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铺垫之后，终于等到这篇纯血球迷文！

《致英格兰》

孔德罡 | 撰文

安妮 | 编辑

新现场 | 供图

别说英格兰球迷，恐怕任何一个普通的足球迷，看到《致英格兰》的介绍，了解到这一剧场形式的「南门（英格兰足球运动员，现任英格兰代表队主教练加雷斯·索斯盖特）传」时，心中都得升腾起一个朦胧而诡异的问号：

英格兰队拿到世界杯冠军了吗？索斯盖特已经到了「树碑立传」的程度了吗？或者说，足球对英国人来说，已经重要到国家和历史的宏大叙事层面了吗？

其实，是的。对英国人来说，还真到这个程度——戏开场前任足总主席脱口而出的那句「三十年的伤痛（thirty years of hurt），哦不，四十年，不，五十年」来自乐队the lightning seeds为1996年在英格兰举办的欧洲杯创作的助威歌曲Three lions：

对他们来说，从1966年本土世界杯夺冠后就再也没有夺得任何冠军是属于整个国家的集体伤痛「collective hurt」，而这首歌副歌那句琅琅上口的「It’s coming home」（足球回家），说的也不仅仅是英国再次成为世界大赛的东道主，让足球回到现代足球的发源地，而是拥有全世界最商业化最优秀的足球联赛，足球文化和球迷积淀最好的英格兰，再次举起世界大赛冠军奖杯的期望。

而1996年这个触动整个国家几千万人的希望，当初正是被我们的主角加雷斯·索斯盖特亲手破灭的。他在与德国队的半决赛点球大战中第六个出场，成为全场唯一罚丢点球的人——我们都知道点球大战的压力，但代表英格兰队在世界大赛中踢飞点球的压力，更是难以言喻的生命与历史厚度：

英格兰队不仅是一支足球代表队，不仅是整个国家人民的精神寄托，更是这个落日余晖的帝国在现代最后的集体尊严。

因此，我们或许可以理解把足球当作生命的英国人将索斯盖特的故事搬上舞台，并直接以「致英格兰」这一宏伟的国家叙事为题进行书写的原因：

这看似是一个完美的当代《亨利五世》，一个关于救赎的励志神话主旋律，一个在球员时期踢飞点球的英格兰「罪人」，二十年后以主教练身份接手一地鸡毛、创下历史最差战绩的英格兰队，在2018年世界杯上战胜自己，球队乃至整个国家的心魔，取得历史上第一次点球大战的胜利——我深深记得，那天早上媒体的标题是《连英格兰队都赢点球大战了，你还有什么资格不努力？》。

《致英格兰》至少一开始是试图这样书写的，至少在以2018世界杯1/8决赛点球大战击败哥伦比亚作为上半场结尾这个设置上是有些「主旋律」的：熟悉的临危受命，改革球队，引进心理学专家改善球员心理，设置点球大战战术对症下药，最后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脱颖而出，不仅带领球队爬出深渊，也让自己二十年的心魔最终释怀……

《致英格兰》的上半场是节奏飞起无可挑剔的体育励志大片，约瑟夫·费因斯简直就是南门本人，皮克福德，马奎尔，拉什福德，阿里，桑乔，斯特林，亨德森等球员的还原度也令人咋舌，凯恩尽管演员长得不像，但气质和神韵也绝不令人失望。哪怕不看球的观众，也会被索斯盖特带领的这支由青年军组成的「下狗」（underdog）队伍的逆袭爽剧所感动。

然而，“生活不比歌谣”（老马丁在《冰与火之歌》中的名言）。本剧编导詹姆斯·格雷厄姆与鲁伯特·古尔德恐怕也不完全像小报段子里写的那样是「爱上」了索斯盖特要给他写情书，整部作品在下半场急转直下，进入到极致的自反和深沉的西西弗斯推石语境之中：

