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真好
“活着真好!”-我在交大125周年校庆云端上的抗疫发言
问好在线的各位交大新老朋友!
刚刚黄医生的发言生动有趣,苦涩也乐观,这就是我们交医人在抗COVID 19中的投入和恣态。想想我们都是同命鸟。我在美国加州政府部门下最大的organization -Kaiser Permanent Medical Center 工作,那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就是covid 19袭来时,其它医院可以不收新冠病人我们医院不行,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不管有多少新冠病人都得收下。
我们医疗中心的口号是Thrive! 在这场抗疫中见证Thrive奉献和艰辛。
说起美国人还真不怕死,如果医生告诉病人你只有二个月的生命,病人会这样回答,“我过了一个很好的人生。”似乎没有什么遗憾,我在病房看的多了。但美国人怕肝炎和肺结核,也即怕流行病和传染病。而美国的住院病房是综合性的,偏偏没有专门的传染科病房。就像我在的stroke 病房,32个床位的病房中只有一个房间是有negative air-空气滤过。这个房间平时就是为开放性肺结核病人留着air borne隔离病房。无疑进这样的病间一定要戴N95的口罩,平时能不用就尽量不用。而covid19,定为enhanced isolation,中文直译,增强型隔离,而实际操作就是droplet +contact isolation.
2020年春,新冠肺炎在纽约开始爆发时,南加只几个病人。我院把这样的病人送进各个科室的negative pressure 房间,大家轮流照顾。开始轮到谁照顾这样的病人谁就有情绪。但是team一直在,团队的力量很有效,知道有新冠病人来了,大家赶快互相帮忙着准备。
新冠病毒从东到西席卷而来,很快南加就沦陷了。大量的病人涌进医院,谁都不会想到我在的stroke unit第一个被定位新冠病房。理由是我们所有的床位都带心电监护仪和血氧饱和度测量仪。
我带的是7/24,日日夜夜与新冠病毒脱不了干系的高级护理团队。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几乎都是裸奔,没有PPE(personal protective equipment),把病人的under wear 当头套戴上了,把病人的gown穿上了,把病人的尿垫包脚上。很快医院规定所有病人的防护用品一律都不可以碰触。于是,最困难时我们就穿上了装垃圾的塑料袋。我自己感到塑料袋保护还挺管用的,但明显的不方便,还有湿闷。
当时,不知道从cdc到医院真的感觉新冠病毒并不这么可怕,还是确实没有PPE, 照顾新冠病人一般只有surgical口罩。偶然有了N95口罩,当天用完后放在塑料袋内送回去,经紫外线消毒后再重新使用。Staffing各显神通,从教会、朋友处得来各种PPE,如口罩、眼罩、面罩、防护衣我称为太空服等。我得到的第一批手工缝制口罩是同行网友云儿看了我的《病房故事》从华盛顿寄来的,得到捐赠时的心情,就像打仗中野战军受到正规军的援助,心潮澎湃。与此同时,我也多次得到在凯撤上层工作的学妹钟大夫通过工作邮件馈赠的各种PPE。
我清楚记得,那时发送PPE,必须经个人同意签字后才能给。当然其中也有我们自己出钱买的PPE.有同事戴着千元美金以上的防护面罩,后面就像清朝人脑后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豪华啊,奢侈啊,感觉他们的保命方法特有效
医院的隔离衣是上不遮颈,下不掩脚的薄薄的一层。 我和同事们穿的太空衣都是made in china ,让其他科室的同事很羡慕。
没有PPE很苦恼,有了PPE也很苦恼。
医务人员戴的N95口罩是要每年经过测试的,主要的是不能有一丝一毫漏气。N95口罩上缘的小钢片,把我们的鼻子压出了深深的溃疡。于是我们把治疗病人臀部pressure ulcer的mepilex裁剪成一条条往脸上、鼻子上贴。N95 stripe 把耳朵和头皮都拉得神经性敏感性疼痛,脱下mask脸都是变形的。N95还有明显的闷气感,一般情况下佩戴N95口罩一次不能超过4个小时,如果长时间持续使用N95口罩,肺也要代偿造成肺部损伤,如会引起肺气肿之类的问题。
