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宇辉离职，答案早就写在这里：（旧文）董宇辉站在人生十字路口

根据东方甄选公告，董宇辉已经于7月25日正式离职。

这个消息迅速在中国互联网发酵。但是于很多对他有所了解的人而言，这其实是早已预料到的结局。

唯一需要感叹的是：靴子终于落地了。

本文是我几个月前写的关于董宇辉过往人生的梳理，以及对他未来的预判。他为什么会离职，答案早已写在文中了。

需提醒的是，这是旧文，里面一字未改。如有涉及到时间事件的，其发生都是截止到当时写文之前。

宇辉终于走上了自己的路，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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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董宇辉是一个业余当着导游的大学生；

五年前，董宇辉是新东方西安分校的英语老师；

两年前，董宇辉是一个在直播带货行业挣扎求生的郁闷主播；

现在，董宇辉是中国互联网知名度最高、卖货能力最强的人之一。

如果我们再把时间往后推，两年后，董宇辉会在干嘛？五年后，董宇辉又会在干嘛？十年后，他将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设想一下，若干年后，我们问ChatGPT8.0：董宇辉是谁？它会怎么回答？

“董宇辉是一个直播带货网红，他一年卖货一千亿人民币，是中国直播带货界的首富。”

“董宇辉是一位老师，他帮助很多学生走出了人生困境，创造了更好的未来。”

“董宇辉是一位文化传播者，他致力于传播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抚慰了很多人的精神危机。”

……

不知道董宇辉本人，最想听到的是哪一种呢？

董宇辉曾经在不同场合讲过：人生的路应该怎么走？不妨假想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躺在病床上，拍着肌肉松弛的大腿，跟子孙们回忆自己一生，答案会瞬间清晰。

他说：“倒着活，谁都能活明白。”

我认为，尽管从事业发展来看，董宇辉似乎走到了一个巅峰，但是从“如何过好自己的人生”来看，现在可能正是他一生中最关键的十字路口，甚至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凶险的一个关口。选择对了，当他垂垂老矣之时，会无比欣慰；选择错了，就会无比后悔。

他是会像俞敏洪一样，一辈子永远被命运推着走，肩上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愁苦地走下去，还是会像陈行甲一样，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追问自己的内心究竟想要什么，然后跟着心中的指引走下去？

抑或是他既不向左走俞敏洪的路，也不向右走陈行甲的路，而是在命运与自由意志的夹缝中，走出一条自己的新路？

哲人说：未来就隐藏在历史里。今天，我们追述一下董宇辉的人生轨迹，看看他的成长环境、行事特点、价值追求究竟是什么。

他最想听的那句话，也许就藏在这里面。

01

董宇辉虽然长得像兵马俑，但从祖籍来讲，他并非正宗的陕西关中人。

他父亲原籍湖北省十堰市郧西县，母亲原籍陕西省商洛市洛南县，他出生在陕西省渭南市潼关县安乐乡马吉村，那是华山以东、秦岭以北的一个小村子。

董宇辉出生于1993年，那时计划生育抓得还很严，他上头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不知道他家是怎么躲过的，想必也因此而吃过不少苦头。

董宇辉的父亲和普通农民不大一样，他爱书爱得入迷，而且不是爱当时流行的《知音》《故事会》和武侠小说，而是哲学、历史、经典文学等比较有深度的书。

也因为这样，他对董宇辉的教育和普通的农民家庭也不一样，都是鼓励、肯定为主。不管董宇辉有多么不切实际的梦想，爸爸总是会对他说：“嗯，我相信你可以。”

有一次，董宇辉突发奇想，跟爸爸说：“我长大以后，要当国家领导人。”爸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嗯，我相信你可以。”

董宇辉骨子里的自信，部分可能来自于这里。

爱读书本来是好事，但对一个农民来说却未必。

有一次，董妈妈有事出去，交代爸爸看着炉子煮着的饭，结果等妈妈回来一看，饭已经烧糊了，爸爸蹲在厕所看书已经入了迷，妈妈气得拿棍子把爸爸从厕所里打出来。

也有爸爸生气的时候，有一次，妈妈煮了砂锅，端上桌的时候怕把桌子烫坏，就在底下垫了本书，结果书烫了个洞。爸爸不敢和妈妈吵架，只好生了几天闷气，不和妈妈说话。

更麻烦的是，读书不能当饭吃。在农村，一个壮劳力不好好干活，老看书，就是不务正业，好吃懒做。也由于读书读成“书呆子”，爸爸在经营家业上只懂老老实实种田，不懂得很多歪门邪道，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

董宇辉小的时候，爸爸曾经因为运气好，短暂发过一点小财。那时候，村里人和他家关系也都很好，有关系特别亲密的，还把董宇辉抱在怀里，要认他当干儿子。

但这波运气没持续多久，董家很快又返贫了。爸爸只好又回来种地，偶尔再出去打工，却连生活费和学费都没法挣回来。唯一能给孩子补偿的，就是过年回来，多买一点肉，让孩子吃几顿好吃的。

董宇辉小学毕业时，家庭经济状况跌倒了谷底。当时，爸爸在外打工没拿到工钱，而初中开学又要交学杂费，妈妈没办法，只好带着董宇辉出去借钱。

董宇辉跟着妈妈，从早上出门一直到晚上，还是没能凑齐学杂费。借钱的苦，对一个大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何况是一个小孩。

董宇辉从借钱的过程中见到了人性之恶，也经受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本不应经受的委屈与侮辱：此前曾把他抱在怀里要认干儿子的人，不仅不愿意借钱，还指着他们的脸破口大骂。

那天晚上，他和妈妈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发现家里昏黄黑暗，电灯都不亮——原来，由于没钱交电费，他家的电被掐断了。

读初中的姐姐点了一根蜡烛，坐在桌子前。微弱的烛光照着她瘦削的身影，在墙上跳动。桌子旁边，放着她从学校拿回来的被褥。

妈妈奇怪地问：“你为什么把学校东西都拿回来了？”

姐姐说：“我不想上学了。”

妈妈严厉地问：“为什么不想上学？”

姐姐说：“我跟人打架，被老师批评了。”

又说：“我学习也学不进去，不想上了。”

董宇辉在旁边听了，非常生气，他觉得姐姐太不懂事，太不让父母省心了。就批评姐姐，他说：“姐，你怎么能惹妈妈生气呢？怎么能这么不乖呢？”

姐姐不说话。

董宇辉看到妈妈很生气，但欲言又止，然后她拍着姐姐的背，呜咽地哭了起来。姐姐从此就辍了学。

董宇辉上初中后，姐姐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找了一份零工，隔三差五给他送些吃的。他身体发育晚，那时候还很瘦小，在学校常受欺负。只要姐姐听说了，就会到学校去，帮他报仇。

