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辞Gap的年轻人，被职场抛弃了？

社会

2024-03-18 13:03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祁十一

Gap Year，又称“间隔年”。它在十多年前才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社会的语境中，成为年轻人在大学和进入职场后的一种人生选择：按下暂停键，四处走走看看，了解不同地区和人们多种多样的存在方式，也发现自己。然后回到正轨，追寻经过审视后的人生目标。

到了2023年，它成为一种风潮，“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的呼声响遍社交媒体，成为许多人纵身一跃、裸辞Gap的号角。

2024年开春，现实显得不那么浪漫：Gap经历似乎成了许多人简历上的“污点”，让他们求职受困。社交媒体上，类似的话题和贴子层出不求：“我只是Gap，不是去坐牢！”“Gap一年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吗？”

关于Gap后求职受困的讲述已有很多，我们找了四位相关人士讲述她们的经历，一如接受采访的猎头Cathy所说，“当前形势下，Gap空窗期现象会越来越多，社会如果能更包容和开放对待的话，我相信会越来越好。”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方夏果儿

前行政总监，北京

我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在互联网公司度过的。

我毕业去了Z公司，呆了一年半。公司发展很快，我去的时候只有40多人，离职时有300多人。工作强度远超想象但也充实，也让我向往更广大世界，于是提出辞职。那时候公司创始人和大家打成一片，工位也在一块儿，他就说“给你X千股”。

你猜到了，我没要，看世界去了。如今Z公司是互联网万人大厂，很多人问我后不后悔，说一股几百美金，你要了的话早就财务自由了。但我问，财富自由了要做什么？很多人说做自己想做的事，那跟我现在做的有什么区别？我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离开Z公司后，我的每一份工作都踩着风口，去的公司最初都只有几十人，三四年后我离开时达到了千人规模。公司发展很快，最频繁的时候我一个月出差4次，不停去各个城市找办公室、安排后续所有的事，还要管公司所有人的吃喝拉撒，很疲惫，所以每份工作结束后我都会好好休息一下。到了2021年底，很多行业的互联网公司都是下滑状态。我当时的公司也在裁员、闭店，行政要处理退租、交接等等，我精神上很疲惫，身体上也极度不适。思考4个半月后，我离职了，休息了快一年。这期间我休整身体，去了很多地方旅游。有时到了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干，就坐在海边喝咖啡。

今年春节后我开始重新找工作，我这才发现，怎么这么难找？我的简历99%都是石沉大海。当然我的薪资确实高一点，又是30+女性，有的HR直接问我：你是不是计划生孩子？

除了对生育状况的例行关心，HR的另一大问题就是，“这一年空窗期你干嘛了？”我说休息了也不行。有的HR甚至在后台跟我说，我不接受候选人说所谓的休息，你平时下班可以休息，周末可以休息，法定假日也可以休息，你用这么长一段时间来休息就是想逃避现实。我很生气。且不说我有房有车没贷款还丁克，即使我不工作也不会压力巨大，有什么好逃避的？我就是单纯想让身体放松一下。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在社交媒体写了这段经历后，很多人留言说你就说去充电了、做了什么有什么收获。虽然这一年我尝试了很多没尝试过的事情，但我很奇怪，人一定要去做有收获的事情吗？你吃饭收获了什么、上厕所收获了什么？休息不正是为了让自己有更好的状态吗？

那篇帖子下面，有公司老板留言说他也不找Gap过的人，他要找的就是工具人。我翻译一下就是他希望员工在生活跟工作之间选择工作。这没问题，如果有一天我创业成功了，我也希望大家能花更多心思在工作上，前提是我给足你认真工作的奖励。你不能给他6000工资，希望他产生6万的价值对吧？

面对这种情况，我会有一点郁闷，但不绝望。也有朋友劝我说凑合找个工作得了，但我凑合不了。我干了这么多年行政，很热爱这个职业。之前面试，我也跟CEO说行政非常重要，一个好的行政每年可以帮你省很多钱。比如退租，按照合同你赔500万，但我谈完可能就赔100万。而且大家能在公司里活得很舒服，是因为行政润物细无声的存在呀。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我也跟我老公说，退一万步讲啊，如果我永远找不到工作、做不了行政，我就去大理开个小卖部。当然我更建议大家别像我一样轻易大龄离职，我比较任性，裸辞也不后悔，毕竟也不会吃不上饭。但踏踏实实过日子是非常好的，在一项事业中深耕是很幸福的事儿。

我目前还没有找到工作。但我还是一个乐观的人。这段时间可能就是一段蛰伏、一次等待，说不定形势逆转，就会有好的机会呢。重要的是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没有哪家公司、包括我自己，想要接收低迷的人。在石沉大海的时间里，做点自己想做的事，看书、学习，哪怕是好好睡觉、养好身体，也是好的。