索斯盖特的英格兰队在以为能够轻松拿下的世界杯半决赛中不敌克罗地亚，接着在2021年本土举办欧洲杯的压力下点球失利，球队陷入了球员过度参与社会活动以及种族歧视的争议中，上半场合作良好的心理专家分道扬镳，索斯盖特在上半场所建立的一切「新方法」都失效了被证明是「白忙活」，他二十年前的心魔不仅没有解决还永远缠绕着他，最后在几乎失去了对球队的方向把控的迷茫状态下，一生几乎从未丢失过点球的哈里·凯恩踢飞点球，球队在本来期望夺冠的2022卡塔尔世界杯上再度折戟。

作为二十二年的英格兰队球迷，我在上半场一直怀抱着阴阳怪气的怀疑态度，因为我看到了太多必然会被现实打脸的「回旋镖」，比如说阿里和萨卡是球队的希望，比如说凯恩永远不会踢飞点球，但我没想到的是《致英格兰》的下半场毫无保留，毫不遮掩地再现了现实，甚至不惜推翻上半场已经建立的人物形象和弧光——

从剧作逻辑的角度，索斯盖特下半场完全人设崩塌了，上半场的叙事逻辑被彻底推翻：他没有拯救球队，他的方法都没用，他的帮手选择离开，他也不擅长沟通和说服别人，他其实一辈子都走不出1996年罚丢点球的阴影，上半场的神奇都是过眼云烟，他其实根本就是一个能力平庸的普通人。

这部作品就是这样对待它的「男主角」（Hero）的吗？

尽管在我们英格兰球迷看来，「如今唯一阻碍实力已经到位的英格兰队夺冠的就是索斯盖特的能力」，剧作在下半场只是回归了现实，但我相信对不了解足球的观众来说，《致英格兰》的下半场是我见过的最彻底，最锋利，最不留情面，也恐怕是最绝望的反转——此时，剧作中时常插入的走马灯轮换的英国首相的寓意才得以显现：英格兰足球队就是英国近年来实力和国运的缩影，他们都努力了，然而一个个都小丑般地失败，一个个首相站在舞台中央的灯光下，踢飞了属于他们的点球。

其实，《致英格兰》写的不是什么索斯盖特带领三狮军团脱胎换骨的故事，它写的就是英格兰队不变的那个「永远在遗憾」的样子，写的是生活本质的永恒宿命。而作为一个英格兰球迷，我太熟悉不过了：我们1998年点球输阿根廷，2000年小组赛出局，2002年输冠军巴西，2004，2006连续点球输葡萄牙，2008年欧洲杯都没入围，2010，2014两届世界杯小组赛出局，2012，2021两届欧洲杯点球输意大利，2016年甚至输给了冰岛——

索斯盖特真的拯救了英格兰队吗？不，他只是能进八强了，不输给冰岛了，没让英格兰队彻底失控，然后该输还是输，三十年的伤痛快变成六十年，一如脱欧之后一路下坠根本扶不起来的大英帝国，也就是整部戏最后出现的，英格兰队经典助威歌曲Sweet Caroline中的那句歌词故意的反面理解：

「真正的幸福永远不会来临」（good times never seem so good）。

剧目的最后，踢飞点球的凯恩被舞蹈安慰，准备离开的索斯盖特决定留下，全队没有失望而是决心备战2024欧洲杯，评论员表示「这一次失败和以往不同的是，我们没有感觉绝望而是期望下一届」，剧场在一片「丧事喜办」（开玩笑）的气氛中温暖落幕。

其实，我在2022年世界杯输给法国时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不知道是真的看到了未来夺冠的希望，还是在二十多年的无望中输麻了呢？又或者，就算真的夺冠了，这个国家就会改善成什么样吗？我不知道，我觉得这部作品的编导也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

《致英格兰》将在国内以NT Live的形式持续放映到夏天的2024年欧洲杯，那也许是索斯盖特作为主帅的最后一届大赛。Dear England，我将依然支持你，毕竟从没有一支球队像英格兰队那样，如此模仿我们荒谬而无谓的西西弗斯般的生活。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