打饭,打完后,谁也别嫌多,谁也别嫌少——到底是老值班员,这样一来,私心都被摆在了台面上,摸匀了捞。

面很快分完了,其他人端了面,回各自位置。只有星星眼尖,瞧见了剩的汤底“有货”,立马找来一只空碗,然后拿着铁勺,一勺一勺地淘桶底的肉沫儿。星星淘得很细,他一只手拉着面桶把手,翘起脚尖顶着面桶底防止溜滑,另一只手握紧铁勺,气沉丹田从桶底稳稳舀起满满的一勺汤,然后铁勺口挨着桶沿儿,小心翼翼地沥干多余的汤汤水水,显露出勺底不多的肉沫。聚沙成塔,星星愣是这样从半桶面汤中淘出了大半碗肉沫,别的兵看到了,连连惊呼,几个反应敏捷的,也立马抄起碗围过来,拿过长柄铁勺,不甘心地在不锈钢桶里搅合出一个又一个漩涡。

“嘿,星星这小子,平时没看出来啊。”

“你们瞧,那碗里的肉可是不少,顶一道肉菜了。”

“人家班吃的是臊子面,咱们吃的是清汤寡水面。同志们,士兵和司令员之间的差距,就是这样从一次打饭拉开嘀。”

……

星星可不管其他班小值日的嘀咕,虽然他是个老实人,是个周围人眼中的憨憨,可做事从不马虎。淘出来的那大半碗肉沫,他也没独吞,战友们继续在周围揶揄、耍嘴皮子,他也不恼,只将肉沫浇在我们班里的那一盆面上,甚至碗底沾的一些零星沫子,也拿筷子头转着碗沿扒拉干净。

原本寡淡的清汤挂面,经过星星的“二次加工”,就成了鹤立鸡群的臊子面。当我们大部队抵达食堂,远远就看见了桌上那盆流光溢彩、散发出勾人色香味的红油葱翠臊子面,继而看到站立在一旁、为我们忙碌了一早上的星星。那一刻,星星就是俺们十连九班的英雄。

“可以啊,我的星,今天是出息了!”老宋盯着桌上的面,激动地拍着星星的肩膀说,“班副,你看看我们的星星,就说牛X不牛X。嗨嗨,我刚瞅了一圈,就咱们班桌上的面里有肉,还这么多,简直是肉盖面。你看到没有班副,其他桌包括连长那桌的面,哪有我们的香!”

老宋本来就是个热闹的人,说起话来像“二踢脚”在地上呲溜溜转,随时要上天。

副班长转过头瞅了周围一圈,脸上露出一种占领高地后胜利的笑容:“你就赶紧吃吧,待会儿别的班过来夹面,你可得守住啊,不让夹,今天谁来夹面都不准,人星星费多大劲搞的面?”

说着,他望向“小湖南”:“你要好好和邓老兵学习,不光训练上要学,打饭也得学。星星你们三个老兵,有空多带带他,少让我和班长操心!”

老宋早就急了,先往碗里捞上一筷子面递给崔班长,然后又给自己捞上,听到副班长点他名,立马装出一副严肃表情:“班副你别慌,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咱们祥子(即“小湖南”)脑袋瓜转得快,一教准会,不会你把我的沙袋传给他,让他待会儿好好跑、好好练。”

“滚。”班副被老宋这个活宝气得牙缝斯哈。

老宋和班副互相涮嘴皮子,而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饭桌中央的汤面上。和我一样“思想单纯”的还有另外两双眼睛,一双是星星的,另一双是“小湖南”的。老宋动了第一筷子,打响了面条歼灭战的第一枪,那还等什么,瞄准时机,掏筷子,出击!

