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 乓乓 (下)
但有一天,我熟悉的乓乓声发生了变化。首先是时间不对。通常下了班,乓乓会直接
去图书馆,每天都要等到图书馆九点关门之后才会回来。在读书这件事上,她永远
像闹钟一样准时,连周末圣诞也不例外。
但那天,她却在太阳还没全下山之前就回来了。更奇怪的是,她这次关门,没发出
"乓乓"的声响。门"喀哒"一声蔫蔫地半搭在门框上,直到她用肩膀再往上撞了一下,
门才算完全关上了。
那一晚,她的房门一直关着,甚至连平时从门底下透出的光也消失不见了。
睡到半夜,从乓乓的房间里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响。高高低低,时短时续,像是月
圆之夜荒郊野外的狼嚎,任是谁都会听得心里发毛。要不是凄凉的嚎叫呜咽中,夹
杂着”毛毛,毛毛,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喊声,我几乎无法确定声音的源
头,是人是兽。
我推了推她的门,锁着。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侧着耳朵听,却始终没敢去敲门。
等再见到乓乓,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她的脸上居然带着微笑。她一见我,像见
到了久盼不归的亲人。她拉开凳子让我坐,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吃碗西红柿鸡蛋面?
没等我反应过来,乓乓告诉我说毛毛今天已经开始退烧了。她拍打着她厚重的手掌,
像是在感谢天上的神明,"这下好了,他的小命总算保住了。"
乓乓解释说,毛毛是从四天前开始发烧的。孩子他爹起先也没在意,等送去医院的
时候已经转成肺炎了。一直高烧不退,肺部感染扩散,可以打的抗菌素全试过了,
医生也没办法。把一家人给急得呀。直到今天下午,也就是中国的凌晨,孩子的体
温总算是下来了。
"也难怪,孩子他爹懂啥呀?他又不是医生。可我这个医生又不在。。。我算是什么
妈呀? 别人的孩子救了千万个,轮到自个的孩子,遭了那么大的罪,我却不在他跟
前。。。这当得是哪门子的妈妈呀?" 乓乓吸了吸鼻子,拿手胡乱在脸上撮了两下,
转身去厨房帮我端出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面。
"你不知道,毛毛是个早产儿。他刚出生的时候,连三斤都不到。" 她两手在空中拱
成一个圆球状。"大家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了。隔着玻璃,我看到他那么点大的小东西,
居然要在温箱里,倔得想要抬起头来,我就知道他能行,一定能活下来。后来,他
真活下来了。可他一直要比别的孩子瘦弱,经常生病发烧。那时候真难呢,我晚晚
陪着他睡。哪敢睡个囫囵觉啊?半夜一醒过来就在他头上摸摸,拿听诊器在他身上听
听,看他有没有发烧啥的。等他长到三岁,身体好些了,却比别人家一两岁的孩子
长得还小。"
和乓乓同住那么久,这是她第一次拿食物招待我。没想到,她用鸡骨头汤为底做出
来的西红柿鸡蛋面鲜美无比。我一边吃面,一边问她后来呢?
"本来,有这么个儿子,我也该知足了。但我以前医学院的同学,好几个都来美国当
上了医生。刚上班,就是十几万美金的年薪。凭啥呀?他们在美国做的是医生,我
在中国做的也是医生。他们在美国一天看十来个门诊,我一天却得看六七十个病人,
天天忙得连脚都恨不得提到台面上去帮忙。凭啥呀?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医生,
凭啥在国内的收入,却不及美国的零头?"
