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大多数人的经停点,迎来送往又一年。“懒汉之家”的大客厅悬停其中,沙发和地毯上长满了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们。三年前一个随机的夜晚,我首次抵达懒汉之家。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去的缘由了,应该不是拉美读书会,是打 fifa 淘汰赛?或许是家庭电影节?入口 | 图源懒汉之家通向客厅的玄关走廊 | 图源懒汉之家玄关已经堆了不少鞋子,自出版物随地可见,贴纸和标语爬到制高点,书架至少占领半面墙。这是一个在上海算是常见的私人居所,但在一些角落,你却冷不丁嗅到“半开放”的端倪 —— 随机出现的猪猪NPC正在警告来访者:懒汉的家也需要公共秩序。“给我坐着尿!”2021 年罗渣在找房的时候,条件很明确:客厅足够大、临街有电梯,方便懒汉们快速找到家。「懒汉」一词来自 1983 年的电影《咱们的牛百岁》,讲的是生产队里有几个很懒的人,没有人想跟他们一组,有个主任自告奋勇带领这些懒人干活,这个组被称为懒汉组。在懒汉之家之前,罗渣就曾以“懒汉组”的名义发起过一些活动。最近,罗渣读了保罗·拉法利的《懒惰的权利》,进一步为懒惰背书。不过,从懒汉们做的事情来看,有点太勤快了。罗渣在最早的「共居·共建计划」里写道:“懒汉之家是由懒汉组发起的空间项目,后者此前主要以自出版制作和流通、独立放映及演出策划为线索进行实践。”在住进这个空间后,懒汉们发散出更多难以归类的项目:「百姓饭桌」、「读书俱乐部」、「一起画画」、「便民文身剃头」、「懒汉致富经」… 懒汉一词在朋友们的对话里具备多重语义,指代这个空间,指代居住在里面的人,或是来过这里、对空间气质高度认同的人自我指认。这些标题直白的项目不需要太多解释,大多是从一顿饭或是一次对话中钻出来,形式简单。有人获得新知,有人获得共识,进而钻出更多顿饭和对话。后来,客厅也会开放给信任的朋友们做自己的活动。每个在家里发生的活动,罗渣并不总是在场。客厅的一半 | 图源懒汉之家 一个空间的公共性会使人紧张,但如果这个空间首先是一个家,你就会不自觉陷入沙发漩涡,分享食物和经验。“家”也意味着实践的生活化,反过来,任何生活经验都可以是值得讨论的议题。这里没有需要展签和标价的艺术,这里的实践只关乎生活的艺术。“我觉得日常的实践和行动很重要,大家先相处一下,有了面对面建立的信任之后,不同背景的朋友们就有了一个在相对安全的空间里讨论各种议题的基础,而不是很多时候像在线上那样,先亮出自己的观点去寻找同类的同时,排除了与观点不同的人交往的可能。”罗渣说,“日常生活也是政治的”。懒汉之家客厅一隅 | 摄影 by Toni懒汉自有其懒。懒汉组几乎没有固定成员,也没有人在运营管理,基本没有盈利期待,旨在建立一种非消费导向的公共生活。大部分来客有共同的懒: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以外,主动性极低。就拿头号懒汉罗渣来说,比起管理者她更像一个参与者,不擅长解决群里或活动上的争执,期待事件的自然发展,有一回参与者在活动上抢麦克风要发表自己并不受在场其他人欢迎的看法,她不会马上制止,想听听对方到底要说什么,其他人又会有什么回应。猪猪插画 by 罗渣对于来客而言,在一个实体空间里交朋友是一项重要的私人实践。我在懒汉遇到的大部分人不太具备社交属性,罗渣本人看起来就很内向(虽然她坚持自己是 E 人)。“希望创造一个可以互相交换信息和情报的场合”。这个出发点和罗渣的说话方式一样简单。你永远可以在懒汉客厅找到一个能坐下的地方,自然地认识一些不加微信也没关系的新朋友。世界杯期间的懒汉客厅|摄影:光仔
第一届上海家庭电影节:“不讨厌的亲戚来走亲戚了”