看看这挂面,细得妖娆,缠得延绵,焦褐色的肉臊子温热地盖在面条上,肉味清浅,但无比馋魂。翻滚在迷彩色的日子里,热气腾腾、爽滑劲道、红油飘香、蒜苗铺盖的各种汤面、拌面,绝对是足以压住任何不安和激荡时刻的定心剂。

对当兵的来说,生活是一条在漩涡里不断扑腾的船,很多时刻,我们并不能做掌舵人,能干的就是不断地划,不断地挥臂,不断地扬桨摇橹,迷彩色的日子静静流淌,它是裹住我们的护城河,也是“楚门之海”,我无法越过它,只能在哨音催促中继续跑步、踏步。那时候,多吃一个馒头,能夹一筷子面,睡一个好觉,站一班白天的哨,都是无常生活里的额外馈赠。我和我的战友们轮流排队,等待命运的随机拨款。




下了哨,我先去厕所放了水,然后跑到储物间,从自己的迷彩包里摸出一桶泡面和一个鸡蛋。泡面是上星期在服务社里买的,我们部队主食多是米饭,我又是个西北胃,每到周末就想来口面解馋,鸡蛋是从前天早上连队吃剩的早餐里捡的——我看见剩下的煮鸡蛋要倒泔水桶里,心疼舍不得,趁值班员不注意,偷偷装进衣兜带了回来。

我将泡面藏在怀里,用迷彩大衣掩盖住后,关了储物室的门,蹑手蹑脚地往洗漱间移动。连队的洗漱间和厕所是建在一起的,里面有个热水器,我快速地移动到它旁边,轻轻撕开泡面桶的塑料膜,然后打开盖子,将调料包连同剥好皮的煮鸡蛋一股脑地放进去。加水、扔塑料膜,用塑料叉扎紧盖子防止热气跑掉,最后将面桶放进热水器后的窄缝中藏好。

做好准备后,我佯装镇定地从洗漱间走出,走廊上空荡荡的,很安全,我踮着脚走到班里,在黑暗中摸索到星星的床铺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扯他的被子。

星星睡觉很轻,稍加干扰就醒,我做出一个往外走的手势,星星迟疑了一下,尔后披上衣服跟我溜了出去。

一直走到洗漱间,我才敢出声:“吃面。”

星星狐疑地看着我弯下腰,两只手从热水器后虔诚地捧着那桶泡面出来,他的眼睛登时卸下了惺忪。

“老中医,你啷个这么厉害,凶得喔。”星星这个王八蛋,他张着嘴巴,像条着急咬不上饵的鱼。

“团结紧张。”

“严肃活泼。”

我俩默契地对上暗号,小蟊贼一样将泡面桶放在热水器上,开盖嗦面。盖甫一揭开,藤椒油的味道冒了出来,面泡得恰到好处,水刚刚没过泡面,鲜味浓郁扑鼻。看着纸桶里的面,我俩嘴巴里咕咚咕咚咽口水。

“狗日的,你居然加了鸡蛋,真是会享受,哪里搞来的?”

“你就说巴适不巴适、得不得劲?”

“牛得一批,你小子得了哦。”

我把塑料叉递给星星,星星推脱个不行,没办法,我拿过叉,浅浅地咬断一口面,星星才安心下来。

我们两个人拿着一只叉,头抵头地换着嗦面。忽然,楼道里起了动静,骇得我俩呆成个母鸡,举着面桶抱窝。屏住气,竖着耳朵听,我猜测,是不是营长来查宿了?星星胆子大,快步走到楼梯口查探军情。

等他回来“报平安”,我已经带着泡面转移到了厕所。我站在厕所门口招呼他——在外面嗦面声音太响,我怕惹来值班员查看。星星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进了厕所的小隔断,将门反锁,两人一左一右隔着蹲坑挤着吃面。

泡面稳稳地端立中间,星星个头小,吃面的时候特喜欢嗦,他每嗦一口,我的心都得颤抖一次。我呲开牙紧张地说:“你个宝批龙,吃个面嘴巴一吸一吸的,这得咬,咬断了,闭着嘴嚼。你搁着吸溜美了,我魂都快被你嗦进嘴里去了。”