小糕

市场营销，北京

工作三年后，我在去年3月裸辞了，决定开启半年的Gap。

我2020年大学毕业，进了北京一家互联网大厂做市场营销，面临非常多超过能力范围的事情，压力很大。更痛苦的是对工作价值的怀疑。后来互联网红利消退，业务增长也有限，我意识到，这样下去只能自己画饼-内卷-包装成果，我不知道在这里继续工作的意义是什么。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裸辞后我做了六个月的Gap规划。去年4月，是我重新构建新生活方式的调整期。我每天跑步、看书、自己做饭、研究健身，是比较舒缓、享受生活的作息，同时准备签证、旅游攻略。5月去欧洲玩了20多天，6月去新疆10多天。还见了很多以前的朋友，聊生活，聊未来，聊轨道之外旷野上的可能性。

前面几个月，我完全没有刷求职APP，怕自己焦虑。然后就到了至暗时刻，七月初，我刚结束新疆旅行重新找工作。当时真的特别崩溃，想象一下，你已经舒舒服服躺了几个月，现在要重新回到那种工作环境去，挺挣扎的，情绪上会比较焦虑。尤其是看了很多裸辞找工作被拒/被降薪的贴子，担心自己遇到同样的问题，心理预期不敢太高。

找工作的过程果然波折。我觉得自己简历应该还行，所以之前是看准了喜欢的、匹配的岗位才投，结果第一周投出去的都没回音，确实感觉比较挫败，会担心是不是真的找不到。后来调整策略开始海投，但大概一周才来一个面试机会，相对来说不算多。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现在想想，可能Gap确实会对求职有影响。有个对比：我重新入职后，招聘软件找我的HR比Gap期间多多了，一周能接三四个HR电话。我推测一个可能是，有Gap经历的在简历关就被筛掉了。

不过能约面试的基本都不介意Gap了，所以面试阶段我体感还好，招聘方主要还是看经验和能力匹配度。但每个面试官都一定会问Gap的原因、期间在干嘛。甚至会连环施压，追问为什么辞职？为什么不骑驴找马？为什么不内部转岗？为什么又重新求职？我理解他们是出于稳定性考量。

我在回答时说，职业生涯是一场长期比拼，短暂的休息是为了更持久的前进。也强调我不是无脑Gap，而是做了严密的规划，让他们觉得你连裸辞都能当项目管理在做，还有什么活干不了？还提供了一些成果展示，比如20天的欧洲旅行、社交媒体更新了多少篇、重拾摄影并和摄影图库签约。最重要的是心态上的，一定要坚持Gap无罪，如果自己都不认可自己，怎么说服对方呢？

我用了一个月时间，投了四五十份简历，面了三个公司。前两个经验不太匹配。到第三个，为AI相关产品做市场推广，我的经验能力各方面都非常匹配，也喜欢，就来了。

《未生》剧照

回顾Gap这段经历，我非常肯定它。它让我有了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从内耗环境里走出来，释放了疫情几年的烦闷。它给了我底气，从规划裸辞到重新上岸，我都顺利完成了，发现对人生的掌控力比想象中要好，更有底气去拥抱未来的不确定性。

它打开了我的认知。Gap期间借由很多线上线下活动和人脉，我不再局限于进大厂，看到更多生活方式和谋生之道。之前我对未来非常懵，现在我明白，我还是处在积累期，需要积累经验和资源。当下我的命题是重新培养对生活的热爱，这比之前996拿生活热情换钱更重要。

西西里

短视频编导

现在，我是无业游民的状态。之后能做自由职业最好，但顺其自然。

我是2019年开始工作，2023年3月裸辞的。最初在一家头部MCN公司做短视频编导，看似自由散漫，其实大家都很焦躁。工作要对数据负责，每天都会无意识打开负责的账号看一下，尤其是涨粉量和点赞量。当这周没有涨粉，没有一条比较好的数据，就会觉得天呐我下周要怎么办？遇到掉粉，就像要接受审判一样，领导会问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不好的东西要怎么改进。

后来我接手一个压力非常大的项目，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回家都要哭一次。后来倒是也挺过去了，所有事情似乎都平顺下来，但就在此时，有天我正在洗澡，脑子里有个声音说你要停下来，我当场就决定说好，我要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就裸辞了。

《我准时下班》剧照

裸辞这一年，我在焦虑跟平静之间反复横跳。看着朋友同事升职加薪，所有人都在正轨上，你会感觉非常焦躁，经历了无数次夜晚的崩溃——在大街上走着会突然流泪，在家里看视频会突然崩溃，和别人吵架会彻底失去理智……会想我到底去往何方？难道就这样一直不上班？辞职这么久，会不会以后都找不到更好的工作？那种恐慌感一直跟着我。

没有人可以笑着裸辞（二代除外），总之总之，这样的焦虑太多，基本围绕着钱、自我价值，以及无处不在的攀比心。

但我也找到了一部分内心力量。现在大环境那么差，你随时可能面临打击，要重新学习技能，要转岗，或者公司直接把你裁掉了。打击之下你还有没有出路？还能不能相信不管面对什么都可以往前走，都能生存下来？

尝试写小说给了我力量。小时候我就畅想说要当作家，但从没真正实践过。但今年我回头看，居然在网文平台写了30万字。最初我憋了半个月才写完2万字，那时觉得天呐这么困难，我写得了吗？但我决定试一下，看能不能吃这碗饭，就一直写到30万字，赚了1000多块。虽然市场反馈并不好，但它给了我很大鼓舞，找回一点自信。