若干年后，董宇辉说，我姐姐很爱我，甚至比妈妈更爱我。我和妈妈有时候还吵架，但姐姐对我只有疼爱。

——当然是疼爱。董宇辉是上初中后很久，才知道了姐姐辍学的真正原因。有段时间他不好好读书，妈妈实在忍不住了，就告诉他：“你以为你姐姐真的不想上学了吗？你以为我们家真的能够同时供得起三个孩子读书吗？”

那一刻，他全都明白了，然后立马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姐姐对他的爱如山重，但他却用刻薄的言语，在姐姐破碎的心上扎刀子。

从此以后，董宇辉拼尽全力读书。

02

董宇辉的初中是在县城的一个私立学校上的，这所学校在潼关很有名，招录很严格，都是掐各小学的尖子生。

董宇辉和一大群同学都报考了，结果发挥极其不正常——远远超过了他的正常水准，成为唯一一个考上的，以至于老师都觉得不可思议。

中学的同学普遍来自城里，家境更富裕，发育更良好。董宇辉家穷、身体瘦弱矮小，因而一直都很自卑。那时看到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觉得里面写的孙少平就是自己。

但更大的自卑来自于学习。那时候，村里的小学不学英语，但城里孩子多多少少学过一些。第一堂课，老师让大家念26个字母，其他同学都念ABCD，只有董宇辉念“啊掰猜呆”。同学哄堂大笑，老师则气得脸都绿了——她以为班上来了一个捣蛋鬼。哪里知道，董宇辉这样念，是因为根本就不会英语的发音。

但也正因为英语基础实在太差，董宇辉在这上面花了最多的功夫。他把课文全部背过，还把所有的课后习题都背了一遍。

有的单词怎么都记不住，他就写在手上，一边走一边看着背，结果路上摔了一大跤。妈妈看到他胳膊上的伤，问怎么回事，他说是背单词摔的。妈妈深深担忧，心想，这孩子这么傻，以后还有指望吗？

在这种努力之下，董宇辉的英语成绩从倒数第一，很快进入到班级前列。加上其他科的成绩本来就不错，初中毕业时，考出了年级第二的好成绩，上了县里面的重点高中。

高中的董宇辉情窦初开，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他由于自卑而不敢明着表白，只是每天给女孩带早餐。女孩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吃了三个月之后终于不好意思，就直接拒绝了——以高中生常见的委婉方式：“你是一个好人，我们做兄妹吧”。

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让董宇辉在许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依旧黯然神伤。

董宇辉的学习成绩本来还不错，但中间出了一次大事。高二时，他不小心从高处跌下，把踝骨摔骨折了。由于伤情比较严重，没法上学，只能在家静养。

这次腿伤，让他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以前的他，总是自卑于自己不够帅、不够高，但是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要那么帅，那么高干嘛？只要能够正常走路，自由自在地奔跑，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啊。

家里大部分时候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这让董宇辉非常烦闷，因为他从小就和妈妈相处不好，常常一说话就吵架。

小时候他调皮，凡是能挨家长打的事情，一件都没少干，而每当妈妈教育他时，他又喜欢犟嘴，吵得多了，董宇辉就不愿意跟妈妈待在一起，能躲就躲。

骨折的那段时间，天很热，人本来就容易暴躁。董宇辉腿伤又疼，人动不了，没法去学习上课，又怕学习跟不上，更是烦躁，经常和妈妈吵架。

他在看书，妈妈就在厨房“叮里哐啷”弄饭菜，吵得他心烦意乱。每次妈妈都是先煮好一大碗骨头汤给他喝，想让他快点恢复。董宇辉根本就不想喝那个汤，一会嫌太热、一会嫌药渣太多，一会嫌药味太重。

有一次，他如往常一样，粗暴地把汤推到一边，说我不喝。

他习惯性地等着妈妈的责骂，但意外的是，妈妈张了张嘴，却并没有骂他，而是愣了一会之后，偏过头，委屈地留下了泪水。

董宇辉心里大震，一下子良心发现，看着妈妈的满头大汗和潸然泪水，他心里无比惭愧。

从那一天起，他突然理解了母亲的苦和母亲的伟大。他暗下决心，今后再也不能任性了。

修养一段时间后，能拄着拐杖走了，董宇辉回到了学校。姐姐辞掉了工作，每天负责接送他，搀扶着他上下楼。

有一次晚自习下楼，天太黑，拐杖没拄好，董宇辉和姐姐都摔倒在楼梯间，姐姐的胳膊都摔破了。万幸的是，董宇辉的伤腿有石膏保护，没有二次受伤。

由于养伤耽搁了时间，等董宇辉再回到学校时，已经是高三了，他错过了最关键的高二学期。高三第一次模考，董宇辉只考了个300分出头。

我们现在可以回头看一下董宇辉当时的处境：家穷个矮，长相一般，恋爱失败，成绩垫底……也许有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抱怨、会放弃，会找借口说我是因为养病才这样的。而一个人经历了这样的命运，也确实有资格发牢骚，找借口，这种情况谁都能原谅。

但董宇辉没有自暴自弃，他知道高考的时间已经不多，缺了这么多课，现在唯有把全部身心都投入进去拼命，才能赶上去。

几个月后，高考正式到来。第一门考语文，他的语文从来都不好，150分的卷子，他从来没考到过100分以上，这次题目又比较难，做完前面的试题，留给作文的时间只有15分钟了。出来后，他恰好碰到了语文老师，说了一下情况。老师叹口气说，“那你就准备复读吧”。

怀着极度沮丧的心情，董宇辉参加了后面三门，他觉得每一门都发挥失常，没考好。

最后成绩出来，果然是发挥失常，但方向是反的——远远超出了他以往的水平。语文考出了130分，根据前面的错题推算，作文应该是考了满分。其他各科也都远超自己的预估。最终结果，董宇辉的高考成绩超过了一本线，被录取到西安外国语大学，就读旅游英语专业。

报这个专业，其实没有太多考虑，就是听人说学英语、当导游能赚钱，一个月能赚一万块呢。对小时候穷惯了的董宇辉来说，这太有吸引力了，于是就报了。

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上董宇辉他们专业，应该是特别开心的一件事情：班上34个人，32个是女生，只有两个男生。

我知道，很多男生看到这里，估计已经浮想联翩了——董宇辉这小子，真有艳福。但现实是，不知为何，董宇辉在大学四年，竟然“万花丛中过，片叶未沾身”，不知道是他还惦记着高中时的白月光，还是他班上女生看不上他。