"要是我一个人,怎么样都可以过。但现在有了毛毛,我怎么都该为他多打算打算。
"
乓乓站起来,从她屋里取来一张毛毛的照片。看得出他是她心头上的肉尖尖,乓乓
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毛毛的脸,手指一直在他的照片上划着圈圈。
乓乓对着照片长叹了一口气,”那么多年,为了省张机票钱,连家也没回去过一次。
我出国的时候,他才到我膝盖那么高。要没有照片,真不敢想,他现在已经快是个
小大人了。我和他爹说了,明年送孩子去上学,说啥也得去最好最贵的学校。在这
里我再穷,省到国内就是一比八的人民币。再苦,我也得熬出头,将来要为孩子挣
出一份好日子。“
可能是吃过那碗西红柿鸡蛋面的缘故,后来乓乓在我的眼里,再没从前那么黑,也
没从前那么胖了。
没理解错的话,乓乓说的好日子将从她考出美国医生执照的那一天开始。为了那一
天,乓乓牺牲了整整三年下班后所有的业余时间来准备考试。在模拟考题不知做了
几百几千套后之后,她交了一千多美金,正式参加了州里的医生执照考。第一次考
试因为阅读做题速度不够快而失败。她接着再苦读到了一年之后,又重考了一次。
为了顾及她的自尊心,我一直没敢问她考试的事。直到她有一天,低着头,手捏着
她衬衫的衣角对我说,"我可能在这里住不久了。"
我抬起眉毛等待下文。
"我在医院里找到工作了。下个星期开始就在小儿科当住院医生了。"
"啊,你考到医生执照了?"
高头大马的乓乓,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我使劲往她肩膀上砸了一拳以示祝贺。"可这里离医院近,你干嘛要搬呢?"
"我马上要开始申请帮我的老公孩子办移民了。如果要等很久的话,先办帮他们办探
亲也行。怎么快怎么来。孩子也大了,马上快上学了。分开那么些年,也不知道他
是不是还记得我?"
"你想搬出去,找间大点的公寓?"
"不找公寓了。我苦怎么些年,就是要让他爷俩过上好日子。我想在医院附近找一栋
房子住,让他们住得宽敞些。"
乓乓环视了一圈我们并不大的宿舍。"我不要他们再过苦日子了。"
从那以后,乓乓似乎换了个人,天天处在亢奋状态。话变得多了,动作变得轻巧了,
连乓乓的关门声也没那么响了。虽然当了住院医生后的乓乓经常要在医院加班,工
作时间经常晨昏颠倒,她只要下了班一有空,就会到处去寻找适合她们一家三口的
新房和新车。
自从来了美国之后,从来不曾添过一件衣服的乓乓,现在非拉着我陪她去血拼。好
象她以前从来没照过镜子,非得站在服装店的试衣镜前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体型
和外貌。”啊呀,啊呀呀,老公儿子就要来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呢?是该
好好收拾收拾了。“
乓乓现在和我说话,几乎每句都用”我的儿子和老公要来了“做开场白。"以后,我
们会有栋大房子。后面有大片的绿草地,毛毛可以在草地上玩。" 以后,这样。。。
以后那样。 她一次次向我预报他们一家团聚后的光景。毫无疑问,他们父子俩是她
生活中的盼头,也是她那么多年来能坚持下来的支柱。
除了买衣服,乓乓新近最大的爱好是减肥。为了在父子俩来美国之前,把身上的份
量尽快减下去,减肥药,饥饿疗法,健身房,她三管齐下,一起尝试。上百美金一
瓶的减肥药,她连眉头也没皱,一买就是三瓶。面条也不再吃了,说里面全是令人
发胖的碳水化和物。改吃胡萝卜和生菜叶,实在饿得不行了,再像小鸟一样啄两口。
最绝的一次,她不知从哪里听说过一个柠檬减肥法。一个疗程十六天,每天就光靠
着柠檬泡水过日子,连一勺糖也不能加。害我一想起来,也跟着胃里泛酸水。
客厅一进门的地方,被她摆上了一个电子秤。一早一晚,饭前饭后,她都得上去秤
一下。我没好意思过去看磅秤上的指数,只听她大声埋怨,这秤不准。因为她在其
它哪里秤出的份量,都比这个要轻。
据我的观察,乓乓好象还和以前一样圆乎。但因为离和家人团聚的日子渐渐近了,
她脸色倒是比从前光亮,腰背也挺直了些。
正当我和乓乓以为很快能见到她家人的时候,我接到了陌生人的一个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女人。她的声音显得拘谨小心,连用字的选择,和透露消息的多少,
显然经过反覆的掂量。
当她证实我这里是我和乓乓的共同居所。并且除了我,乓乓在美国没有其它的亲戚
和朋友之后,她告诉我她代表乓乓上班医院的人事部,不得不通知我一个坏消息。
当时天空晴朗,高速公路上交通顺畅。乓乓开车,带着医院新请的另一名医生一起
去医疗中心参加集训。根据交通事故报告中旁观者的描述,乓乓驾驶的白色TOYOTA在
