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病人》之后的杰作
“大多数大战是在地形图的折痕中进行的“ (Most of the great battels are fought in the creases of topographical maps),这句在扉页的话,未看之前,只是装点。读完整本书,回头,才觉此言千斤,压了整整300多页。
1945年,我们的父母离开了我们,由两名可能是罪犯的人照顾。这是翁达杰的新书《战争之光》的开场白。这个“我们”,一位14岁,一位16岁,绰号是”补丁“和” 鹪“。“离开”不是死亡,而是去了新加波,再无音讯。两个未成年孩子,落入空茫,战后一片狼藉的伦敦,偏偶一角。他们的房客成了临时监护人,这人又带了许多不认识的闲杂人员在少年家里走马灯似地轮换。房客的绰号是”蛾子“,另一位常客是”飞镖“。蛾子神出鬼没,从不说在哪里工作,平时也寡言少语,对孩子们更无寒暄。飞镖健壮敏捷,后来干脆说服男孩子逃课在他的走私船上帮忙。泰晤士的航道里,宵禁的时光中他们悄悄地穿梭。
孩子们有一天在家里发现了母亲的行李箱,那只箱子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在孩子们跟前精心挑选、陈述理由。行李箱跟着母亲离开了,又悄悄回来了。行李箱如炸弹,鹪愤而出走,补丁惶然不知所措——父母欺骗了他们,母亲压根没追随父亲去新加坡。有人说《战争之光》是个悬疑故事,因为母亲的下落在上半本一直悬而不解,作者压根没有要给读者解答的意思。
上半本我读得心酸,下半本我读得血热又柔肠百洄。战争的绞肉机不一定非要见血,也不限战场,更不止战争期间。一批给国家作奉献的人,他们搭进了自己,也搭进了家人,以至一切结束后,仍然无法走出。如果你以为这是本讲二战的书,那你错了,它甚至连战争故事都算不上。它也非关风情,更无爱国之谈。1945年,二战的尾声,炮火在熄灭,可是过去无法停在过去,就跟病人不能立刻康复一样。过去的残骸纷纷落下,青紫的伤痕历历在目,即便藏在衣袖底下,终究是永恒的疤。
(战后伦敦 Getty Image)
说到这儿,是否觉得和《英国病人》有点相似?历史背景,人物遭遇,还有作者对疤痕的隐喻。翁达杰的小说看起来都互有所关联,《英国病人》讲二战劫后余生的累累伤痕,《安妮儿的幽灵》讲屠杀,那是另一场战争。这一段对战争的描述,“You return to that earlier time armed with the present, and no matter how dark that world was, you do not leave it unlit. You take your adult self with you. It is not to be a reliving, but a rewitnessing” 放到《英国病人》和《安妮儿的幽灵》均妥帖。《猫桌》呢,是讲小男孩独自坐船从英国到加拿大旅途的故事,俨然一部成长戏。《战争之光》前半部是小男孩成长记,后半部有《英国病人》的风格。翁达杰擅长在众多人物和不同时空里穿梭,现代时、过去式来回变,也不告诉读者他换了啥,由你放缰天马。
少年家里走马灯似地轮换的客人一个都消失了,他们各自又回来一次。每一个人都对成年的补丁试图探索过去置若罔闻,三缄其口,他们如陌生人来,在补丁和鹪生命里投下巨大影子之后,又如陌生人般消失。他们的母亲则留下更大的窟窿,以至鹪致死不原谅母亲。母亲被刺杀身亡,女儿没来参加葬礼,不知女儿心更疼还是母亲心更疼。补丁默默看着母亲下葬,身边是更多他从未见过的 人。葬礼只登在村里的小报上,而且没写明地点。这样一位神秘的母亲,补丁没有搬入祖传的房子,而是在村里买了栋小屋,远远地看着母亲出身和去世的地方。
翁达杰终于没有辜负我和其它读者七年的等待,用诗人的语言,写出如此复杂的情感。这本书用一家报纸的说法,“获得了雪崩一样的成功”。今年五月八日出版,第二个月就被布克奖(Booker Prize)提名。要知道,他的《英国病人》获得1992年布克奖,今年五月十八日获得金曼布克奖(Golden Man Booker Award)。我从四月份得知这本新书要出版,开始翘首。图书馆一进书,就开始排长队。几经周折,终于前几日读完。
放下书,放不下沉甸。或许也不是沉甸,更非苦难。微弱的战争之光,在战时宵禁全黑的夜晚,隐隐约约在泰晤士河上闪烁,引领物资船匍匐前行。主人翁们心里的微弱之光,是爱,是恨,是愧疚,还是信念?书里,大部分故事发生在夜里。夜长,思长,却并不黑暗。希望你掩卷,也能听到那位母亲远远的叹息,和隔壁轻轻的合书声。
2018年8月5日 美国西花草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