星星不好意思了,脸红地挠挠头,按照我的指导,叉起光溜溜的鸡蛋咬下一口,怕噎住,低头又嗦了一口汤。嗦声之巨,令人胆寒。造孽啊。

“老中医你是不晓得,这个吃面,就得这样嗦着吃,嗦着吃有灵魂。”

“我没得灵魂。星星哥,待会你留点汤,蹲班长床头嗦去,嗦完了喊我,我去给你收尸。”

“哼,开玩笑,我让小崔蹲我床头嗦,嗦一口做一个俯卧撑,我给他数拍子。”

彼时,崔班长练兵练得狠,作为新兵,我和星星是班里的重点关注对象。崔班长信奉天道酬勤、勤能补拙,每天晚上等熄了灯后,就吆喝我俩在班里的瓷砖上加练俯卧撑。因为崔班长挺年轻,每次训练,我和星星又都会无比酸爽,为此,我们私底下经常拿崔班长偷偷开涮,“小崔”“小崔”地称呼他。

小小厕所里的一碗泡面,我和星星吃得那样漫长、那样满足。我俩轮流交换面桶,谁也不敢大口咀嚼。一个人吃面时,另一个人就拿对方的糗事斗嘴,寒冷的冬夜由此变得温热起来,部队的日子似乎也并不难熬了。

吃饱不饿,吃饱不想家。星星和我一样,都是没有故乡的人。生活如沸,无论是挤在蹲坑里嗦面,还是睡野地里抱头暖足,都是紧张生活里的一刻停留。

军营的生活过一天翻一篇,未来的路很遥远,下一脚往哪迈,前方到底是岸是浪,我们是不知道的。没有故乡的人,在哪儿都是无法靠岸的船。在军营,我们坐在集体的船上奋力摇桨,高喊呼号随波逐流。




下连第一年,在连队组织的一次掏淤泥的任务中,我偶然得知:星星是个没爹的孩子。

那天,我们全连拿着铁锹、洗脸盆,前往营区内一处稀烂发臭的下水道做清理。撬开水泥板后,冲出一股猛烈、刺激的烷气,熏得我们脑门缺氧。等气味消散一些,我们方才扛着铁锹在下水道旁左右交叉排开,等值班员一声令下,大家便没命地挖了起来。几个老兵一边挖一边吐槽说淤泥太重了,铁锹铲得深了根本拔不动。我只能半铁锹半铁锹地铲,铲出后堆在一旁,等司务长借来推车后,我们再将其拉到后山,作小菜园的堆肥。

一番鏖战后,我们都累得不行,值班员吹哨下令休息,我累极了,找了处干地,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兵们悄摸摸地从上衣笔袋里摸出半盒老龙凤,趁着值班员不注意,拿迷彩帽扣住,一小口一小口地吸起来。我不会抽烟,坐一边看老兵们吞云吐雾、吹牛皮。一个老兵突然调侃起星星:“星星这崽儿,身上真有劲啊,别看个子小,干起活像喂了药的牛,吭哧吭哧地干。”

星星是个老实人,听了这话也跟着笑。他是宜宾娃娃,说话口音重且有点大舌头,闲暇时大家都愿意找他拿话,听他一顿一顿地吐字,话题就往他的结巴上拐。面对我们的笑,他也不生气。

一个老兵接着说:“星星这是浓缩的精华,胳膊忒有劲,待会我的那片,你帮我多铲两下。”

“好。”星星满口答应,脸黑红黑红的,左右应承时,像个喝醉酒的民工。我知道这是老兵戏谑他,可星星心眼实诚,也不休息了,竟然真拿起铁锹去帮老兵铲泥。

我心里不忍,借口上厕所把他拉到一旁,说:“你着了魔啦,班长分好的区域,你去帮着干,这让班长看见了怎么说?力气多,也不能这样用,那几个老兵是逗你玩呢,你别去。”

