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朵拉讲诗之《贾生》
朵拉吟李商隐《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你给我讲讲。”
这首诗看着简单,讲汉文帝不明,贾谊不遇。李商隐则以贾谊自况,在历史的咏叹中自伤身世。他的叙说符合主流看法。从司马迁起,就是屈原贾谊并传,都是忠而不见信,能而不见用。再往后,历朝历代都有人自比屈贾。
但是,主流看法并不是惟一解释,我跟你讲另一种解释。不讲悲情,讲计算。
贾谊跟屈原不同,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种命运。
屈原被弃用,直接原因是被政敌陷害,根本原因则是他与楚怀王政见不同。对新兴霸主秦国采取何种政策,是传统强国楚国的头等大事。楚怀王想联秦,屈原要拒秦。联秦政策垮台,怀王怀恨而终,那是事后结果,事前不能一定说谁对谁错。屈原与国君在国策上针锋相对,注定弃用。
贾谊完全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贾谊跟汉文帝政见相符,君臣同心。贾谊主张节制大臣分割诸侯,扣准了皇帝的心脉。
拿大臣怎么办?拿诸侯怎么办?是汉文帝的头等大事。
汉文帝名刘恒,得国基本是个偶然。当时,吕后去世,汉朝向何处去?姓刘还是姓吕?
结果是姓刘。诸侯王在外起兵,大臣在内政变。内外交攻,吕氏族灭。接下来谁做皇帝当然是实力说话,但意外地不是越强越好。
把持着中央大权,大臣周勃陈平们商议,皇位不能给刚立下大功的齐王。
“为什么不让齐王当皇帝?”
因为他太强。他是刘邦之子,资格够了,又是首先起兵,还有亲兄弟在长安与大臣们联手。他太有资格当皇帝,反而显得大臣拥立功劳不够大。放眼将来,越强的皇帝就越不需要现在这些大臣。他的妻族也很强盛,大臣们刚刚幸免于吕氏威压,实在不想再面对另一个吕氏兴起。
就这样,皇位落在了刘恒身上。他身为刘邦之子,其时为代王,把守边疆,远离吕后末年政争,母族和妻族又弱,周勃陈平们觉得安心多了。
不过呢,朵拉,king和kingmaker的关系你懂吗?
“King是由kingmaker们make的。”
话是这样说,但他们的关系有个拐点。在上位之前,王者仰赖于造王者,双方合力;在上位之后,特别是弱势皇帝上位以后,双方就会离心。王者要防遏造王者。封赏好说,关键是权力。造王者扶持弱势皇帝就是为了继续把持权力,皇帝不得不跟这些人暂时分享权力,但权力有个与生俱来的毛病:它总想独占。
没有诸侯兴兵,没有大臣定策,刘恒当不上皇帝。但一旦当上皇帝,他最想要的便是把这些功臣的权力收上来,如果一时做不到,至少要保持住平衡,最坏的结果是急于收权不成,反而打破平衡,最终失去控制。这方向无论谁来都是确定的,节奏则看各自的把握水平。
刘恒有两个优势。第一,他是皇帝,索取权力天然有合法性。第二,他很年轻,登上帝位时才23岁。
刘恒选择慢慢来。反正,每当一天皇帝,皇权就自然膨胀一分。时间在他一边。
后人遐想最理想的君臣相得,有这么一句诗:使李将军,遇高皇帝——假设李广遇到刘邦,万户侯何足道哉!
其实,20岁贾谊与23岁刘恒相遇,哪里比李将军遇高皇帝差呢?!
贾谊年轻敢为,一再上书,言辞恳切,必削大臣之权,必分诸侯之地。
一腔忠诚,满腹才华,不避权贵,敢于担当。不怕背锅——请把锅甩给我;勇当稻草人——请万箭齐发。
皇帝最欣赏这种人了。
18岁,贾谊还是地方官门客,没有公职。20岁,他就当上了博士,大概相当于今天的院士;21岁,出任太中大夫,秩千石,相当于今天的正局级干部。接下来,汉文帝拟提拔他出任公卿。九卿至少相当于今天的正部级,三公至少相当于副国级。
如火箭般上升,贾谊能叫怀才不遇吗?
“他怀才很遇。”
《史记》里讲,贾谊没有当上公卿,因为周勃灌婴等当权大臣反对,说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这些话说错了吗?