在我众多懒汉体验里,「SHFF 上海家庭电影节」值得一提。2022 年夏天,第 25 届上影因新冠疫情取消,一方面为了弥补没有电影节的遗憾,另一方面是屡屡抢票失败的罗渣,早就和一些朋友有了 cos 电影节的想法。SHFF 组委会迅速发出“家庭电影节策划指南”,从选片到选观众,手把手教你如何把家变成影厅。“做模版”是懒汉组的行事核心之一,“好比我设计了一个规则,其他人可以按着这个在ta那里开展,或是在生活里也能运用上就好了。不是说只有我家有好玩的,我想证明,你在家里也一样可以做很多事情”。最后就有了需要放大 200% 才能看清的排片总表,每个“影厅”都有不同的选片取向、报名方式和特别备注。为了还原真实的电影节,组委会安排了限制和冲突。比如排片必须撞期,周六下午到底去看智利三部曲还是捷克新浪潮?看完阿克曼还来得及看瓦尔达吗?经过一番兴趣甄选和时间管理后,会发现报名方式才是关键:私下联络。在开始策划这个电影节后,罗渣发现比起电影,她更感兴趣“家”这一场域的微妙尺度。组委会在策划指南里写道:“电影节的发起者可以将参与者的门槛最远限制为‘朋友的朋友’,在一个让自己有安全感的氛围中与朋友们相聚,激活身边的同温层,让大家有机会在线下搭建更为真诚和健康的关系网”。这段话也可以挪用以描述懒汉之家,同温层中仍有无数六人以上的关系网,懒汉主动地折叠了还在错过的机缘,牵扯出可能更晚些才能发生的巧合。对罗渣来说,懒汉只是一个中间站,让一些互相不认识的朋友在她办的活动上认识了,他们在别的地方还会有新的联系发生,“那种感觉就挺棒的。”家庭电影节期间的懒汉客厅上影节期间的上海像出现了主线剧情,互不相识玩家们为了通关交头接耳,在现实和虚拟世界进行大量信息和货品交易,朋友圈和豆瓣成了共同的布告台,每日更新战报和通关体验:谁又抢到一张《悲情城市》,谁又在电影院骂了打电话的人。家庭电影节则是过节的原始版本:我所在的捷克观影群群友总结为不讨厌的亲戚来走亲戚了,带着吃不完的水果甜点外卖连走一个月。某次冬夜放映时,热心群友还带来了按古早食谱制作的捷克蛋奶酒。
懒汉出走俱乐部
懒汉当然不会一直在家里沤着。俱乐部是罗渣经常出没的地点之一,尤其是去年停止营业的电梯(家庭电影节就以一场在电梯的 after party 结束)。电梯有一些非传统的传统活动,比如我们参与过的 Pingpong Thursday,又比如躺着听歌的 space out,很合适罗渣放一些电影配乐的 set。罗渣以前在 Daily Vinyl 工作的时候,在电梯办过几次活动,后来她偶尔在那里做dj。从 dj 的角度来说,罗渣的选曲重心在叙事和氛围,不太合适俱乐部,从 raver 角度来说,她平时就不是舞曲的听众,以前出于工作原因在俱乐部待着就像罚站。猪猪插画 by 罗渣“我一听到别人说我是dj,我就想否定,一个我不放舞曲,另一个我能力不足,接歌技术太差了。”但电梯会找她去放歌,“主要还是电梯的包容性,我一直觉得我是处在在这个场景里的边缘,电梯竟然给我找到了一个位置”。这是俱乐部和懒汉之家共有的、最具理想主义的部分:即使你不觉得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你依旧在里面认识了很多“应该要成为朋友”的人。罗渣还会在电梯办一些“不太俱乐部的活动”。比如和另一位懒汉皮皮,搞了个前所未有的游戏同人展。《极乐迪斯科》是以复杂的文化背景著称的 CRPG 游戏,一度引发各界文化批评,皮皮称其为一本互动小说。白天主要是同人市集,佐以同人视频,另有对谈、慈善签售、东欧音乐 set 和卡拉 ok 等环节,以及六种早早售罄的特调。罗渣和皮皮做的活动海报和酒单皮皮制作的特别门票,riso 印刷 从同人展来说,受众还是以对二创等粉丝文化接受度较高的ACG活跃用户为主;从游戏来说,《极乐迪斯科》本身带有强烈的历史和政治色彩,吸引了大量对人文社科感兴趣的玩家,包括很多平时很少玩游戏的人。罗渣看中了这一点,“这个游戏什么样的玩家都有,我就想大家可以一起交流一下”。