“老中医,没得事,也就铲两下的事,咬咬牙就完了,不耽误干活。”星星还在逞强。

“我老家修房子那年,我爸没了,屋里头就剩我和我哥。我们家里修房子的钱,是找几个叔伯借的,手里头预算紧张,我和我哥就自己当小工。别看我个矮,干起活来,比我高出一个头的我哥,也比不上我蛮。100斤一袋的水泥,我一次能扛两袋。村里的路不好走,运水泥的蹦蹦力小上不来坡,我就和我哥往家背水泥。你不知道,在我们那的农村,屋里头死了老汉就要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那时候,我刚考上大学,哥哥长年在外打工,家里就剩个我妈,村里面的闲话就多了。我不能让他们看不起,我得让他们看到,我们家还没垮呢!老中医,你猜这么着?整整一蹦蹦的水泥,愣是叫我和我哥两个咬着牙背完了,省了50块钱的装卸费……”星星的声音里满是自豪,讲这段话的时候,大舌头依旧一顿一顿,像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出来吐。

我这次再无法像以往一样轻轻松松地嘲笑他的结巴,嘲笑他口音浓重的“川普”,我想起老家冀城工地上的“四川老乡团”——他们普遍瘦小精干,吃饭就辣椒拌米饭,说话也像星星一样,满嘴乡音,他们比本地人吃苦耐劳,经常光着膀子在太阳底下绑钢筋,或是叼支烟,埋下脑袋,撅起屁股用人力独轮车运输土方。

每次放学,我都能看见他们忙碌在钢筋丛林间的身影,烈阳下、雨雪里,这些四川农民工游荡在县城的各个工地找活干。当我在家里的小摊上卖货时,总会新奇地瞧他们,母亲说:“四川人是最能吃苦的,看看他们的鞋,看看他们的手。”我看过几多次,他们的手和母亲一样,瘢痕点点,结满了生活的茧。

但周围的摊主并不喜欢这些四川老乡,每次看到他们上街采购,几个小摊贩就吊着嗓子,互相递话:“瞧,四川的来啦。”

他们嫌弃这些衣着落魄的农民工,外地老乡们买东西爱砍价,本事在我们这条街是出了名的厉害。做小商贩的,本来就争夺个小毛小利,价钱守得极紧,加上本地人嘴巴刁钻,与人斗嘴的功夫也翘得很,遇上他们,正好是棋逢对手。于是,每逢这些个休了工的外地老乡们上街买卖,我们这条农贸街就变得热闹起来。有些摊贩们特想卖货,又不想让利,四川老乡们就专挑这样的砍。他们砍价,极为讲究战法:先是纠集上一大圈工友,乌泱泱地扎在一个摊位上,热热闹闹地挑拣好要买的东西,摊贩们眼见来了大单,自然欢喜得不得了,立马起身招呼买主;等工友们挑选结束,到了秤斤付钱的时候,拉锯战就正式开打——秤上的斤数要饶点,菜果的单价要饶点,各工各友分头结算,价钱上讲究个四舍五入,32块6,砍了6毛、砍2块,几斧头砍下去,简直要了小摊贩的命。

这买卖怎么能成?老乡团们自有办法,你一言我一语,这个嬢嬢说“薄利多销”,那个嬢嬢讲“开市吉利”,七嘴八舌地夹住你想还价的嘴,搞得你心理防线迅速崩溃。这场景,我是铁定遭不住的,遇上母亲,那还有一线生机。

要是价钱谈不拢,老乡团的众工友们会直接战术性撤退,舍不得这笔买卖的摊主们,往往只得低头,喊回他们:“赔了赔了,这买卖做的,丢股。”

虽然卖了货的摊主嘴上哭得凶,可我晓得“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只是赚多赚少的区别罢了。对于小摊贩们来讲,生意难做,苍蝇腿也是肉,虽然老乡团砍价砍得猛,但只要能开市,就是个收益。

我们老家人说话孟浪,自与四川的这帮工友们混熟了,摊贩们便给他们起了个诨号,每次远远地瞧见了就互相吆喝:“川军来咯,川军来咯。”那天等星星拿着铁锹,铲着泥,又给我讲述他十七岁离家后靠在宜宾工地上做小工给自己挣足了一学期的生活费,我就想起了街道上“川军”的呼号,像迎接远客的礼炮。