开到立交桥附近的时候,先是车身开始左右摇晃,接着发生了马戏团里飞车走壁的
一幕。斜侧过来的TOYOTA沿着一米高的水泥路障开了一段之后,在空中翻滚了一百
八十度,车顶朝下,落在了对过反方向的高速公路上。等救护车赶到后,TOYOTA车
内的司机和乘客被证实已经死亡。
按警察的推论,司机不是酒后驾车,就是磕药,或因自身的健康原因在那一瞬间丧
失了意识。很明显,任何清醒的司机都无法做出那么超常的举动。
我知道乓乓从不喝酒。猜得没错的话,事故可能和她的减肥有关。我听见她抱怨过
头晕,不知是减肥药的副作用,还是饥饿后的正常反应。也可能是严重缺眠。医院
里,新来的住院医生通常是最忙最苦的。身上永远挂着BB机,一周七天,一天二十
四小时地等候传唤。最忙的一次,她试过连续工作三十七小时没睡过觉。
放下电话之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打电话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我突然想再和
她通一次电话。告诉她别开这种玩笑。她没有权力,这么轻飘飘动动嘴皮,就决定
了一个人的生死。
我开始一次一次打乓乓的手机。电话无人接听之后,自动转入了留言。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门口。宿舍里还和昨天一样,弥漫着咖哩和烧鸡的气味。
冰箱里放着乓乓周末买来的鸡蛋,书桌上堆的还是她一叠一叠的医书。
现在,我最期待听见的声音就是乓一声。听惯了的乓乓声突然从耳朵里掏空了,静
悄悄反倒让人坐立不安地难受。总觉得下一秒,乓一下,她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但事实上,从门里走进来的却是乓乓的老公。他比乓乓的预记日期,提前来了美国。
只可惜,乓乓却永远再见不到她朝思暮想的老公和孩子了。
乓乓的老公长得再普通不过。只是瘦,青着一张脸,看上去很疲倦。好在事情经过
已经由医院里的翻译转述过了,他来美国的机票食宿也由医院全程安排。他在医院
同事的陪同下,过来替乓乓收拾些东西。
乓乓的遗物,除了些简单的家具,用三个纸板箱便全部装下了。全程几乎不曾和我
交谈,或用眼神交流过的他,用透明粘胶纸封上了最后一个纸板箱之后,僵着脸斜
眼问我,“就这些?”
“她的东西,我什么也没动。全在这里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回头问了我一句,“你听没听说她买过人身保险之类的?”
我的脸一下子红着热起来,脑子一阵一阵发昏。我搓了搓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
人。
我知道,他其实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连乓乓和我也说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但我真有冲上去,对着他精瘦的脸,狠狠抽一耳光的冲动。这种人该被人打醒。一
巴掌过去,用尽全身的力。只要能他哭出声来,即使要到牢里呆几天,我也在所不
惜。毕竟,这是我能为乓乓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至少该有一滴眼泪。至少他该问我一句,她这些年,每一天都是怎么撑过来的?
以乓乓在实验室里做低级技工的微薄薪水,这些年寄回家的钱,都是怎么一分一分
克扣着自己省出来的? 她受过什么样的苦?每日里,期盼着的,又是些什么?
可他什么没也问。脸上呆滞着,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她身后有
没有留给自己可以索赔的资本。
疲惫突然从头到脚地压下来。我没有力气打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甚至没有向
他问起中国的毛毛。我转身走回乓乓已经被搬空了的房间,乓上了房门。
乓乓的房里,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出她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地上,只剩下一张
没有床架子,没有床头板,薄薄一层的床垫。刚被人挪动过,原来被床压过的地方,
在地毯里留下一圈长方形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