尽管没有爱情，董宇辉的大学生活，过得还是非常充实。和爸爸一样，他喜欢读书。到大学后，图书馆丰富的藏书，让他像熊大熊二掉进了蜜罐里一样，如饥似渴地吮吸着知识的乳汁。他看莎士比亚、看毛姆、看罗素、看加缪、看许渊冲，快乐得飞起。

在学业上，董宇辉的表现也得到了老师的高度认可。尽管刚开始被老师叫起来读英语时，还能被同学们听出陕西方言的韵味，但他天天听BBC、CNN、看ChinaDaily，还去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罗素的散文和许渊冲翻译的唐诗宋词英文，渐渐地，他的英文口语水平越来越好。

有一次，老师有朋友从美国来，需要找一个英语好的人领着他们游览西安，老师第一个就想到了董宇辉。于是，董宇辉第一次当起了英文导游。

那是一对美国母女，妈妈是大学教授。董宇辉领着她们看了兵马俑、华清池，然后到了大雁塔。对着大雁塔下的唐僧雕像，他给她们讲玄奘取经的故事。

当讲到玄奘法师那伟大的使命感时，董宇辉一面脑海里浮现出玄奘经历千辛万苦取经回来的画面，一面背诵起了罗素的名言：“有三种情感，单纯而强烈，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

讲到这里时，董宇辉感受到了一种穿越千百年的强烈情感共鸣，他开始手舞足蹈，激情澎湃，泪流满面。回过头一看，教授也跟着他热泪盈眶。

那是董宇辉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以前的他，自卑而敏感，除了父亲无条件的信任，以及英语课上被老师表扬之外，他很少从别人那里得到真挚而强烈的肯定。而这位女教授因被他感动而流出的眼泪，让他真切地感觉到，原来我这么牛，我讲的东西能讲到人的心里去，能触动人的情感，使人感动到热泪盈眶。

那次导游，教授给了他一千多块钱的小费，并且给老师发了热切表扬他的信息。但这些，都比不上董宇辉被人认可之后强烈的满足感和不可遏制的自信。

从那之后，再有外宾来西安，老师都不再找别的学生，都直接交给董宇辉。董宇辉也不负老师所望，一次又一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最多的时候，一年跑了17趟兵马俑。他的英语口语能力，与人交流的能力，演讲的能力，也得到了极大的锻炼。

03

当导游其实是非常辛苦的事，尤其是要连轴转的时候。董宇辉当时由于经常要带外宾，晚上回学校就比较晚。有一次，他回到宿舍楼下，已经两点多钟，宿管阿姨死活不让他进去。

宿管阿姨问：“你这么晚回来，到底是在外面干什么？”

董宇辉说：“我在外面兼职。”

阿姨问：“什么兼职，需要这么晚才回？”

由于当时老师让董宇辉当导游，算是私下对学生的一种照顾，为了不让别人非议，老师特地交代董宇辉不要跟别人讲。于是董宇辉认为，对宿管阿姨也应该保密。

他说：“阿姨，我兼职的职业，不方便说。”

阿姨看他的眼神立马变了，犹豫了一下，又问：“你干这行，赚钱多吗？”

董宇辉说：“还挺多的。”

阿姨又鄙夷又气愤，说道：“年纪轻轻，不学好，去干这种事，丢不丢人？”

可想而知，门是不可能给他开的了。于是，董宇辉只好坐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上，啃着书包里早上买的已经被挤扁的冰冷面包。

一边啃，一边觉得非常委屈，恨不得大哭一场。他心想，我搞得这么忙这么累，还被人误解，这到底是为的啥呀。

但哭也没用，还得想今晚怎么办。由于第二天一早还要接着带团，而学校离外宾住的酒店又很远。这个点也没有了公交车，又舍不得打的，于是董宇辉决定连夜走过去。

学校位置偏，往城里去要经过大片的农地。那时正是寒冬腊月，天气很冷，空中挂满繁星。董宇辉满怀委屈地走，走着走着，心情渐渐开始明朗起来。为了驱散心中的烦闷和恐惧，他开始大声唱起歌来。

若干年后他无数次地在课堂上，在演讲台，在直播中讲起这个故事。他说：

“好多年后，当人们问起我，那一天晚上，我是否感觉到了孤单与漫长？我说恰恰相反，我记住的是漫天的星光和一路的歌唱。”

课外兼职的收入，弥补了他贫寒的家境，所以大学时候没怎么受穷。但是也留下了一个终身的遗憾：外婆病重期间，他由于兼职的工作没完成，没有及时赶回去探望，等到终于能回去时，外婆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失去了意识和交流能力，他只来得及见到最后一眼，外婆就去世了。

小时候，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寒暑假去外婆家。外婆家在秦岭的大山深处，是董宇辉心目中的天堂圣地。

许多年以后，他依然能清晰记得小时候的场景：门前的小溪，溪中的小鱼，屋后的山坡，坡上的老牛，暮色中的炊烟，外婆的温声细语。外公外婆给他完全的包容，没有任何的要求，任由他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去哪玩就去哪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外婆家，就是他人生中最自由自在，最快乐的时光。从外婆那里，他也感受到完全无条件的爱。所以，对外婆的感情，也非常深。

这一次，在外婆病逝前，他都没能趁外婆还清醒时回去看一看，表达一下他对外婆的爱，让外婆最后再望一眼他的脸，握一握他的手。等回去时，外婆早已不省人事，任他怎么呼唤，都再也没法听到外婆的温声细语了。

日后，董宇辉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深刻的教训之一。他从此知道：如果你爱一个人，一定要在有条件的时候去爱，去表达。否则，错过了时机，日后将是无尽的伤痛和后悔。

不管如何，日子还是要照样过。大学四年转眼过去，董宇辉迎来了毕业的时光。

04

那一年的工作很不好找，据老师说，那是史上最难的毕业季。

董宇辉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入了求职市场。但经过大学四年的历练，他流利的英语，博览群书的积累，充满感染力的表达，以及和众多外宾从容交谈中培养出来的自信，让他在成百上千的求职者中脱颖而出。

他先是投了一个手表企业，顺利录取，获得了年薪15万的待遇和外派德国进修的机会；接着又拿到一个汽车企业的offer，年薪更是给到了离谱的20多万，以至于他很怀疑遇到了骗子。

在2015年，在西安这样的城市，在西外毕业的学生中，这两个offer，不管是哪一个，都是别人打破头都抢不到的香饽饽。但董宇辉还在犹豫，因为他还在争取第三个机会，那就是新东方西安分校的英语老师。