如果硬撑的话，我的积蓄还可以撑几个月。比很多裸辞人稍好一点的是，回了老家之后我不需要租房。但我没有社保，如果买灵活就业的医保，每个月要交三四百块钱，按照我现在这岌岌可危的经济状况，还是蛮多的。

《凪的新生活》剧照

我现在裸辞刚好一年，还是有迷茫焦虑的。目前也在考虑去大城市找工作，机会多一点。但还没决定，想尝试能否找到远程的工作或者长期兼职先。每次焦虑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你要好好记住现在的痛苦，车到山前就是必有路，触底就一定会反弹，这段时光一定会过去。二十多三十多岁的你，还有成倍的时间要度过，想象六十岁的自己看现在的自己，一会子不上班就要死要活，大概能一笑了之。”

唯一明确的是，我不着急，哪怕迟了一年再去探索世界也不急。班有适合的就去，没有就继续沉淀，和人交流，做一些有成就感的事，生活得更有勇气一点。

凯西Cathy

猎头，上海

我在奢侈品行业做过多年HR，目前做猎头一年多，客户涉及很多行业，业务也涵盖了中国大陆、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和马来西亚等地。

坦白说，大陆对Gap的态度是很负面的。我以前也不敢想象，怎么可以Gap或者是Gap那么久。因为大陆的招聘市场非常传统，很严格苛刻，Gap出现在履历上就像留下污点一样，HR会非常谨慎。我就算看到很优秀的人，他学历很好、背景履历都不错，我尊重同情理解，但还是很谨慎，除非是凤毛麟角的优秀人才。猎头也会有业绩考核，我推荐给客户的人才匹配率高，我的KPI绩效才会高，成单率也会高。

《三十而已》剧照

最近几年大环境的影响，越来越多的人被动Gap。但哪怕你是被动Gap，公司也会质疑是不是能力或心态有问题，为什么不能两三个月或半年内快速找到工作呢？是不是状态不好，或资源人脉有限才会空窗期过久？你如果有家庭，他会想你家是不是糟心事儿多，以后动不动请假。

我们总希望人像一台永动机，不能罢工、休息、出状况，要一直按部就班。你的行业选择、职业规划和路径要非常完美，不能特立独行。一份工作最好做两三年，太久也不好。然后跳个槽，职业有晋升，一步步往上走。不能突然换赛道，尤其是差异非常大的行业工种，不然会认为你这个人三心二意，是在原来行业混得不好吗？

我也是接触了其它区域的招聘后才发现，原来在大陆以外，Gap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不是说每个人都会去Gap，但如果简历中有Gap经验，大家会觉得很正常。包括香港、台湾，很多年轻人赚钱的目的是为了享受生活、追求自我，会休息一段时间去游学、旅游，或者追求兴趣爱好。

当然，Gap之前和之后，他选择的行业、工作内容、能力，还是要看的，只是没有大陆这么严重和复杂。即使你Gap一年或更长时间，但你告诉我这一年你做了什么，言之有物，有规划和目标，有理想和追求，面试官会觉得你很有想法，热爱生活，积极主动，也有魄力去做这个选择，有决断力。他们比较支持有创意、有自我的观点和认知。这些反而会成为正面加分项。

《有生之年》剧照

在国内，也有些工种，比如创意设计，不用每天打卡坐班的工作类型，对Gap会要求低一点。还有技术型人才，你的技术在，别人就无所谓。有东西傍身就不怕。

普通打工人还可以去小而美的外企，或者是私人老板，不是常规刻板思路的公司，他们比较不在乎Gap。此外我也鼓励大家去寻找内部资源，找人内推，信任度和粘性比较高。包括推荐你的人给你的背书，让Gap不会成为非常大的问题，更看重你的能力、资历、经验。

当前形势下，Gap空窗期现象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社会如果能更包容和开放对待的话，我相信会越来越好。但这不是短期内能够解决的问题。那么排除拼爹的、躺平的、特殊行业的人，普通职场人若有过Gap，重新求职该怎么办？

我想还是要有积极的心态，不要让自己消沉下去，至少要动起来，做些什么，不要就真的空窗了，然后自怨自艾，也没什么意思。

若进入面试，要有“爱谁谁”的自信，就觉得Gap对我只有加分没有减分，这个岗位我是胜任的，会给你们带来多少东西，至于我选不选你再说。当然，这是心里话，不用说出来，但姿态上要有这种气势。

《四重奏》剧照

同时要把Gap内容做充分准备：Gap时做了什么有意义或给自己加分的事，每个阶段的小目标是什么、达成了多少，能给公司带来的加成是什么。若是为了照顾家人，或者行业被一锅端了，那你在家也有思考怎么去转行之类。不能很负面消极，要积极主动面对既成事实。以拿到工作为目标，让对方认为你是最佳人才选择。虽然你的机会可能比普通人少，但一旦有机会在面前，你要有能力去抓住它。

重要的是让自己变强大，很多机会会自然而来。当你有底气了，很多东西会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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