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道尽十年局:“反对质疑”的话语体系该结束了
任何社会都会有欺世盗名之徒,这本应有公共舆论来监督与澄清,但因为各种原因,中国民间舆论场,在遭遇“质疑天才”这个议题时,总是会陷入巨大的撕裂。
不过,反对质疑者情绪强烈,但理据却不充分。总结一下,逃不出以下几个套路。撇开具体的纷争,不妨来探究这些更抽象、更长远的东西,讲讲道理,不要激动。
一、“要铁证”
质疑总是从蛛丝马迹开始的。这里,就出现第一个套路:要铁证。
世界是依靠贝叶斯概率来确定的,哲学意义上的铁证永远都不存在。任何质疑的开端,都是从没有足够证据开始的。
美国的天文学家、科普作家卡尔·萨根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原则:超凡的主张,需要有超凡的证据(Extraordinary claims require extraordinary evidence)。有两类人需要萨根标准,一类是理智的信息生产者,另一类是理智的信息消费者。
说一个人是天才,这是一个“超凡主张”,需要超凡证据,反过来,质疑一个超凡主张,质疑一个天才是普通人,只需“足够引起质疑”即可,很弱的证据就足以启动质疑。
就在这几天,一个普通大学的毕业生,力压诸多名校生,被中石油某分公司录取。并没有铁证证明,他的水平一定比名校低,但哪怕是“刻板印象”这个非常弱的证据,就已经“足够引起质疑”。这种质疑,并没有人说有何不妥。
一场开卷的初试,能支撑天才这个超凡的主张吗?
不太靠谱的笔误,并不好的数学成绩,有聊天记录指控嫌疑的老师,这都不是铁证,但已足够引起质疑。
他们会说,中石油是国企,是公域,这件事是私域。这正是第二个套路。
二、身份退让
反对质疑者的第二个套路是:身份退让。
实际上,质疑指向的不是姜萍,也不是比赛,而是王闰秋。如果真是造假,那就是一个成年男性,利用主办方的信任,然后利用、物化、符号化了一个未成年女性,把她残忍的推到公共舆论的风头浪尖。
很多人假装不明白这个事实,把指控变换指向到姜萍,并进一步退让到:她只是一个中专生学生,只是一个少女。这种退让我们看到过很多:他只是一个快递员、他只是一个小镇青年。
身份的变换与退让,有诸多的“好处”。
首先,可以构建歧视,唤起很多熟悉性别、阶层、学历歧视话语体系的人,进而带动他们成为观点同盟,于是,真假议题就陷入政治正确的浑水之中。
身份上的退让,更关键的目的是:摆脱公共性,比如,产生诸如“只是新闻人物,不是公共人物”“疑似公共人物”“路人”“普通人偷情”等说法。这样就可以躲入私域,然后,用上“恶猜公权,善待私权”,质疑的话题就变得“没有公共性”“不值得提起”“低级”。
身份的退让当然是不成立的。
这就像用拜登“不过是一个老人”,芬兰女总理桑娜·马林“不过是一个34岁的年轻女性”,来为他们辩护一样。参加政治也好,接受采访、拍摄视频、著书立说、开设账号获得粉丝也好,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不同程度的主动接受公共性的行为。不能说只要粉丝,只要荣耀与流量,而不承认有公共性。
媒体会批评小红书上精心构图拍风景是欺骗,会要求对海底捞涨价有知情权,会责备只有几百个粉丝的年轻人直播带坏小孩子。连明星的小助理发贴都知道第一句是:抱歉,占用公共资源。怎么到了这举国震动之事,就突然变成了私域,成了全无公共性,成了不值得说了呢?
这个话题的公共性一眼即知。这几乎是现象级的话题,意义更涉及民间赛事如何健康发展,社会办教育与公立的相互配合,对科创的作用等等。
更何况,虚假往往意味着恶与不公,任何以虚假的方式从公共性中获得利益,都必然有背后的牺牲者。
经济学上有机会成本的概念,简单的说,世上所有的题,都是单选题,选了a必然放弃b。一个人获得公共性,意味着巨大的财富和资源,同时,这也意味着另一些人,失去了这些财富和资源。那些本可进入初赛的快递员、初中生,就失去了这些资源。那39个热血报国的理工科学子的联名之怒,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三、构建舆论PUA
身份退让,某种程度上,是拳头收回来,为了更好的打出去。这种套路,通过底层、女性、未成年、中专生,这些词,塑造出一种强弱差别,于是,在身份退让、构建歧视的基础上,就可以攻击人品与动机——只要质疑,就是不体面、不善良、嫉妒、恶毒、猥琐。
于是,一种污名化的舆论场域就此构建。不但能让质疑者承受形象上的损失与压力,还能阻碍更多的,潜在的人公开表达。这就是舆论PUA。
质疑者会举出各种证据,即便只是蛛丝马迹,但终归谈事实,但反对者能说的,一定逃不出我这篇文章所说的这套话语体系,而且情绪强烈。因为只有强烈情绪与攻击,才能构建、维系这种场域,这种PUA。其目的不在于说理,而是构建、扩张场域,阻吓、进而避谈这个话题。只要不谈,就达到目的。这是这类话题,的内在机制。但意料之外的是,这种PUA又会激发质疑者,如此往复,不但友谊的小船风雨飘摇,话题反而愈演愈烈。
不惜如此大的代价,是因为这种PUA方式高度有效。
2016年,民意调查时,很多人都说会选希拉里,因为说自己会投特朗普会很丢脸。希拉里的民调一直大幅度领先,直到竞选前也是如此,但是,2016年11月9日,特朗普赢得选举。
其实,我最初也认为没有造假,后来几家媒体的编辑告诉我,怕有反转。但就是在这种场域下,他们并不会就此公开发言。很多人都是私下来聊。这不难理解,这个话题,属于非常典型的媒体话题,很多媒体人是感兴趣的,但我所在的很多群,非媒体人群会聊这事,而媒体人群反而不提及这个话题。这种默契的避而不谈,就是因为被这套话语体系限制住了。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四、免除回应义务
不管是身份的退让,缩回私域的壳,还是构建舆论PUA,最终,都是为了免除回应义务。
免除回应义务的第一个壳是:“人不能自证其罪”“人不能自证清白”。这本是一个刑法上的概念,又被称为沉默权规则,指的是在刑事案件中,嫌疑人不能被强迫自己证明自己有罪。抬出刑法上的概念,就是为了把质疑抬高到“刑事指控”。但多数质疑造假的舆论风波中,舆论要求的只是“职业能力”证明。
打个比方,法官问嫌疑人,你是否犯下这个罪行?嫌疑人可以保持沉默。但当面试官带着怀疑的目光问,那请你谈谈你对这个技术问题的看法,你能不能回一句:“我懂,但我不能因为你怀疑我,就自证其罪,我有权保持沉默”?
