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恐怖片，救了暑期档

5天票房破13亿，一部《抓娃娃》，总算激活了沉寂许久的影院。

“沈腾马丽组合”的再度联手，印证了国民笑将的稳定号召力。据猫眼电影预测，《抓娃娃》总票房有望突破37亿元。目标若如愿达成，《抓娃娃》将超过在春节档斩获34.6亿元票房的《热辣滚烫》，以及33.98亿元的《飞驰人生2》，问鼎2024年票房冠军。

更重要的是，在挺过了一个“十年最惨淡端午档期”后，陷入旱情的院线迫切需要一针强心剂。

在一个聚集了数百名院线经理的群里，「市界」看到，低迷许久的人气正在被激活。有经理感叹：“没有《抓娃娃》，放映端要喝西北风了。”“没《抓娃娃》，暑期档扛不住了。”

行业的凛风来得猝不及防。就在今年春节档，80.16亿元票房刷新了“影史春节档票房纪录”，影院经理们还欢欣鼓舞，以为院线将全面转暖。谁料，形势很快便急转直下。

据猫眼专业版显示，为暑期档开局的6月，票房仅余22.3亿元，创下了除2020年和2022年的特殊时期外，近十年的最低6月成绩。

进入端午档期，局面未能好转。3.83亿元的总票房，与去年超过9亿的票房相比，崩得体无完肤——更危险的还有，极度低迷的上座率。虽然今年端午档排期场次，创下了历史新高。但据猫眼专业版，票房排名前三的作品，上座率仅有5%左右，场均不足7人。

一片哀鸿之下，从2月开始整整5个月，市场上都未能出现票房超10亿元的电影。于是，《抓娃娃》的横空出世，更被赋予了万众期待的“救市片”意义。

7月14日，在《抓娃娃》点映期间，李樱便早早买票观影了。她向「市界」回忆，虽是点映，影院也座无虚席。她认为作为喜剧，《抓娃娃》完成度合格，笑点密集，全程无休，“所有人在电影院里一起笑的感觉，也是挺不容易的。”

对于市场来说，《抓娃娃》的火爆也有些意外之喜。毕竟在点映前，《抓娃娃》在客户端上显示“想看”的人数不到40万。与之对比，跨年档票房并不亮眼的《一闪一闪亮星星》的想看人数，也曾超过200万。

来自湖南的院线经理对「市界」表示，片方在上映前，没有给院线做什么物料投放和预热，剧组路演也是点映后才安排的。他到上映了才发现，《抓娃娃》原来是传闻已久的《接班人计划》（《抓娃娃》原名）。

“点映第一天，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给重映的《你的名字》排更多场次。”

直到看见了1.56亿元的首日点映票房，让不少院线经理如梦初醒——原来“沈马组合”，依然有这样强大的路人盘和号召力。

而与近年来，许多电影遮遮掩掩，要上映数日才在豆瓣开分相比，《抓娃娃》在点映2天后，便迎来了开分。超7万人为电影打出7.5分，略低于《夏洛特烦恼》的7.9，高于《西虹市首富》的6.6分，可算“开心麻花”系电影中的第二高分。

虽然许多人会将《抓娃娃》、“沈马组合”归入开心麻花体系。但实际上，《抓娃娃》的主要出品方为西虹市影业，开心麻花从中持股15%。影片导演闫非、彭大魔虽来自开心麻花早期创作团队，但已于2016年“单飞”。

闫非、彭大魔算是喜剧圈内的一对黄金搭档，在开心麻花时，曾靠联手创作《夏洛特烦恼》一战成名。“单飞”后，二人主创的电影还有《西虹市首富》和《这个杀手不太冷静》。他们的创作手法也有迹可循：多靠“架空”现实、身份错位等制造反差语境，产生喜剧效果。

如果仅从笑料密集程度来说，《抓娃娃》无疑是成功的。“困苦的爹，辛劳的妈，破烂的院子，破碎的他”，宣发slogan，主打一个覆盖全年龄段观众，“笑声”十足。

（以下可能涉及剧透）

《抓娃娃》的故事脉络并不复杂：沈腾马丽扮演了一对西虹市的富豪夫妻，为了把二儿子马继业培养成清北大学高材生，成长为合格的企业继承人，人为“打造”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于是在隐瞒真相、穿帮、解决破绽的情节中，笑点密集产生了。

