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二泉映月

论证半天，红烧肉是一定要吃的了，只是要变个花样。粗食精食都能受用的我，对饭桌上的东西倒是不挑剔。然而要我主厨，不免喜新厌旧，隔三岔五要找新菜谱。诺大的肚腩，每次都是切成方块，想想就倦怠，还不如做梦去吃豆腐青菜。这次回国，爸爸说起祖母的豆腐青菜。祖父得了肺结核丢了工作，在家养病，最后撒手西归。不识字的祖母只好带着子女做篦箕为生。没钱吃肉，家里五口经常只有清汤豆腐，豆腐青菜来回炒。豆腐青菜至今还是我爸爸的最爱。妈妈出身小资本家，口福无虞，外婆的拿手菜里自然有肉，其中就有百叶结红烧肉，面筋肉，百叶肉卷，糖醋排骨。那时候我们还小，去外婆家吃饭，五六个孙辈孩子大呼小叫进房门，围满红木八仙桌。我们要么趴着，要么在椅子上跪着，杵着长竹筷，风卷残云，桌上的饭菜顷刻只剩空碗。外婆的百叶结红烧肉，亮晶晶地，又矮又胖，打了结的百叶卷吸饱了肉汁，一口咬下去，嘴里填满软香，半天无话。

祖母的旧屋和锁桥湾已经荡然无存，外婆曾经的西直门和电子新村也早已人去楼空。我每次回去，总要打听，希望问出些名堂。妈妈的记忆已经风雨飘摇，想不起她小时候和外婆的故事。被我问急了，说有一次在街上听到阿炳拉胡琴，邋里邋遢的样子。“然后呢？”我问。自然没有然后。旧时的阿炳，比现在街上卖唱的还不济。没有钱的爸爸肯定白听，有钱的妈妈不会被允许走近邋遢的花子。周末，我不妨请阿炳入堂。

祖母的青菜豆腐汤，外婆的红烧肉，妈妈嘴里的阿炳加在一起，就是那个周末我家厨房的主唱。

《二泉映月》先静心，去除杂质杂念，不让心乱跑。《寒春风曲》欢声中，撸起衣袖扎好发辫带了围裙，笑意盈脸。接起一盆沉重《江河水》，去掉血腥，刮了污垢杂毛，顷刻红肉白净，关老爷变相公。《龙船》珠玉滚落间，弹指调好干湿香料，混了橄榄油。两面揉匀，推肉入炉膛。再听《二泉映月》若干，不急不急，等到二胡的悠然全悉融入千条万缕间，再一层黄浆蜂蜜盖了二胡的凄苦，回炉稳火。此时开炉箱，香甜扑面，吱拉做声，油淌了一盘。宛若浑水终于冲出了金子，红灿灿菠萝般开花的烤肉，千呼万唤始出来。皮亮肥透瘦红，片肉啖食，蜜油四溢，舌肠肺腑一起发软。

倦怠了小方块的五花肉，就这般留洋插了队，又倒过来西为中用，当上贵妃。卖相倒是富贵，素颜的百叶红烧肉，外婆的拿手，还是需要再请的。即便半天无话，依然念想几日若干。

口腹之欲，家肴裹之。风寒以外，温香迷茫。只盼有朝一日谢别街巷，不再为斗米低眉，阿炳的二胡回头还是旧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