比起在前两家企业面试的手到擒来，在新东方的面试简直是一场炼狱。那时还是大四上学期的10月份，董宇辉去试讲，讲了十分钟，被面试的老师批评了一个小时，从发音到动作到神态，他就没有哪个地方让考官满意的。最后他有种感觉，我的呼吸都是错的。

他怀着无比沮丧的心情回去，觉得肯定没戏。但后来，新东方让他回去再面试，同样的经历来了一遍又一遍，讲十分钟，挨一个小时批。他这辈子都没有受过那么多的心理折磨。

从头年10月到次年2月，在试讲了很多次，被虐得体无完肤后，新东方终于向董宇辉敞开了大门，愿意录用他了，不过工资比前两家要少得多，而且毕业正式入职之前，没有工资，只能白干。

他陷入了纠结之中。如果从发展机会来讲，也许应该选择手表企业，去欧洲游历一番，一定能大有收获；如果从经济考虑来讲，毫不犹豫应该选择汽车企业，毕竟，20多万的年薪对一个饱受贫寒摧残的农村家庭来说，是非常有诱惑力的；但是从个人的热爱来说，他更喜欢站在讲台的感觉。

无法抉择之下，董宇辉选择回去问父亲。父亲当时已经不在外面打工，而是回到了黄土地，继续着祖祖辈辈最熟悉的耕种事业。

董宇辉找到父亲时，他正在锄地。听了儿子的疑问，他停下活计，把锄头驻在地里，手搭在锄头把上，问董宇辉：“你把很贵很贵的手表和汽车卖给富人，有什么用？”

董宇辉按照自己的理解，开始阐述。父亲静静地听着，没有评价，只是说：“人是万物的尺度。真正的工作是有价值的工作”。

董宇辉问：“什么是有价值的工作？”

父亲回答：“影响人的工作，就是有价值的工作。”

那是一个下午，太阳依然很烈，只是略微染上了一点金黄，阳光照在父亲瘦削的脸上，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你很难想象，一个农民脸上会发出那样的光，而他的嘴里会说出那样的话。

那一瞬间，董宇辉的心被击中了，他下了决心——我要当老师。

于是，他就这样进了新东方。许久之后，他才知道，“人是万物的尺度”是一个古希腊哲学家的话，父亲偶尔读到，记住了，在适当的时候说出来，竟然就这样影响了他的命运之路。

05

进入新东方后，董宇辉如鱼得水。他的表达能力和幽默感，让学生们天然就愿意听他的课。而他超强的共情能力、如火的热情、待人的温情，让孩子们从感情上也很喜欢他。

更重要的是，他有过硬的教学成绩。由于有过英语成绩从垫底到优秀的经历，他知道该怎么学、怎么教。他的勤奋也帮了他，为了教好高中英语，他把近十年的高考试卷都做了很多遍，熟悉到每一道题目都能背下来的程度，学生只要任意说一道题目，他都能马上指出，这是某省某年高考第几题，题干是什么，答案是什么。这样的用心，让他很快就摸清楚了高考的出题规律，以至于到后来，他每年都能押中英语高考的作文题。

很快，董宇辉就成为了新东方西安分校的名师，慕名而来的学生络绎不绝。

在董宇辉入职的第二年春天，西安新东方由于经营遇到困难，调来了一位新的校长。这位校长原来在合肥任职，由于业绩突出，被调来挽救西北市场。他虽然才刚过30岁，但看着就像40多，瘦而长的脸就像是被做刀削面师傅从两边脸颊各削了一刀似的。他的名字，叫孙东旭。

当时的西安新东方有两千多人，一个新校长要在短时间内对某一个普通老师印象深刻，是很难的，但董宇辉就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一下子就被孙东旭看到了。

和董宇辉熟悉之后，孙东旭发现这个小兄弟很可爱、很真实，虽然说话不着边际，但是讲课确实有一手。于是，就破格把他提拔为高中英语教研组组长。当时董宇辉年仅23岁，是新东方有史以来担任这个职位的最年轻的人。

也是这一年，孙东旭把董宇辉派到加拿大去学习——董宇辉毕业时因放弃了手表企业而失去的国外研学机会，仅仅第二年就通过另一种方式补偿了。

毫无疑问，孙东旭是董宇辉的贵人。是孙东旭给董宇辉升职加薪，出国研学，扶上马还送一程。

尽管董宇辉是一个相当蹩脚的管理者，开会不会做计划，管理全靠段子和人情，团队调整缺乏杀伐果断的狠劲，人员离职他只会抱着人哭。但孙东旭一直都护着他，后来到北京，也把他带着去了。

那几年，董宇辉忙得就像一只陀螺。他自己觉得可能比中关村的码农还要忙。每周不仅要在西安讲课，而且由于演讲能力实在是太强，还被新东方作为老师代表，派到各地去巡讲。

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他演讲了接近一百所学校，每周都是在高铁、飞机上辗转，周末还要回西安上课。

有一次，妈妈专程到西安看他，到了好几天，他都不知道，因为早出晚归，根本见不着面。直到看到冰箱里摆满了整整齐齐的饺子，才知道妈妈来了。而等他发现时，妈妈已经回潼关，只是在鞋柜上留了一张纸条：“我来找你了，几天你都不在家。你很忙，你得照顾身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母爱就是这样，你可能没有察觉，但是它永远在那里。别人都关心你赚多少钱，只有母亲在关心你累不累，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尽管董宇辉忙成这样，但在内心里，他是满足的。当一个老师和一个演讲者，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这就是父亲所说的“影响人的工作”啊。

尤其是2018年的一个夏夜，雷雨击坏了大楼的变压器，教室停电了，一片漆黑。学生欢呼雀跃，董宇辉问：“我们是现在就下课还是再讲一会儿？”学生们都选择了再讲一会儿。

于是，董宇辉让大家都拿出手机，点开内置的手电筒。教室里出现一片星光。伴随着电闪雷鸣，董宇辉无比激情地讲完了那堂课，学生们也听得无比认真。

在西南联大时代，倾盆大雨之下，茅草屋中，老教授在黑板上写下：静坐听雨；在俞敏洪时代，新东方课堂经常遇到停电，俞敏洪点燃蜡烛，烛火从前排一个一个接力往后传，成为那一代新东方学生心中永远不灭的神圣记忆。

到了董宇辉时代，这样的场景几乎绝迹，而一场突然的雷电，让董宇辉和那一堂课的学生们，也体验到了如此的庄严。这成了董宇辉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之一，应该也是很多学生人生中最美好的瞬间之一。