太空衣size很大,好像专门是做给那些高大的男人去救治covid病人穿的。我自己穿上就要动很多手脚,我主要的方法就是用橡皮胶贴来改变尺寸。袖子、腰围、裤腿都一圈圈贴上塑料胶,看上去很ugly,但还是很管用。不过,太空服最大问题不是尺寸而是如厕的问题。太空衣是从下到上的zipper ,每次要上厕所就得把太空衣全部脱掉,然后当然必须还得再穿上,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我们工作时间是12个半小时,包括其中三十分钟休息,太空衣在身上绝对是多于十三个小时的。有朋友建议我用男性尿壶小便,而我则采取绝对禁水禁食。
我们进病房是把自己塞进太空服,N95口罩上再戴一个Regular surgical口罩,眼罩和面罩,脚上还要绑上大大的鞋套,整个就把自己憋死了。我是一个平时怎么锻练都不容易出汗的人,出了病人的房间大汗淋漓,浑身湿透,脱掉鞋套倒的出水的。一个shift下来,可以掉2~3磅,那就是脱水严重啊。
我们必须把自己装扮得严严实实,没有办法呀。因着我们的病房没有HEPA filter,意味着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吸入呼出都是没有空气过滤的新冠病毒啊。
我有同事戴着N95口罩透不过气来,扶着墙就蹲下去昏厥了。我们赶把她送到急诊室拿掉N95,什么治疗都不需要,血压、心率什么都正常又活过来了。
我们这些都是有家室的人,屋里还有小孩或老人。在医院工作,就怕把病毒带回家里。我每次去上班都要换三套衣服进出。坐进车里一套,一到医院换上医院提供的制服,再穿上太空服,戴上各种防护装备,离开病房时层层脱掉,换上自己的衣服。车开进自家的车库,又开始全面酒精喷洒,再换上家常的服装,然后直奔浴室。我家里有公公婆婆都90岁以上了,新冠流行开始他们就从来不吃我煮的饭了,每天有小叔子给他们送饭。我就从车库到浴室,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像机场那样走专门通道。
医院有提供给我们这些医护人员免费的旅馆,可以与家人隔离。我有同事至今还住在免费的旅馆里,当然她是单身。这个小女生很可爱,“每天还有一顿免费早餐,why not?”还非常enjoy!
新冠病毒流行期间,医院的政策比中国京剧脸谱变脸还快。刚开始的时候,可能没觉察到这个病毒这么阴险狡猾凶狠。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感冒的一种。它的所有的症状,也就是像感冒一样的,但是胸部X-R,CT胸部的表现是完全不同的。刚刚冬明医生已经分析了胸部片子的表现,我们已经看见了它是云絮状的,斑块状,浸润散发性,就像一桶浆糊倒进了肺内把空气交换的小滤泡全都阻塞了。在covid19 以前,我们谈论的肺炎是细菌性肺炎-大叶性,小叶性的;但covid19 是一种病毒性弥漫性肺炎。
记得我第一次去做新冠核酸测试就是暴露在新冠肺炎病人面前。病人来的时候就是有一点全身乏力,咳嗽,低热,当时胸片是正常的。但两天以后马上测出COVID19阳性。我当时真有上呼吸道感染的症状,又直接进出过这个房间与病人交谈。记得那天是周六,核酸检测场待检人寥寥无几,工作人员也是懒洋洋的。工作节奏极慢。南加州四月阳光直射车顶,坐在车里不能把车窗摇下来,即使开着空调,戴着口罩直把自己憋得眩晕眼花。那时候感觉自己真不行了要得新冠了,心里恐怕啊。等周一下午报告出来是阴性,精神立马大好!我前后做过三次核酸检测都与暴露在新冠阳性病人面前有关,所幸都是阴性。当时我的同事凡是照顾过新冠阳性病人,没有防护好的都感觉自己肯定得了新冠感染了。有人在station 一边给家里打电话,一边嚎啕大哭,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护理工作者不是戴着天使的光环,人心都是肉做的,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会害怕崩溃。
往年冬季是流感Influznez A或influznze B,但回过头来查chart这些人中就有COVID 阳性的,说明新冠病毒一直存在,但是2020年的瘟疫流行,是称为COVID -19,是这场特殊瘟疫流行的祸首。
在美国人的独立节后,病人就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医院。
新冠病房是怎样的?