那些黝黑坚韧的身影,和星星刚毅的脸庞重叠在一起,如同一座无名丰碑。




其后,星星跳到别的区域帮老兵铲泥,我闭紧嘴巴拿起铁锹也跟了上去。多年沉积的淤泥黢黑腥臭,还有许多尚未腐烂完的垃圾和树杈。见我和星星干活的积极性高,值班员特意招呼我俩过去,给我们换了个轻松的工种——倒淤泥。

营区后山外的自营农场,我下连来从没去过哪里,所以对即将打开的新版图充满好奇。我俩欣然受命,推着“强军战车(独轮小推车)”,扛上铁锹,屁颠屁颠地开始了运输任务。农场离清淤的下水道有段距离,中间还有段小上坡,每次过坡,我和星星一个在前死命地拉,一个稳住后方死命地推,生怕平地翻车,那可就有活干了。

好不容易到了农场,往司务长指定的地方一倒,这一趟活就算完成。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在这段足有1公里的路上往来反复,汗湿透了整个迷彩外套。司务长看我俩干活猛,不像老兵偷懒,心里头软和下来,从农场菜地里摘了两根黄瓜递给我:“吃,吃完再给你们摘个西红柿。”

这下,可是美了我和星星,我俩蹲在田垄里舀着水洼里的积水,粗略地洗了洗手上的干泥,然后往屁股上一抹,一只手撑着铁锹,一只手举着黄瓜啃。叉开腿,直着腰,面对翠绿山峦,说不出的畅快,星星吃得咂嘴:“这黄瓜真脆,味足,食堂里的黄瓜,和这比都不是一个味。”

我俩咬着黄瓜绕到农场的僻静处,找了个没人的风水宝地,解开裤子撒尿。星星将吃剩的黄瓜蒂直接往天上一抛:“安逸嘞,再给我一筐黄瓜,我都能吃完。”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呀。”我逗他,“你小子幸好是来了部队,就按你平时的饭量,都能把家里米缸吃个底儿露。”

“部队又吃不破产。”

“部队也得被你吃成财务危机!”

我俩话还没逗完,司务长远远地喊我俩继续推车干活。我的嘴巴还在回忆刚刚黄瓜的鲜嫩多汁,腿就撒丫子跑起来。等一天的公事忙完,收队往连队楼走,路过食堂门前的沥青路,油烟机捎出来的饭香飘在每个人的鼻孔前勾人的魂。值班员歪过头,一本正经地说了句:“他娘的,食堂的饭闻着香,吃着怎么不是一个味道?”

我们排在队伍里,听见这话偷偷憋笑。


光荣在于平淡,艰苦在于漫长。半大小子饿得快,胃像个无底洞,只要提吃饭,无论何时,哪怕刚从食堂门口散了队出来,我们的肚子也有空地。排里有人犯了错误,排长训话的时候气得跳脚,操一口东北话批评我们:“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每到发津贴的第一个周末,营区里的军人服务社就会被扫荡一空,尤其是货架上的各种桶装泡面和槟榔,全都是紧俏货。泡面归山东兵,槟榔归湖南兵。时间长了,大家的饮食习惯也开始互相交流,北方来的战士,但凡是抽烟的,都被湖南伢子带跑偏,学着南方的习惯嚼起槟榔。这样一来,服务社的烟和槟榔更加不够卖了。

连队里管烟管得严,大伙抽烟都是偷着抽。某段时间,服务社的烟断了供,几个同年兵挤在厕所,两三人分食一支香烟,在他们脸上,我看到了熟悉又不解的表情,那是一种满足后的享受。那时候我还是个瓜娃子,人在海面浮,看到的世情全是表皮。我不知道,对于这些苦哈哈的兵们来说,燃烧的是青春,抽的是孤愁。

迷彩色的日子真让人煎熬,时间流逝的速度,随着痛苦的阈值走。平日里训练强度大、时间长,早上出操前,班长要组织我们进行特训,如果遇上4点到6点的夜哨,那真是要了命——6点下哨,过10分就要在训练场上集合,早晨固定一个3000米冲刺活动身体,班长美其名曰“打开心灵”。往往人在前面跑,魂在后面追,跑完后人还是懵的,身体醒了,脑子却已经跑缺氧,重新进入休眠期。

星星个矮,跑得却比兔子还快。多少次,我在石子跑道上追着他的脚后跟,追到内心骂娘——人和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都是大山里出来的娃儿,怎么我的腿就没他倒腾得快?