06

个人的小确幸，永远敌不过时代的洪流。

随着移动互联网对各行各业的渗透愈加深入，直播授课开始大发展，2018年，新东方开始加大网络授课业务的发展脚步。

由于孙东旭来西安后，又把西安新东方搞得风生水起，展现出超强的能力，俞敏洪决定再给他压更大的担子。2019年1月，孙东旭担任了新东方线上业务板块“新东方在线”的联席CEO，2020年1月又成为唯一CEO。

匹马进京的孙东旭，自然要搭建自己的人马班子，而董宇辉是他在西安的爱将。2019年，孙东旭把董宇辉从西安调到了北京。

董宇辉虽然家在陕西，而且已经在西安买了房子，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过来——来之前，心思细腻的董宇辉，还专程到西安回民街排了几个小时的队，给孙东旭带了一箱腊牛肉。

北京的生活很不容易。董宇辉在人大西门租了一个小房子，里面只有一床一桌，由于房子太小，床占去了大半面积，以至于门只能打开一半。桌子太旧，有一次吃饭时塌了，饭菜洒了董宇辉一身。

夏天闷热无比，但董宇辉不敢开窗，因为窗外是一个垃圾堆，如果开窗能直接熏死。但董宇辉并不孤单，夏天的夜里，有成群的蚊子陪着他，时不时有雌性的蚊子和他来一个血肉相连的亲密接触。

好在，直播上课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无非就是原来在大课室里和学生面对面，现在改为在直播间和摄像机面对面，反正在董宇辉的想象中，视频的另一头，必定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时代的洪流，继续在裹挟着董宇辉往前走。

刚到北京半年多，改变一切的疫情来了，整个社会都在随着疫情的传播和应对而发生变化，教培行业也受到巨大冲击。最大的变化是，线下的很多课没法上了，全部要搬到了线上。而俞敏洪又宣布新东方将录制很多免费课程捐助给社会。

2020年春节，在老家过年的董宇辉，大年初二就回去工作。当时回不去北京，就在西安办公室录课。

疫情对他的最大影响，除了生活之外，就是工作量剧增，同时，也让他感受到直播讲课的更大价值——在那样一个每人都很茫然，都很艰难的时刻，董宇辉认为，他的课程，不仅仅是对学生提升成绩有帮助，更是在向社会传递一份乐观与信心。

当然，对于新东方在线和董宇辉个人而言，疫情带来的线上业务的暴涨以及用户由此可能形成的未来新的上课习惯，无疑意味着更好的发展前景。短短的两个月，新东方在线在港股的股价，从17块多涨到了39块多，花名“中关村周杰伦”的高中英语直播课程老师董宇辉，自然也水涨船高，拥有了光明的未来。

但时代的洪流，还在继续在裹挟着董宇辉往前走。

2021年7月，国家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新东方在线的主营业务恰好属于“校外培训负担”，是需要被“进一步减轻”的重中之重。于是，一夜之间，整个公司遭遇灭顶之灾，股价从高峰时的39块多，一下子跌到了3块多。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新东方在线的营收缩减了80%，人员裁掉6万多，董宇辉的部门也未能例外。董宇辉与离开的同事一个一个地抱头痛哭：“我舍不得你，可是，这是校长的命令，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他有心挽留这些人，一个都不想放走。可是，他没有任何能力。他那时特别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聪明能干一点？他觉得，如果自己有能力，这些人也许就不会走。

可是，这不是董宇辉一个人的能力问题。别说当时以他的位置、能力和资源没法解决这个问题，就连孙东旭也不行。别说孙东旭，就连俞敏洪也不行。

当整条河流都快要干涸的时候，没有哪条鱼能够幸免。甚至，也包括董宇辉自己。

2021年8月，董宇辉跟孙东旭说：“我也要走了。”

孙东旭问：“那你干啥去？”

董宇辉说：“我也不清楚。”

孙东旭劝董宇辉留下来，但他自己也对未来一片迷茫，只能说相信俞老师，相信团队，大家一起奋斗。但是未来的路将怎么走，他也看不清方向。

最终，他只能对董宇辉表示理解和祝福，放这个自己最喜欢的部下离开。

董宇辉去人力部门办离职手续，结果去了之后发现，他去得太晚，对方已经下班了，手续没办成。

第二天，孙东旭再次挽留董宇辉，他说：“你留下来，我们一起奋斗。天亮的时候，就能看到光。”

又说：“困难的时候，要相信团队凝结在一起，走着走着，兴许就有方向了。”

董宇辉心头一热，不忍心走了，他留了下来。

07

面对行业末日，顽强的新东方掌舵人俞敏洪没有坐在那里等死，他以体面的方式处理了教培业务的遗留问题——结清了被裁员工的工资和离职补偿、无条件退还了已收款还未交课的学费、把八万套新东方桌椅捐给农村中小学……

然后，他宣布，新东方将转型做农业直播带货。

董宇辉被选为第一批带货主播。用他的话说，他将从一个老师，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卖菜的”。

在开始卖菜之前，董宇辉回家了一趟，他问奶奶：“如果我从一个老师变成一个卖菜的，您怎么看？”

奶奶抱了一下他，说：“挺好的呀，只要你快乐。”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投入进来。

2021年12月28日，新东方团队开始了第一次农业带货直播，采用了“大号带小号”的方式，以俞敏洪的抖音号为主阵地，往新注册的“东方甄选”号引流。孙东旭带着董宇辉在东方甄选直播间亮相。

这是董宇辉的第一次直播带货。他卖力地讲解，还给大家唱歌。表面上装得很有激情、很嗨，但内心里他觉得特别别扭、特别痛苦。

更尴尬的是，原本大家都觉得，凭俞敏洪的影响力和新东方的品牌、名声，应该会有很多人来观看和购买。俞敏洪那么多企业家朋友，那么多学生，那么多粉丝，销售量应该轻轻松松就能破亿吧。毕竟，之前罗永浩首次直播，都卖了一个多亿呢。俞老师不会连罗老师都不如吧？

真实数据出来后，令所有人的心都跌倒了谷底。俞敏洪的大号销售量才460万；董宇辉首秀的东方甄选号，更是低到了十几万。

而这还是因为俞敏洪和新东方是首秀，大家怀着好奇的心态进来的。连关注度最高的首秀都如此惨淡，后续更是可想而知。第一天直播完，第二天新东方在线的股价直接跌掉了20%多。

比股价更难看的，是销售额。第二天东方甄选再次直播，销售额下降到只有2万多元。

他们上线了一款橙子，卖了两个星期都没卖出去几单，供应商说他们只会浪费样品，直接把他们拉黑了。另一次，直播间上线了一款甘肃的藜麦，满心以为能帮当地的农民做一点贡献，结果讲到声嘶力竭，却没能卖出一单。

