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难遇的水灾带来的启示
半夜里,被雨吵醒。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钝重的敲击声密密麻麻,像无边夜色一般将人包裹其中。被风一推,从天上浇下来的水如同海浪滚动,一波一波前后左右地变化着方向,辨不清最终是落在湖里,还是水泥的地面。即使隔着屋顶,也依旧能感觉出雨点砸下来的重量。
糟糕。就这个下雨的势头和速度,下水道排水系统怎么也来不及消化。前两天不曾停过的雨,已经让水面几乎和岸沿齐平。再这么不停地下,后果可想而知。天还没亮,却不敢再睡。打开电视,只剩下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天气预报。屏幕上的天气卫星图上,根据雨量大小,被涂成惨烈的红黄一片。不管用哪个天气预测模型分析,似乎接下来的几天都将在劫难逃。从海上漂移过来的暴风眼,老在我所住的城市周围打转。除了雨,还有龙圈风的危险。电视下方滚动着红色加粗字体的警告,在过去两天里,将邻近几十个县,挨着个点名。好不容易熬过了几小时的提心吊胆,刚暗自庆幸躲过了一劫,没承想原地打转的风暴,绕了一圈之后,又回来了。依旧在城市的上空徘徊不去。
在黑暗中,心跳随雨点的快慢而变速,想像着一寸一寸上升的水面,从大街上漫过门前的青草地,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哎。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赶在风暴来临之前,排了几小时的队,往冰箱里加满了水和食物,往汽车里加满了汽油。之后能做的,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二十四英寸的雨量。电视里说,昨夜把平时半年的降雨量都给集中在一个晚上了。二十四英寸也就是六十厘米的雨。我拿手比划了三个虎口的距离,再看看窗外从堤岸边漫出来的湖水,估摸着水面离房子之间的高度,是否还能经得起下一轮二十四英寸的上涨。
新闻里说,这几天,本市经历了八百年不遇的降雨量。脑子突然转不过弯来。八百年前的北美大陆该是什么光景什么朝代? 这八百年才轮上一回的盛事,怎么就刚好让我们撞见了? 好像自打千禧年过后,我们动不动就能见证百年难遇的大事 - 最劲的风,最大的雨,最重的灾。
按照常识,一般报导新闻的,应该会隐去面部表情和强烈的个人情感。偏偏电视上的气象学家,居然毫无遮掩地说,"这是前所未有的灾难,如同史诗般壮丽。无论你想用什么形容词都不过分,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
他这样的用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被摆到祭坛上供奉的牲畜。众多电邮里也都是同一个主题,不是通知停学停课,就是告诉你哪条路封了;哪里有临时收留中心可去。尤其当多年不联络,远在万里之外的朋友,陆续发来的慰问,不断提醒着自己正处于危险的中心。恐惧,如同即将溢出河道的雨水,一寸一寸,缓慢却不可抑制地向上攀升。
电视里的画面,将模糊而抽象的恐惧感,变成了画面,定格在人脑子里。马路成了河道,露出半截抛了锚的汽车。唯一能动的 舢板和平日里游泳用的浮床,用来搜索被围困在进了水的房里,和站在屋顶上求救的居民。
新闻里说,在一万七千平方英里之内,几十万人的居民区已经停电了。邻城的居民已经开始强制撤离,而自愿留守的居民被要求在自个儿的胳膊上写上社会安全证号码,好方便将来辨认。在百年难遇的天灾面前,再怎么准备,都是徒然。一旦断电,填满了冰箱的食物,顶多也就支持两三天不坏。
装满了油箱的汽车,估计也开不出多远去。被水围困家中,真成了一座孤岛。眼下除了祈祷,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重要物品从一楼往二楼转移。 在大自然面前,人做出的任何努力都显得苍白可笑。就如同小时候,见到地上隆起的蚂蚁窝,只要一盆水浇下去,先前的一切努力也就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了。
曾经听过一种说法。"人有两种修行。一种是积极的进取。一种是优雅的放手。" 可能这场磨难,就是上天给我们对第二种修炼的提醒。生命,和它创造出来的身外之物,其实没有一样,真正属于自己。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州,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像加州需要担心地震一样,临海的州县就得小心飓风和暴雨。
九年前,也遭遇过打破风速纪录的飓风。暴风雨来前,百万人弃城而逃。当时问老公,"如果失去了一切该怎么办"? 他回答,"你还有我。"所以这次,我没有再问。黑暗里,捏了他一下手,告诉他,"一起。" 他回握我的手,也重复了句,"一起。"
就此放下心结,不再盯着电视。但还是从手机里得知了我们社区的强行撤离令。县里的地图在网站上被分为红,橙,白三色。红色代表强行撤离,橙色代表自愿撤离,白色代表暂时安全。雨连续下了三四天,按照百年最高水量设计的桥梁早超过了极限,一百多条水道中的河流溢出。连保一方平安的堤坝也不知道到底还能支撑多久。决堤后的危险性,在地图上被标记成颜色。逃还是不逃,不再是问题,而是行政命令。警察将会挨门挨户地去红色警戒区敲门,劝人离开。
虽然只隔了一条河,河对岸是桔色,而我家被划入了白色安全区。撤离令下达后的几个小时之内,收到了朋友和邻居的询问和求助。马路上到处积水,开不了多远。酒店早已经客满。处在红色警戒区的朋友们,情急之下,无处可去。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不怕挤的话。" 遇上这样的事无须解释。要不然,朋友拿来何用? 几小时之内,原本不相识的三家人陆续聚到了我家。大包小包的被褥细软食物饮料,活蹦乱跳的孩子小狗,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男人们穿着雨衣来回从车上搬行李,主妇们聚在厨房张罗着各家带来的食物。刚见面就混熟了的孩子楼梯上上下下追逐。他们发出的尖叫和嬉戏声,盖过了窗外绵延的雨声。他们脸上不带装饰的笑容,明亮得太阳照射下的湖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们今晚都喝点酒,来庆祝一下我们难得一聚的嘉年华?" 我提议。
"不会吧,等过两天,等天晴了,大家心情好点再说吧。" 朋友看上去情绪低落。
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 原本属于自己的生命,其实不过是暂时借来的而已。更不必谈身外之物。能和有缘人共度难关,却属难得。更何况,天下没有下不停的雨。我已经能够预见,很快,衔着橄榄枝的鸽子将会从远处飞回来,带给我们安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