一点都没有。
贾谊当然是慨然自任,必要打破现有权力格局,协助英明的年轻君主一飞冲天,自己也一展平生之志。“纷乱诸事”本来就是他的目标。
你看,同样一件事,对手可以那样说,你可以这样说。说什么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话背后的驱动因素。
汉文帝想收回权力,大臣们不想放弃权力。重用贾谊是汉文帝给大臣们释放信号,大臣们则以诋毁贾谊来向皇帝回复信号。
君臣第一次剧烈冲突,聚焦在贾谊一个人身上。
汉文帝斟酌了一下,觉得没必要现在翻脸,反正时间在他一边。
他暂缓提升贾谊,将其外放,出任长沙王太傅。多年来人们把这当成贬谪,为贾谊不平。其实,出任长沙王太傅之时,贾谊才24岁。诸侯王太傅秩二千石,较太中大夫又升了关键一级,进入高官之列。一旦时机成熟,贾谊随时上调中央出任公卿。他离核心始终只有一步之遥。
屈原确实是被流放,贾谊则是保护性外放,顺便让他增长点地方经验。身在长沙,简在帝心。
一别三年,文帝在长安日拱一卒,进一分有一分的欢喜。不知不觉间,功臣集团势力黯然消退。周勃拜过相也罢过相,入过狱也出过狱。入狱因谋反指控,是无厘头;出狱因太后说情,也是无厘头。不过是文帝权力初成,拿功臣集团首脑试手。不疾而速,无风无浪。
三年后,文帝召回贾谊,问计宣室,于是有了你念的这首诗。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说,文帝对治国策不感兴趣而神怪逸闻感兴趣,于是乎为贾谊伤感,绝世之才无所施展。
完全表错了情。
朵拉,我跟你讲了那么长的故事,都是这首诗的背景。你听明白了,再回过头细看这首诗里的场景。
人物:只有汉文帝和贾谊两个人,没有第三者。贾谊不是逐臣,而是从外召回的亲信。
地点:宣室。宣室是未央宫正殿中的正室,相当于美国总统白宫椭圆形办公室。
时间:半夜。
状态:虚前席,靠得越来越近。
看到这幅画面,如果不被李商隐误导,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他们在密谋?”
正确。你看贾谊写的奏折,哪篇讲过鬼神之事?都是经国大事。宣室一幕,正是皇帝与贾谊策划于密室,密谋至深夜。问鬼神云云,无非是两人掩人耳目的借口。
“他们密谋什么?”
正史没有记载,野史一直以为贾谊无非另一个屈原,没有细究。我认为,他们密谋,在中央消化掉功臣集团之后,如何在地方对付诸侯势力。
功臣集团好办一些,只要皇帝牢牢控制住中央兵权,他们翻不出天去。诸侯王难办得多。他们有地有粮有钱有兵有人才还有功劳。对付他们,名分、实力、计谋,一个也不能少,但凡处理失当,便是社稷倾覆。
“你有什么依据说他们要对付诸侯?”
密谈之后,贾谊没有留在中央,而是再度派往地方,出任梁王太傅。梁国封地在今天河南安徽交界,是兼镇东方和东南的要地。现任梁王更是文帝之子。帝族+亲信+要地三位一体,文帝出手又稳又准。
事实上,多年以后,在下一任皇帝汉景帝年间,在东方七国同反的危难时分,正是下一任梁王果断起兵,汉廷才转危为安。
只是,文帝用心虽深,安排虽密,还是百密一疏。这一任梁王年少轻狂,竟然从马上跌下来摔死了。《史记》说到,贾谊备感失职,哭泣不止,逾年去世。世人对贾谊的同情多半因此而起。
如果仅是一个普通的诸侯王,如果是在一块无足轻重的封地,贾谊会有如此反应吗?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诸侯王,而是帝子;也不是一块无足轻重的封地,而是咽喉要地;更重要的是,皇帝钳制东南方向诸侯势力的大计因此中断,身为太傅,贾谊难辞其疚。汉法峻严,贾谊转年病死,说明文帝宽厚待他没有治罪,但他再入中央参与大计的图景再难实现。这是他含恨而终的真正原因。
“文帝后来怎么办?”
他还是老办法。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机会就往前推一推,有阻力就停下来等一等,反正主动权和时间都在他一边。贾谊很可惜没有用到位,但天下岂止一个贾谊。
文帝给未来的景帝安排下关键人事:晁错出任太子家令。晁错跟贾谊的治国主张一模一样,惟一区别是他有机会亲自落实,也因此遭遇另外一种命运。幸运或者不幸,在接下来的历史课本上,你会看到他。
朵拉,我们是事后诸葛亮,知道最终解决这件大事花了汉文帝、汉景帝、汉武帝三代人的时间。中国的帝制肇始于秦始皇,成型则是在这三代汉帝之间。当多年后汉武帝回首往事时,随后两千年帝制操作基本模板已经刻画完成:皇权至高无上,大臣来来往往,诸侯名存实亡。官僚职业化,天下郡县化。
“李商隐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不是。李商隐能写出《锦瑟》这样的诗,洞察、感悟、表达都是绝顶。他之所以这样写贾谊,只是因为他就想这样写贾谊,与那个真实存在过的贾谊不符又何妨。李商隐只是想用贾谊的杯酒,浇自己的块垒。
诗人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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