比销售额更难看的，是董宇辉的脸。在东方甄选的直播间，董宇辉感受到了来自全世界的恶意。无数人不买东西，光骂他。骂得最多的是：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恶心人就不对了。

董宇辉此前当老师，听到的都是仰慕的惊叹，何曾听过如此恶毒的言语，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百个千个人整屏整屏地刷。这样的落差，让他的心情无比沮丧。

比脸更难看的，是观看人数。随着进东方甄选直播间的人一天比一天减少，董宇辉才意识到，原来被人骂还不算惨的，更惨的是连骂你的人都没有了。最难的时候，直播间所有的观众，只有四个人，其中两个是董宇辉的爸妈，另外两个是另一位主播的爸妈。

比观看人数更难看的，是董宇辉的钱包。董宇辉从来都是那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性格，财商近乎为零，所以别看在新东方干了多年，却没有存下钱来。到北京后，又要还西安的房贷，又要付北京的房租。公司转型之后一直没赚到钱，董宇辉自然也拿不到多少。

他走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吃不上饭，只好每顿都吃一块五一个的葱油饼，连吃了几个月，以致后来看到葱油饼就想吐。

从大一开始就没有找父母要过钱的董宇辉，现在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了，他向爸妈借，向弟弟借，甚至把奶奶存的钱都取出来用了。西安新东方的同事们甚至听到传言，说董宇辉还不上贷款，要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但这，依然不是最艰难的。对董宇辉来说，最难的在于：他的人生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和方向。

原本，他喜欢讲课，擅长讲课，他的讲课得到学生和上级的认可，能够影响人。而现在，他喜欢和擅长的一切，成了完全不受人待见的东西，甚至成了别人排斥和厌恶的东西。

每当他在直播间开始讲文化、讲思想，评论区就开始骂他不务正业。而且平台还扣分，因为根据规则，主播的首要职责是卖货，如果讲别的东西超过一定时间，就耽误平台赚钱，就要处罚。

董宇辉喊不出“亲人们快下单”，只会讲苏东坡，讲莎士比亚，讲毛姆，讲王尔德。而这些无人在意。观众不想听这些，只关注下一个产品是什么，最低价多少钱。每当他讲这些的时候，在一旁的导演就要焦急地喊：别讲啦，快卖货，一会儿又扣分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还是常常会忘记卖货。于是，常常被扣分，扣分了他下播就要写检讨。那段时间，他写了这辈子最多的检讨，几乎达到一天一封的程度。

种种压力之下，董宇辉开始整晚整晚地失眠，既不知道当下的日子应该怎么度过，更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方。睡不着的情况下，他只好围着北大一圈一圈地暴走。凌晨两三点，海淀的路灯昏黄，星光稀稀疏疏，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想起，大学时被宿管阿姨挡在门外的那一晚的星光。

“放弃吧，离开吧！”每一天，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在朝着他呐喊。

但另一个声音又会告诉他：你不是天天跟学生讲“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吗？平时鸡汤说得好听，自己真遇到事情，就去当逃兵？你怎么有脸面对以前的学生？以后还怎么有脸讲这些？

他设想五年之后，自己再回顾这段时光，如果这一刻他逃离的话，一定会很鄙视自己。于是，他只好继续咬牙熬着。

时间之轮吱嘎吱嘎着艰难走过了半年，2022年的6月，董宇辉清楚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山穷水尽了，所有的钱全部耗光，滴着血从父母、弟弟、奶奶那里借来的钱都没有了，他的心力也已经消耗到只剩最后一点，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6月8日这一天，他头晚没有睡好，精神很恍惚，恰好那天导演也不在，他自己一个人稀里糊涂地播，到最后只能凭着本能胡言乱语，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直播间的观看人数和销售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攀升，很快达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高度。下播之后的董宇辉异常兴奋，之前的郁闷一扫而光。

这还仅仅是开始，6月9号，更多的人涌了进来，直接把东方甄选直播间带到同时段抖音全平台热搜第一和销售量第一。

与此同时，整个中文互联网的各主要平台，如抖音、微博、视频号、B站、小红书等，都开始大量出现董宇辉直播的精彩片段。那几天只要是登录这些平台的人，没有人能逃过那一张酷似兵马俑的脸的轰炸。

从这一天起，董宇辉正式在中国互联网圈出道，成为全网全平台的网红，并将很快成为整个中文互联网一骑绝尘的顶流。

08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怎样一种神奇的力量把董宇辉和东方甄选托上了巅峰？这一奇幻事件，似乎成为中国互联网近年来最大的不解之谜。

在董宇辉日后无数次的叙述中，事情的发生没有任何征兆，他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切都被归结为命运的恩赐，并进一步归结为俞敏洪老师多年来积累的福报。

这样的叙述非常动人，很符合英雄神话的标准模式，也给了很多在直播带货甚至别的领域挣扎迷茫的年轻人巨大的动力：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咬牙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迎来自己的辉煌。

在那之后的几个交易日里，新东方在线的股价连续以两位数的百分比火箭式上涨，6月15号和16号更是涨到了吓人的54.19%和72.71%，股价从4块多直接飙到30多。

董宇辉在直播间获得了一种金手指一般的魔力。人还是这个人，货还是那些货，场景还是那个场景，但是，以前费尽口舌卖不掉的东西，现在不管他讲的是什么，不管卖的是什么，全都被疯抢一空。

董宇辉自己也成了超级明星，各路电视台争着采访他，各种机构争着请他去演讲，他的直播间也请来了许多此前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大咖，他和大咖们谈笑风生，大咖们都对他笑脸相迎，礼貌而客气，让他感觉如春风般的温暖，与此前评论区冰冷的恶评判若云泥。

他的收入有了几十倍的增长，此前遭遇的经济问题现在看来，早已变成如此无关紧要，可笑仅仅几天之前，还似乎像一座山似地压在他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董宇辉重新找到了价值感。他讲的还是同样的内容，同样的形式，此前被人嫌弃成臭狗屎，现在却被当成了香饽饽到处传播，无数人涌入直播间，只为听他聊天，然后夸奖他一句：“讲得真好。”

他卖掉的农产品，帮助很多公司、地方、农民增加了收入甚至走出了困境。一想到他卖苹果每多成交的一单，都有可能变成农民家里老人的药、孩子的学费、过年的新衣服，他就会感觉到自己做的事情有了意义。

但出名也带来很多麻烦。成名后的董宇辉走在街上会被人认出来，被拉着合影，原来自由自在逛街的乐趣，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