每个标准房间要有HEPA Filter,这点短时间内肯定做不到,所以病房里面除了一个加盖红色垃圾箱和普通的病房没什么两样。外面要求很高的,首先要有两大张的警示牌:一张提醒你是什么样的iso;另一张是标准PPE的穿戴法;每个病房前挂有一个黄色的iso bag,但这个bag除了只有gloves 其他都是架空的, iso gown和听诊器,眼罩、面罩都是share的。我科有前后非常大的两个station ,也就设有两个大的table,分clean and dirty area,所有的东西从table 上拿,用完了再还回去。但是每天你会发现equipment越来越少,很多人拿了不愿意还回去,宁愿自己清洁了后,留着下次再用。
每个房间外必须还有一个小table,常用的酒精,normal salin flush,洗手液,针筒,输液管等。
Remdesivir (瑞德西韦)是一种广谱抗病毒药物,对多种RNA病毒有抗病毒活性,病房里每个人都要打这个人民的药。护士们挺聪明的,把一个个静脉泵接上长长的输液管,拉到门外;把病人的氧气管接的长长的,病人上厕所保证氧气供应,以减少自己暴露在病人面前。
急诊室一个个电话打到我手上,要把病人送上来,病房根本来不及set up,刚刚出院的病人房间也来不及用紫外线消毒。Floor上最好还要有个proctor (跑龙套)的,但每天护士紧缺,我自己首当其充。那时在floor的节奏就是小跑步。我们很多人平时都有锻炼走路的习惯,用一个App叫we run,那时我只要把手机随意放在口袋里,一个shift下来总要一万步以上。
还有每天追着医院COVID曲线走,Bed Control 每四小时会update 一下疫情,如COVID 阳性率,住院和死亡病例。眼看着曲线节节高升,直线上扬,有同事开玩笑说,要是这是股票多好啊。我们平时冬季满床的时候,医院156张床,但是所收的新冠病人很快就超过了这个数字。后来所有的unit都以收新冠病人为准了,医院把手术室,procedure 都停了。门诊全部来支援病房,连mother&baby unit都打开了。
医护人员中也有人开始支持不住了被感染了。加州医疗系统一直是非常严格的,医患有ratio 的。那时已经到了surge,board 紧急通知取消ratio,一个护士最多可以照顾7个病人;ICU,3~4个,同时又紧急雇外州来的护士。有护士做24小时的,20小时,16~18小时更是常见。试想一下,一般人让他打坐不做事24小时不睡觉已经很困难了,更何况我们包在太空服内,这么强大的工作压力。那时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最多的就是医护人员。我有同事在医院门口的高速上出车祸,正值上班时间,把我院的员工堵在高速公路上,不能准时来上班。还有很奇葩的,实在太累了,下班后直接把车开进自家车库里,忘记启动grage 门,直到砰的一声,车毁门坏,才把自己撞醒。
新冠病毒流行以来,我不相信二件事。
第一,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看未必。那时护士每加班8小时,可以多pay $700;4小时可以多拿$400;但是那是用命换钱啊,没有人肯加班。很诚实地说,我当时就没有加过班,但是我不call in sick,我已经很勇敢了。
第二件事,我不相信“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倒是遇到,“见了棺材跳进去的。”
那时住进病房感染病人很明显的特点,就是一个个家庭来的,Ramirez,Rodriguez,Chavez一个病房3~4个Name Alert,都是老中小三代人的感染。很明显西裔为多。他们群聚,他们喜欢party,他们不以为然,他们不怕感染。95岁的老太太要出院了,没人来接。家里儿女和孙辈住在各个医院,电话都没人接。医院门口排起一个个方阵,大家庭十几、二十多人聚在一起,就是等着家里有人end of life,很悲惨,也很无奈。
我很喜欢问病人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感染的? ”90%的人都会告诉我,“不知道。” 还显得很冤枉,群聚群闹就是很大的传染源啊。待在家里,戴上口罩,保持社交间距,都是有效的预防感染隔离方法,不得不尊重事实。
我们整个unit就像以前上海南京路上的有轨电车,当当当声此起彼伏非常sharp, 它是由病人快速心率和低氧交叉着alarm 组成的。 我的工作宗旨,不想让病人在自己的手里或班上走,不断地帮助病人调节氧气。给氧的方法有很多种:nasal cannula , vent mask,Non rebreathing mask, humidified high flow nasal cannula oxygen therapy,(HFNC )cpap/bipap,最后就是气管插管呼吸机了。