活动超乎预料的火热,还没开始就在马路上就大排长队。也如她预想,不同圈子的人——他们的共同点可能是平常不会来电梯——同时出现在电梯。但同温层之间的壁很脆弱,冲突总是先于理解,游戏的多元魅力成了多元问题。一名男子突然冲上台把正在播放的同人视频掐掉,并拿起话筒发表了一番言论,中国为什么做不出这样的好游戏云云。“我对这个事情接受程度还可以,挺有意思的,跟游戏的荒诞气质很搭”,罗渣也没能想到后来事态在网上继续发酵,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同人圈的某些创作把这个游戏低级化了,在同人圈看来,反而是这些外人涌进来打扰他们的圈地自萌。
活动现场|图源懒汉之家
罗渣和皮皮架起了这个让所有人可以涌进来的空间,“我觉得这些同人创作很厉害,不希望只被小圈子的人看到;当天邀请的其他嘉宾,有人类学背景的朋友,俄语译者,艺术家和DJ,我也想让他们对这个游戏的理解借助这个场合被更多人看到。它的受众很广,其实是我利用了这个游戏的影响力。”在冲突发酵后,直到现在,罗渣也在反思把差异过大的人们凑到一起,是不是太理想化了,忽略了很多人的感受? 曾有懒汉说,就像不同的人都莫名出现在这个空间里,然后被罗渣间接地一锅乱炖了,但每次做出来的饭都很美味。“不一定每次都好吃,我确实是有这个倾向,我不同圈子里的朋友,我觉得他们都很棒,为什么他们根本没有听说过对方呢?”料理人罗渣如此回应。猪猪插画 by 罗渣同人事件吵到后面,罗渣还有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要是能把这些持不同观点的人都请到一个圆桌上来谈一谈就好了,他们发生了很多冲突,但也可有各的道理。”如果能在现实中见一面,或许可以让事情进行到下一个阶段,而不是永远停留在网上不止不休的争吵环节。回到懒汉之家,一个实体空间的必要性得以显现,面对面会让你先把对方当作一个具体的人,再在彼此照顾对方感受的前提下进行交流,让讨论和谈话得以发生。懒汉和电梯都有一种模糊而暧昧的气质。在“家”里谁都不认识也没关系,反正会遇见那些或早或晚都要再遇见的人。
“我是房间里的大象”
罗渣不喜欢一个人住,“希望家里永远吵吵闹闹,每天起来打开卧室门,看到客厅里坐了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就是我最想要的。”把家开放,相当于把生活和生活以外的部分搅和在一起。懒汉之家有四个房间,罗渣整租下来之后,另外三个房间则属于顺藤摸来的懒汉。活动间隙,可能有人在厨房烧饭,或是经过客厅去收晾衣服。摄影 by Toni罗渣的实践方式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早期在定海桥互助社的经历。在那里,大家习惯从日常实践的角度切入对社会议题的关注,比如互换二手衣物、“民煮食堂”、圆桌会谈。虽然是共治,但在办活动的时候会由部分成员组成一个工作组去主导,十几个社员可以根据不同主题搭建出无数种排列组合的工作组,像一张有弹力的网,按需调整松紧。获得一些实践经验之后,她想在懒汉之家延续那时候平等、去中心化的状态,但网不是一日织就,共识无法随手拈来。置于项目发起人的角色下,才知道共识需要投入很多精力去建立,需要商讨制度的建立,需要过渡期。定海桥地处历史性的工人社区,是特定条件和时期下的产物,对即使合租经验丰富,但却没有经历过共居的人来说,罗渣的经验是抽象的。罗渣做的猪猪贴纸有过两个室友搬离懒汉后几乎不联络,“这对我来说是特别大的教训,我其实就是逃避掉很多作为发起者的组织工作和责任,并指望大家自动平等起来,最后甚至形成了我是房间里的大象的局面”。有一天,房东派人来看房子情况,不巧的是,刚好那天客厅地上睡了好几个人,整个房子一团糟。他们被要求立刻搬离。懒汉之家的临街阳台,也是吸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