练得多,饿得快,可早餐我却不敢多吃。吃的多,肚子遭罪,早上训练量稍微一大,装在胃里面的饭就成了石块,剧烈的运动,催得人嘴里冒嗳气不说,胃还容易下垂。连队里不少老兵都有胃病,仗着年轻火力旺不在意,等年龄稍增,就成了身体的负担。

排长常讲:“科学的训练叫锻炼,不科学的训练叫磨练。”这句话传了一代又一代,草一茬茬长,兵不断地来去,我们像训练场上的沙子一样在这片天地中滚来滚去,直到把汗流干,磨杵成针。




除了无穷无尽的训练和任务,就是在班里整理内务。内务是整理不完的,这是我理被子理麻后得出的血泪总结。

理军被,难就难在前期的塑形阶段,棉花做的被子,要叠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但被子是用来睡觉盖的,不管多漂亮都要拆,当兵的身体一个赛一个死沉,睡觉若是老实点的还好说,像我这样睡觉不踏实的,会拿被子当二人转的手帕,转来转去、左倒右腾。那么甭管白天这床被子叠得多齐整,一晚过后,白天捏的被角,压的直线,卡的间距,通通走了样,棉花像是被洗衣机搅过三遍水的鸡毛,要多浮有多浮。早起再叠被子,复原难度不亚于文物修复,豆腐块被叠成豆腐渣,往撑展开的白床单上一放,不是左边高就是右边瘪,上下被子角张个大口能吃人。别说班长、班副,我看了都想甩去厕所。

没办法,只能死磕。

星星和我一样,在叠被子上是个不开窍的憨憨,我半斤废铁,他八两铜锈,谁也笑话不了谁。每次检查内务,我俩恨不得给马克思和恩格斯各磕一个,只求能平安过检。要是不过检,被打了低分,影响了班里评先评优,那就是死罪。不光本周电话没得打,一整个休息时间,都得拿个小铁凳趴在过道压被子。

一次,又是一周一度的内务大检查,我和星星在军械库擦枪,小声讨论着这次各自被子命运的走向。不想,班副走了过来,压着怒火,叫我们赶紧擦完交枪,集合回班开会。班副说话时脸上一片红火,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身上散发出一股死人都能感受到的愤怒。我知道坏事了,不敢触霉头,马上收拾好了装备,吆喝上星星和“小湖南”,三人成列,踩着小碎步上了楼。

楼上,老宋、班长和其他几个负责检查内务的干部们立定在班里,文书唐老兵站门口,看见我来了,一副想笑又往里使劲憋的梗阻表情。

“唵,怎么回事?龙祥(“小湖南”的名字)呢,喊过来、喊过来,唵,祥子,连长问问你,你是早上吃不饱嘛,往被子里塞个鸡蛋?还是说,你想检验检验我的检查技术,想着塞被子里我就找不到了?”连长语气轻松,脸上又笑又怒,指着“小湖南”被子里的鸡蛋质问。

我站在门口,透过人群错开的空隙,刚好能看见“小湖南”的床。此刻,他的被子被掀开堆在铁皮床上,中间是一颗被挤压出蛋黄的鸡蛋。

“小湖南”不敢答话,连长一个弯腰将鸡蛋拿出来,递给他:“你先把这个鸡蛋吃了,粮食不能浪费,鸡蛋是我刚才检查的时候不小心弄烂的,干净的,你就一边吃一边听。”

“小湖南”还真的接过鸡蛋,看看后面的班长,再回头看看连长,他没敢吃,端在手里,就傻笑。

“祥子啊——”连长语重心长地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抖你的被子,不抖别人的?实在是你叠的这个被子——太丑了。妈耶,我一进门就被你这个造型独特的被子吸引了,你说你要是叠得漂亮点,说不定我就绕过去了。这个鸡蛋,是我们检查出来的意外收获。妈耶,你班长平时有没有好好教你叠被子?你这个被子,不是我说,那新兵连查内务查得那么紧,你还能叠成这个样子,实在是你新兵连班长的失职啊。”

“你新兵连班长是谁?”