我科新冠肺炎病人带着氧气大多是Non Rebreathing Mask, (NRB)氧浓度高,病人被氧气充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个个张着嘴巴,还有不断地刺激性咳嗽,让人很不舒服。我们不断地给病人送水,病人一喝水就要把氧气拿掉,氧分压直速往下掉。大多数上了cpap/bipap 病人只能饿着,一吃饭,嘴鼻离开机器就透不过气来。 推开房门,病人像青蛙那样一个个趴着,这个体位帮助减轻肺部压实感提高氧分压很有用。很多中、轻年人都不知道那时他们的生命会到尽头,一边趴着还一边玩手机。有些人还不懂英文,Prone position教不会,双人房我把帘子一拉开,“copy,copy”,让B床病人学A床病人动作,“see”,室友明白了,翻个身马上就趴在那里了。
呼吸机极缺。有些病人插了管后没有呼吸机,我们的呼吸治疗师RT不断地捏皮球,手都快断了受不了了,也哇哇大叫。我就到处去找呼吸机,其实也只能等下一个病人走了把呼吸机让给另一个病人。
每个shift code blue 和code RRT此起彼伏。大家都疲于奔命。
一对夫妇,太太在tele病房,先生在ICU ,结果太太一听自己的先生在ICU call code blue,踉踉跄跄一定要爬起来,摔倒在地成了comatose.因着这个事件,我们医院改变了策略,以后Code Blue从来不报哪个房间。
我院有个肺科医生-Dr.S非常能干又有主见,组织了一个RRT小组。由肺科医生,麻醉师,三个RN,药剂师组成。每天一早Dr.S到各个病房查看病人的情况,然后找病人或家属谈话。强烈要求生存的病人,应该及时救治,争取尽量早插管,提高存活率。 63岁呼吸衰竭的H已经危在旦夕,RRT的团队也已在床边,正准备气管插管。突然,接到一个电话,H太太说,你们等一等,H掌管着business,让他把所有的帐号密码全写下来。Dr.S苦笑着说,“看来钱要比命重要啊。”
插管前病人常常睁着恐惧的眼睛问我,“我还能活吗?”我哽咽在那里,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再善良的安慰也救不了他们的命。很多人在我的chart list上,一个个都成了Dec'd(死者)。
疫情期间不能探望病人。有些家属就特别难搞,不断地打电话来刁难、质问、谩骂。也有很热心的家属给我们送吃的,但是,说真的新冠家属送来的食品没有一个人敢吃的。
医院的停尸房很有限,院外停着两辆长型货柜车帮着冷藏尸体。一天搬运工W,把厚厚的一个白色塑料袋在我面前一放,“covid juice”. 原来,货柜车里的尸体无法及时运走,有些尸体渗出的液体弥散出来,很臭。医院紧急规定,每俱尸体要套二个尸袋。我的一个同事他是left tech(搬运工),他的哥哥比他大两岁,感染了COVID 19就住在我们的病房。这个进来时还是身强力壮的男人,脾气很大跟每个人都吵架。他从kitchen 骂到Housekeeper,对医院的医疗服务更是不满。最终他也没有逃过插管的命运,在我们病房住了三个月,一月上旬还是被上帝接走了。他这个left tech 弟弟,每次把尸体运到货柜车上,看见他哥哥的尸体停在那里心里备受折磨。回来后就withdrawal ,坐在角落里发呆,什么工作都做不了了。我们跑过去安抚他,这个六尺高的男人蓝眼睛里滚着泪水,“我妈还不知道我哥走了。”
我院有EAP员工帮助计划(Employee Assistance Programs,EAP)就是在这么大的Disaster面前,通过专业人员对员工进行心理辅导和建议。我家里有二个九十多岁老人公公婆婆要照顾,我应该可以拿三个月休假照顾老人,但是我没拿。我真的想到家里的老人就是要做饭给他们吃,现在由小叔来承担,但医院的病人是一定要有医护人员来照顾的。医护人员一缺就更困难了。很多医务工作者在这场疫情中有PTSD创伤后遗症,现在有更多的人在找EAP帮助。
今年阳春三月,我院为这些在新冠感染中逝者做了一次追思活动。一棵经过冬季凋零的树上,每个来参加悼念的家属,把一个个小黄牌、蝴蝶结、小飞鸟等结在树上,他们也许是父母,也许是孩子,也许是兄弟姐妹,代表着一个个逝去的生命。
每天我去上班都要经过这里,如今这棵树已长满了绿枝,郁郁葱葱。我们抗疫的成果也开出了新的生命。
三月
如今
疫情中病房里的故事几天几夜都讲不完。在这场瘟疫中看人性,看人情,还要看人们的自律程度。 如果说疫情刚开始时PPE是救命的,那么现在打疫苗绝对是对抗新冠的最好方法。
活着真好!
下面把主场交给钟大夫,她和我在一个Medical Center ,不过我们是一北一南,还有她是医院的决策部署高官,以她的角度来看看新冠给我们医疗系统带来了怎样的改变?
谢谢大家!
为了所有的曾经和永恒的不忘,让我们在《远情》中深邃。。。
【后记】最近比较懒情,息博搁笔不码字了。同行妹子云儿一直在我耳边朝督暮责,让我把这次讲话记录下来。为了我们艰辛的付出和不容易,也为了不再被遗忘的记忆。好吧,我听从妹子的话,把这次讲话作了一些整理,就留在这里啦。请千万不要转载,谢谢您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