反对者还准备好第二层壳:职业能力是不可证明的,就像肚子里的螺蛳粉,要求证明职业能力,就是要“剖腹验粉”。
这当然也是谬论。
职业能力不是肚子里的螺蛳粉,而是十月艰辛,必然显怀。现代社会充斥着大量的职业能力证明:中考、高考、资格考试、学历、发表论文、申请专利、行业交流、工作经验、工作成果、会议发言、同事交流,这都是不同程度的职业能力证明。证明自己的职业能力,实质上就是工作过程,是一个人生存的基础。
所谓的职业能力不可证明,不过是一种哲学层面的诡辩,把问题推向极致。打个比方就是,“因为方舟子是不可说服的,所以任何说服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不必说服。”
但是,任何说服,说服的对象都是沉默的大多数,而不是少数死硬派。所以,媒体才有意义,政治才有意义,人类社会才能不断发展,媒体才能生存。讽刺的是,很多媒体人还将之视为真理,情绪满满的说出来。如果说服没有意义,观念不能传播,写的文章、著书立说,不就都成了狗屁不如?
五、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我一直主张,每一个从公共舆论中得到好处的人,都对良好的公共舆论负有一定道义上的责任。我们看到过很多例子:在舆论的呼吁下,被损害者得到了正义,但获得赔偿之后,立马翻脸不认,把舆论当一张抹布,用后即扔。舆论不能这样自轻自贱。只有当每个从公共舆论中获益的人,都对公共舆论承担一定的道义义务,公共舆论才会变得更有效。
1960年,科斯发表著名的《社会成本问题》,让法学教授们的视角,开始从单纯的道德转向法律的效率层面。此后,耶鲁法学院院长卡拉布雷西的规则理论,汉德法官的汉德公式,波斯纳的侵权经济分析理论等,共同形成了侵权法的经济学理论。这个理论体系中,最著名的一条就是:谁避免意外的成本更低,谁的责任就更大。
同样的,我一直认为,谁最容易澄清舆论,谁就对撕裂的舆论负有更大的道德责任。这个原则,在严肃的法律领域,涉及巨额赔偿时都成立,那么,在舆论辨真时更应该成立。毕竟,它不涉及巨额赔偿,只是公开证明职业能力。
王闰秋能得到更多的资源,会赚更多的钱,这是实实在在从公共名誉中获得的好处。那么,怎么能毫无公共义务,看着舆论如此撕裂,漠不关心呢?
当然,他们还是有权保持沉默。但如果连证明职业能力这件普通人时时刻刻都在做的事,都做不到,当自己一个轻而易举的举动就能平息社会撕裂而不为。这当然不是罪,但是,请再复习一次:Extraordinary claims require extraordinary evidence,超凡的主张,需要有超凡的证据。那么,超凡的人设,也需要起码的职业能力证明与起码的公共道德。
这不是道德绑架,这是社会舆论、社会公德运行的基本方式。
六、助假的话语体系该结束了
这套话语体系很普遍,很熟练,是因为它是经过演化、锤炼的,某种程度上,已相对成熟,完成了逻辑上的连贯。毋庸讳言,这源于多年前的方韩之争。所以,当下,很多人与其说为王闫秋辩,不如说为韩寒辩,与其说为韩寒辩,不如说是为多年前的自己辩。
其实,这也尴尬,声嘶力竭,不断重复这套话语,但他们拥护的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帮他们狠狠的打对立面的脸,但却袖手旁观,或许还背后偷笑。
中国社会过去、现在、将来,都会有欺世盗名之徒,这是社会常态。但真的要因为过去的路径,每遇到一次真假之间,都重复一次,搭上自己的判断,搭上自己的专业形象吗?是时候抛掉这个包袱了。
而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也不必再被这套话术限制了,不要被身份退让所迷惑,不要怕舆论PUA,说出自己的想法。人活一辈子,不可说的太多,这点小事都被话术所限,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岂不太委屈?
破除这套话语体系,比某个天才的真假更重要。因为你不难发现,这套话术,可以无缝切换,帮任何造假者辩护。你套在过去所有的造假上,它都成立。这套话术的存在,会一次次助长虚假的东西,反而妨碍民间各种赛事的发展。
最后我想说的是,这么多年了,我也不会再抱有什么热切的期待。只是,希望从理性的角度去看。质疑或对或错,都有可能,但这套谬误的话语体系,应该走到它的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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