“崔班长。”

“哪个崔班长?”

“就是我们的班长。”“小湖南”说完这话,低着头乜眼偷看向崔班长。

崔班长被“小湖南”这句话偷袭得猝不及防,在连长的惊奇目光中,脸上的窘迫一点点扩大。

我被前面的班长们遮挡住身影,拿大拇指狠掐大腿,脑子里把这辈子所有难过的事赶紧过了一遍,警告自己:想活命,千万不能笑。我瞄星星,他一脸镇定,我眼睛往下瞄,发现老宋正攥紧他的手,两个人互帮互助,手掌都被指甲掐出一道白壑。

当天中午,我们三个老兵被班副勒令监督“小湖南”推被子。

“今天被子叠不出个样子,晚上你们仨去训练场上等我!”崔班长咬着牙说。

无奈,我们只能陪着“小湖南”一起,拯救这条承载了四个士兵幸福军旅的豆腐渣被。人生不易,老兵叹气。我、星星、老宋围着“小湖南”的被子,蹲在走廊上,看着他卖力地一遍遍用小铁凳来回冲压棉被,我们仨的心都快要被他压坏了。

“祥哥,你这动作要领不对。”老宋装出一副严谨的深沉样,“屁股要撅高,胳膊得伸直,这个动作是俯冲式,跟做俯卧撑一样,得律动起来,你看你,腰和屁股严重脱节,这怎么能行?”

我一听老宋这话,就知道他没憋好屁。果不其然,老宋说着,就上手调教起小湖南的身姿,然后说:“不错不错,就这么推,你就把这被子想象一下——想成咱连长,就这么推,使劲!屁股不要掉,把棉花瓤子给我压爆!”

“瞧,动作是不是优雅了许多?”老宋朝我和星星说。

“滚蛋!”我俩异口同声道。

“祥子,鸡蛋呢?”星星问。

“小湖南”听了这话,动作慢下来,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坨卫生纸包的东西出来,打开一看,赫然就是早上那枚传奇飞蛋。

“邓老兵,我没舍得扔。”

“骂都挨了,该吃,祥子你等着我,给你拿个好东西去。”说完,星星就拉上我去了储藏室,然后从他的黑包里摸出一个馒头,又翻腾我的包,摸出一包海带丝。我们拿好东西又溜回来,星星把馒头从中间掰开,让我撕开海带丝的包装皮,将海带丝倒进去,“小湖南”被压扁的鸡蛋,也被星星夹进了馒头瓣里。

“给,吃饱了再好好干。”星星把手里的自制汉堡递给“小湖南”,“快吃吧,别怕没得事。”

“下次从食堂拿的鸡蛋,可不能塞被子里了,傻不傻,要塞,塞你宋老兵的被子里,他被子叠得漂亮,检查不查他,你宋老兵的烟盒都在被子里藏着呢。你是新兵,得多吃点苦,新兵饿得快,我们老兵也是这样过来的,知道里面的辛苦……”

“小湖南”看看我们仨,再看看手里的馒头汉堡,绿色的军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滴上了两颗水珠。

“天花板滴哈喇子了。”