从架构设定上，能看出闫非、彭大魔想瞄准或批判的，是东亚家长独有的穷养、内疚、控制式的教育价值观。而沈腾、马丽扮演的父母，为了让儿子在穷困环境下成长，遍寻演员做戏的架构设定，也容易让人联想到于1998年上映、由金·凯瑞主演的《楚门的世界》。

“但如果抱着想欣赏‘中国教育版’《楚门的世界》的念头走进影院，大概率会感到被骗”，观众周净观影后，留下了这样的疑问。“每当你觉得这可能是讽刺，就很快给你加个笑点，将思考稀释掉了”。

这是一部套了楚门的世界的壳，但内核却无比撕裂的中式喜剧，甚至被不少人评为：中式教育恐怖片。

它的可怖之处在于，全片用一种穿插笑点的“中式温情”包裹了对深刻议题的思考，对若干经典教育问题做出了极端的戏剧化呈现，但几乎毫无批判力度。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并非单纯的“乐”。《抓娃娃》的“喜剧”表现靠的却是小品逗乐式的段子，用夸张的人物行动、谐音梗、刻板印象来挠观众胳肢窝，这样的笑几乎是下意识的，无需过脑和思考的。

而影史经典片之所以能永流传，被不断“致敬”，除了形式编排上的故事创新，内核凝结的一定是人类共通的情感和思考。

《楚门的世界》中，当影片结尾楚门驾驶着帆船，突破对海水的恐惧，终于抵达“世界”尽头。他听到了头顶“上帝”的声音在劝阻他：外面世界同样可怕，留在这个我为你建构的乌托邦不好吗？

楚门则用毫不犹豫地，踏入未知的、真实的、不够美好的现实世界作答。真实世界中，正在观看直播的世界各地的观众爆发出阵阵欢呼声——这是人类对勇气的赞歌，对追求自由意志的认可，也是创作者最强烈、直观的作者性表达。

但镜头一转，上一秒还在泪眼滂沱、为楚门放声喝彩的观众，看着被切断的雪花画面问：“我们下一部看什么节目？”

对无数观众来说，他们只是结束了一场长达30年的“追剧”，而这是活在监视和安排的楚门，小半辈子的人生。至此，讽刺和悲凉填补了作品的尾声留白，影片完成了它终极想要表达的内容，把反思留给了观众。

而“致敬”其设定的《抓娃娃》，却用小品式笑点不断消解剧作内核的深刻性，模糊了反思性。

当影片后半段进入“穿帮圆谎”的剧情时，类似的笑料变得密集而刺眼。例如，剧中教育专家扮演的“奶奶”假死时，还被安排了“诈尸”的笑点，只有蒙在鼓里的孩子真情实意地悲伤痛哭，还要听着“奶奶”留下的“要飞到清北大学工商管理系上空等你”的遗言。

“影院里笑声此起彼伏，但我特别难受”，被“膈应”到的周净在影院落泪了，“你的喜怒哀乐都被控制计算，真的残忍至极。”

在影片结尾，儿子发觉一切真相，深受打击之时，气急败坏的父亲看着一手培养出的得意“作品”即将脱离控制，脱口而出的是中国家长的典型委屈：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控制了你的人生，你也控制了我们的人生啊。

而当儿子像楚门一样，推开了虚伪搭建的影棚大门，影片节奏拉至最高点时，父亲又适时插了一句：“晚上还回家吃饭不？”——这些经典的“中式问句”无不弱化了儿子马继业的悲剧性，消解掉了痛苦的留白。

在最后的彩蛋里，夫妻俩坐在电视前，欣赏复读一年，仍以705分考上体育院校的儿子。这时，满地散落的矿泉水瓶吸引走了儿子的目光，他流露出扭曲入迷的神情，放弃比赛转身去捡瓶子。

这种让人心生悲凉的时刻，夫妻俩的反应竟是互相调笑：哎呀，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了咋办，给他啥他也不要，再给个弟弟妹妹呢？

父母的欺骗没有被惩罚，只留下了受伤的、撕裂的孩子。尴尬的笑料，也让《抓娃娃》的口碑在上映数日后，开始走向两极化。

有观众质疑，《抓娃娃》对信奉苦难教育、高强度控制教育的中国家庭问题“只呈现，无态度”。更有网友犀利点评：家长看了才不会反思，难受的只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孩子。