他现在也没法像以前一样，放假了就可以回家，去看看爸妈，陪陪奶奶，带姐姐的女儿玩，因为他只要休假回去，停播几天，外部就会谣言纷纷，猜测董宇辉在公司的命运是否遭遇了什么不测。

当市里的电视台报道了董宇辉时，爸爸兴奋地把视频拿给左邻右舍看；当省里的电视台又报道时，爸爸更兴奋地拿给全村人看；当中央电视台报道时，爸爸不敢给人看了。

妈妈问：“你怎么不显摆了？”

爸爸说：“再显摆就招人恨了。”

这位朴素的农村哲学家凭着本能感觉到，孩子已经站到了另一个高度，到了需要藏拙的时候。

但名气这个东西，不是事主自己说了算。当你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选择了通过出名来实现自己的目标，事情的走向就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因为名气的背后是舆论，舆论的背后是人心，而人心是最难测的。

董宇辉走在一条身不由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高。

一方面，他的事业似乎越来越光明，名气越来越大，他随随便便就能把一本书、一个杂志、一场电影，以创纪录的速度卖掉；也可以跟着（或者说带着）俞老师走遍千山万水，脱口而出一篇又一篇让无数人叫好的小作文；他可以和余华、莫言、刘德华像老朋友一样轻松畅聊……

但另一方面，他晚上依然睡不好觉，闲下来依然会对未来迷茫。

只有回到秦岭边上那个小村子里：妈妈在厨房忙碌；爸爸在他面前转来转去不知道干啥好，但又不愿离开他的视线，最后只好搬来梯子去摘还没成熟的葡萄；到奶奶院子里转转，陪奶奶聊聊天，摘一颗李子在衣服上蹭蹭塞到嘴里……这才是他觉得最放松、最自然的时候——可是，这样的时候，对现在的董宇辉来说，已经是很长时间都难得有一次的奢望。

有一次父亲节，董宇辉问爸爸最想要什么礼物，爸爸说：“想你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顿饭。”这个愿望，不知道董宇辉最终有没有能够实现。

妈妈一直希望年过三十的他早日成家，但妈妈的这个愿望，比爸爸的更遥不可及。

几年前大学刚毕业时，他也曾谈过一个恋爱。但是那时条件不好，还和几个朋友一起租房住，小情侣连一个亲热的地方都没有。后来女孩的家人也不同意，就只好分手了。分手分得撕心裂肺，伤口几年后依然隐隐作痛。

孙东旭和他开玩笑说：“你要相信，爱情会来的，爱情总会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到来。你放心，你的初恋女友翠花一定会在你人生的某个时候出现的，那时你六十，她七十。”

而弟弟则在家群里发了一张图片，上面是两只霸气的石狮子，正好撑起一个门面，配文：“妈，哥的媳妇找着了”——因为妈妈说，要董宇辉找一个大气的、能撑得起门面的女孩。

人们常说：事业和生活要平衡。而董宇辉的事业蒸蒸日上时，生活……他还有生活吗？

09

时间来到2023年底，新东方在线已经改名为东方甄选，董宇辉进入直播带货行业已经接近两年，爆火已经一年半。

他在直播间，已经很挥洒自如，时不时和孙东旭开着玩笑，互相怼几句。但一场暴风雨，已经在悄悄酝酿，其突然程度和巨大程度，都不亚于2022年的6月。

2023年12月5日，董宇辉在一场为吉林文旅做推广的直播中，照样秀出了动人的小作文。但在直播评论区，当有人问这小作文是谁写的时，东方甄选的小编以“东方甄选”官方号回复，说都是团队创作，只不过是主播出镜表演出来。

这引起了很多网友的注意，第二天的直播有人问起这个事，董宇辉说，那是小编“胡回复”，结果小编在评论区又带着情绪去辩解，引起了更大的发酵。

12月10号，董宇辉因休假回家，缺席了当天直播，被外界解读为公司内部产生了矛盾，董宇辉在闹情绪。而董宇辉的粉丝们也觉得董宇辉受到了打压和委屈。

11号，东方甄选的直播观看人数大幅下跌，随着舆论的发酵，东方甄选的股价也随之暴跌。

12号，孙东旭作为东方甄选CEO，在直播间回应这件事，结果由于用词和动作不当，被解读为情绪化、傲慢，引起了更大的风波。

从孙东旭介入开始，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如果说此前只是涉及到“小作文究竟是谁写的”，现在就变成了“董宇辉陷入了东方甄选的残酷宫斗”。

很多自媒体开始从“东方甄选要去董宇辉化”、“孙东旭排挤董宇辉”、“俞敏洪要对孙东旭和董宇辉二选一”、“东方甄选在PUA董宇辉，董宇辉应该远走高飞”的角度切入来分析问题。

这期间，“董宇辉小作文事件”连续多天成为全网关注的超级大事件，在微博和抖音都出现多条热搜，朋友圈和微信群被连续刷屏。“东方甄选宫斗剧”，终于成为一出被全网围观的年度大戏。

很多人预测，董宇辉将会离开东方甄选，或许是被排挤走，或许是拣了高枝自己飞走。还有很多人认为，董宇辉本来就应该走，因为俞敏洪给董宇辉的位置和利益，远远低于董宇辉本应得到的。

但最终俞敏洪的处理方法是，公开道歉，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董宇辉留下并升职加薪，孙东旭被暂时免职。

有意思的是，在俞敏洪公布处理结果之前，我对事情走向提前做了一个预测，基本全部被我说中。

后来有朋友不理解，问我为什么能预测对，而网上很多人，甚至包括很多知名人物却预测错了。

我说，这些人都不懂董宇辉。他们之所以预测错了，因为他们都是从利益的角度去分析，而董宇辉做决策，考虑的根本就不是利益——从大学毕业找工作，到从西安转到北京，到从老师转到主播，利益从来都不是他考虑的主要的点。相反，价值、责任、义气，这些在他心中占据的分量更重。

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网上那些人从利的角度来分析，自然就离董宇辉真正的选择八丈远。

另外，董宇辉与孙东旭的关系，也根本就不像外界揣测的那样，什么争权夺利、“宫斗”云云，全都是胡乱脑补。

董宇辉一直都感激孙东旭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恩、照顾之恩。他们不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更是兄长与弟弟、老友与知己、老师与学生的关系。至于直播间有时候互怼一下，这完全是新东方历来的传统——有哪个新东方讲课讲得好的老师，在课堂上不嘲笑老俞，嘲笑领导的呢？

但是舆情已经起来，群众就爱看宫斗，就认为小孙欺负董宇辉，就希望“坏人”受到惩罚，所以最后俞敏洪没办法，只好将孙东旭免职，而董宇辉不仅留下，还升职加薪，成为新东方集团董事长文化助理和新东方文旅集团副总裁。