周末拿到手机查看信息,除了母亲和姐姐,并没有旁人关心在西南大山中的我。在部队的几年里,我活成了一座孤岛,而母亲和姐姐是通往这岛屿的唯一的船。

母亲在电话里叮嘱我好好照顾身体,电话那头她仍在忙碌,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样:“我问之前在咱家常买货的老范了,他老家在涪陵,给我说那边湿气大,你夜里睡觉要多盖层铺盖,出太阳了,别懒惰,勤晒晒被子;你是个闷葫芦,打小性格就软弱,领导让干啥,你就干啥,有困难,多找你们领导说说好话,千万不敢硬着来;在外不比在家,要是部队上的伙食辣子太重,你别贪嘴,小心伤脾胃……”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不是个孝顺的人,也不恋家,但每次挂断电话后,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母亲甚至特意学了几句四川话与我逗笑,可那时候,我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我总是漫不经心地回答母亲的“过得好不好、睡觉安稳不安稳、伙食合不合胃口”的关心。都是些零碎小事,积攒在一起,成了念想的大山。母亲隔山望我,我背对着,不敢回看。

星星和我完全不一样,他离家早,来部队之前已经在社会上闯荡了两年。他又是个极诚恳的人,这种性子最适合当兵,最能当个好兵。部队是个大熔炉,好的坏的投进去,拿三昧真火一烧,都得露出本样。星星在这个炉子里烧了好几年,性子还是一样的实诚,他像《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又比许三多多一点农民的狡黠。

一次雨天打靶,我们排被安排去靶壕里做保障。我们披着雨衣、穿着防弹衣和钢盔前往靶场,雨太大了,进出靶壕的地下过道被泥沙和积水完全淤积住,壕沟里的水深得可以游泳。没办法,我们只好从地上突进——在靶壕的上方有一个个方形洞口,洞口距离壕底将近3米多深,下面都是水,没法直接跳,我们只好手拉着手,用爬战术墙的方式先下去两人,在底下做接引,然后其余人扒着洞边,小心翼翼地往里试探着前进。

星星身高上吃亏,洞口又高,可他身手矫健,硬是扒住一根水泥柱,从洞口上盘旋跳跃下来。入了洞,我们在排长的指挥下,再次检查好安全装备后,准备听口令摇靶。就这个当口,星星忽然招呼我,趁机从另一头抛给我一个小东西。我接到手里一看,是块大白兔奶糖。

我不敢声张,对讲机里准备摇靶的指令再次在泥浆齐腰的壕沟里传荡开来。我把糖放在胯上夹紧,然后两只手抓紧木靶,将耳朵提起来,听排长吹哨。尖锐的哨音下一秒就在壕沟里响起,我们20名安全员立刻同时转动木靶,紧随其后的是——子弹飞越300米靶场,在头顶爆炸的声音。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样震撼的声音,密集的子弹声轰隆隆地在头顶上打雷,仿佛天要炸开个口子,靶壕里空气震荡的声音巨大,连环炮似的,几乎让人耳朵空鸣。

我紧紧握住木靶,丝毫不敢松懈,等到排长的指令哨再次响起,我们才缓过神来。

“娘嘞,以前打靶没感受到,进了这靶壕里,才晓得这声音这么大,脑壳震地嗡嗡响。”

“莫要虚,吃口奶糖压压惊。”

我悄悄把奶糖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剥去外面的油纸,塞入口中,还不待我细细品尝,哨音又急促地吹响——又一轮打靶开始了。

对讲机里传出地面上指挥员的口令声,我们坐在地下,雨顺着头顶上四方形的洞口斜斜地吹进来,天空上子弹飞翔,极致的炸裂声带来极致的安静。就在这几秒钟的安静中,我嘴里的奶糖消融开来,带着一种回苦的甜腻,席卷了我的整个口腔。

什么是人生中的顶级享受呢——我想,当你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你内心里的恐惧、未知、孤独、通通消失掉,在某一刻,大脑宕机停止思考,一个从未有过的世界开始显现出来,而唯一能把你从这种如梦如幻的感受中牵引出来的,就是味蕾上那一股平淡的甜。

昨天已死,明天还在明天,但是当下,当下的这一刻,世界暂停住,天空在爆炸,奶糖在融化。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编辑 | 吴瑶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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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 微

男,从事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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