在笑声中开始回过味来的观众，正在重新审视《抓娃娃》的价值。截至7月20日，影片在豆瓣上的评分从7.5分下降到7.4分。

业内的批评亦不绝于耳。近日，《抓娃娃》被陆川直接点评为“麻花的低质强碱性搞笑片雄霸电影市场，是文化的悲哀”。虽然该评论被他“秒删”，但事件在热搜上也整整挂了两天。

某种程度上，以正统学院派为代表的陆川对《抓娃娃》们的鄙薄，也映射了当下严肃电影空间的逼仄，和喜剧电影为博取笑料，渐趋口水化的无奈。

2002年，陆川靠处女作《寻枪》一战成名。两年后，凭借《可可西里》，年仅33岁的陆川捧回了6座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的奖杯，横扫金马奖。

意气风发的开局后，陆川执导的《南京！南京》（2009）、《王的盛宴》（2012）、《九层妖塔》（2015）票房口碑一扑再扑，《九层妖塔》豆瓣评分仅4.4分，陆川本人十年内几乎再未献出新作。

陆川收官的同期，《夏洛特烦恼》却以2100万成本，撬动了14.5亿票房，夺得国庆档票房冠军，掀开了“喜剧落地派”的新篇章。“沈马组合”也凭借此片，从剧院搭子、春晚喜剧人，双双跃至国内影圈一线，知名度和商业价值飙升。

但叫座的同时，开心麻花体系下的喜剧，难以为观众带来上一代严肃影人级别的思考与享受。近年来，开心麻花烙印的喜剧，格调日渐虚浮。

从2018年的《西虹市首富》开始，这部被认作“内核拜金”的电影，最终拿下了25亿超高票房，也让开心麻花朝着“架空”之路越走越深。

▲ 《西虹市首富》剧照。图 / 豆瓣

接下来两年，《独行月球》和《这个杀手不太冷静》，背景和人物设置愈发猎奇。《这个杀手不太冷静》里，干脆制造了一个童话世界里的杀手；而《独行月球》则是用喜剧去讨论生命、宇宙等宏大命题，显得力不从心。观众评价，开心麻花已经进入机械堆砌笑料的阶段。

实际上，不管是开心麻花，或者一部《抓娃娃》，都难以一夕逆转整个电影行业整体惨淡、缺少爆款、口碑与票房倒挂的大势。

今年上半年，优质、大制作电影整体供给不足，观众观影人次不断下降。而《抓娃娃》这样在上映前，并未被片方抱以更高期待的喜剧电影能一飞冲天，也可看作是观众选择稀少的无奈。

在上半年档期动力不足的前提下，更让许多大制作“出街”的信心降低，节奏更加保守。

例如，光线传媒的《哪吒之魔童闹海》曾被视为有望挑起暑期档“大梁”的作品。其前作《哪吒之魔童降世》，便是2019年暑期档的现象级作品，斩获了超50亿元票房，并登顶了当年内地票房冠军。

但今年，《哪吒之魔童闹海》始终没有定档。光线另一部原本选在五一档期的《小倩》，也最终撤档。创始人王长田表示：五一档期过于拥挤，排片比例低而营销成本又上升；另一方面，《小倩》制作时间短，营销尚未完全展开，热度不足——归根结底，缺乏信心是核心要义。

不过，《抓娃娃》点燃了暑期档，毕竟会给业内注入能量，有望让更多片子跟上脚步，下手宣发。

8月9日，由徐峥导演并主演的《逆行人生》将上映，该片是以外卖员为视角，也是徐峥继《我不是药神》后的另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电影，也被业内视为暑期档的最大看点之一。

正在着力打造《封神三部曲》的乌尔善，虽然没有在今年暑期档如期奉上《封神2》，却带来了新电影《异人之下》，该片将在7月26日上映。

此外，在去年暑期档靠《消失的她》收获颇丰的陈思诚，也带来了新一部谍战片《解密》，该片改编自作家麦家的同名小说。曾被屡屡质疑，只会盯着抖音热搜拍电影的陈思诚，这次是否可以驾驭严肃题材，也可试为一观。

（李樱、周净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