至此，事情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此前网友的心态是追着看戏，认为东方甄选要倒大霉，但俞敏洪妙手逆转乾坤，东方甄选不仅没倒大霉，反而被舆论一片叫好，股价也趁势大涨。

从事情的热度和最终的结果来看，这真是花十几亿都没法做出来的营销效果。以至于后来又有很多人夸奖俞敏洪老师太智慧了，这么举重若轻地就把一件坏事变成了好事，甚至有人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俞敏洪刻意策划出来的。

但其实，如果我们纯粹从良知的角度来考虑，俞敏洪和董宇辉所做的，就是一个体面人最自然的选择。这里面不需要用到智慧，只关乎做人。

10

“小作文事件”过去后，董宇辉的名声和影响力比之前又暴涨了很多，原来很多还没听过他名字的人，这次听到了他的名字；原来很多对他还没有了解和好感的人，这次有了了解和好感；原本就喜欢和支持他的人，现在更喜欢和支持他了。

如果现在评选中国（或许全世界？）直播电商最有影响力的主播，我认为非董宇辉莫属。有些别的主播可能单场或全年销售量超过董宇辉，但论舆论影响力和社会影响力，就比董宇辉差得太远了。

毫无疑问，董宇辉已经站在了直播电商的世界之巅。而这，依然还不是他个人发展的顶峰。根据互联网时代的“马太效应”，他必定还将不断刷新自己创下的各种记录。

但也恰恰在这时，董宇辉已经走到了人生最关键的时候了，如何选择未来的道路，是2024和2025两年董宇辉需要重点考虑的最大问题。

董宇辉从来都没有从内心深处喜欢过直播带货，是命运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他只不过是把老天交给他的事情，用心做好，做到问心无愧而已。

他是一个需要靠价值感活着，要靠价值感提供每天的心理能量的人，但直播带货无法提供这样的价值感。虽然他也可以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催眠自己说我做的是很有价值的事，但这种价值感不是从内心生发出来的，而是自己强行赋予的。因此，无论事业做多大，他都不会从中得到真正的幸福。

为什么董宇辉一直要强调“读书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而且现在如此功成名就了，依然要靠读书来避难？因为他还没有找到内心的自洽，只能逃到书中去避难。

这其实是很遗憾、很悲哀的一件事。

我认为，董宇辉身上缠绕了太多的枷锁。他在俞敏洪老师身边太久，受的影响太深，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一个小号的俞敏洪。

俞敏洪的人生底色是沉重的。他在几乎所有的人生重大决策上，都身不由己，很少有真正出自内心的、愉悦的、自在的决策，而往往是出于种种的责任而不得不承担。其实从内心来说，他极度渴望过另外一种人生，但是他不能。他的超强责任感和优柔寡断把他捆住了。

大家不妨去看一看优米网王利芬对俞敏洪的采访视频。俞敏洪的人生虽然从世俗意义上来看是超级成功的，但是从灵魂层面上，他身上深深刻着的，是“悲苦”两个字。

新东方的事业，或许帮助俞敏洪实现过一些理想主义的情怀，但是资本的要求、商业利益的考虑，使得他被迫放弃了更多——而放弃的这些，或许对他的人生而言，本该是更重要的部分。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尽管他对佛学有那么深的研究和感悟，依旧是放不下。如果董宇辉也走上这样一条路，那就太可惜了。

董宇辉曾引用俞敏洪的话说：“人生不是你选择什么，而是老天交给你什么，你把它做好”。但我要说，这是俞敏洪的人生，不是董宇辉的人生。

对董宇辉而言，美好的人生是你发自内心地选择什么，然后用整个生命把它做好。

我想对宇辉说：

俞老师已经帮你肩住了黑暗的闸门，你应该穿过闸门，往光明的地方去，而不是接过俞老师的肩膀，继续把自己的人生献祭在闸门之下。

与此相对应的是另一种选择：陈行甲式的选择。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陈行甲的故事，但董宇辉和陈老师这么熟，必定知道：当陈行甲发现自己深爱着霞，他就勇敢地去追；当他发现自己想上清华，他就不顾一切去考；当他自己不想再当官，而是想做公益，他就放弃了县委书记的身份和即将提拔到更高岗位的机会，坚定地踏上了公益之路；甚至在生活中，他想回去陪爸爸治病，他就回去，一陪就是11天。

不管是爱情、学业、事业还是生活，陈行甲在人生重大时刻永远都是选择直面自己的内心，按照内心真正想走的方向去走。尽管他也会在肩膀搁上沉重的责任，但那都是他内心自主的、无悔的选择，而不是被他人的利益绑架的，被命运逼迫而作出的选择。

董宇辉更应该走这样的路。

因为在他的心中，家人、理想，都占据着远比事业更重要的位置。当毕淑敏老师问他“谁对你最重要”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家人”；在直播中，他多次提到，想到贫困地区去当一个支教老师，为山村孩子注入梦想，改变他们的命运；在央视的采访中，他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我的使命，我的承诺”……

但现阶段，他却困于感情、责任、义气的枷锁，或者依然有种种其他的顾虑，而无法去遵从内心，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甚至，父亲节陪爸爸吃一顿饭，有可能都是很奢侈的事情。

从长远来看，不管是俞敏洪、孙东旭，还是董宇辉，都要开始布局，如何让公司能够平稳地“去董宇辉化”，这不管对公司还是对董宇辉本人，都是最好的安排。

而如果大家的想法是如何把董宇辉目前的商业势能最大化利用，或者是更加强化董宇辉的势能，那董宇辉将被捆绑得越来越紧，最后变成第二个俞敏洪，再也无法逃离。他的人生，也将离真正的自由与幸福，越行越远。

董宇辉还很年轻，93年的他才刚30出头，正是“而立”的时候，他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

未来他将向左，走上俞敏洪的道路？还是向右，走上陈行甲的道路？还是在命运与自由意志的夹缝中，走出一条自己的新路呢？

答案，在董宇辉自己的脚下。

△ 后记：

董宇辉终于拥有了他最想要的自由。他的未来会如何，仍然是非常值得我们期待的。

希望他再考虑下一步去向时，能按照自己的理想、价值观去决策，而不要再受商业利益、人情关系这些羁绊。

既然已经解开了枷锁，那就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尽情按自己的意志，自由高飞吧。

☀作者：何加盐，一个专门研究牛人的牛人。曾在政府工作，后创立咨询公司，现为咨询顾问，公众号写手。和你一起了解牛人是怎么炼成的，从牛人的经历与方法中，获得思维与认知的提升。灼见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