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故事:周末哭哭笑笑告别2019
周一早上,等我按下最后一个键,Send!站起身来,墙上时钟已指向九点零六分。离正常下班时间整整晚了96分钟。周日,因着Morning shift没有Charge 我也帮到10点50分。步出病房,一路有好多熟人打招呼,“晚上回来吗?”我连讲话的力气都已经没了,一个摆手轻轻挥别病房,心里甩下一句狠话,谁要是今晚再回来除非有Mental problem.
有同事过来和我拥抱,“明年见!”噢,2019年的病房工作我就算做完了,再回来是2020年了。突然感觉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日夜工作的病房一点都不留恋,为什么现在这么想赶快逃离病房?这刚刚回去的周末三天不就是整个一年的病房缩影吗?
周日接班时,一脚跨进病房,一片狼藉。刚刚结束的call code assist 由急诊室护士、呼吸治疗师、床位协调员和床位接送员推着咕吱咕吱的gurney bed,一帮人簇拥着把18床的病人家属送往急诊室。医院code assist是专门为非院内病人为寻求紧急医疗救助而设计的。
79岁的老太太来看往84岁出血性脑中风的先生,突然一阵旋晕倒下,把头撞在洗手盆上,鲜血直流。原本出血性脑中风的病人,一受惊吓,马上全身抽搐癫痫发作,code Rapid response 又响起。一个房间二个code同时进行,其他房间call lights和station cardiac monitor叮咚,叮咚,此起彼伏,正值交接班的时候,这种“热闹”前所未有。
35分钟后精疲力尽的早班charge 把Cisco phon往我手里一塞,“今天整个一天就像无头苍蝇飞来飞去,头痛,无法给你交班了。”
“理解,理解,赶快回家吧。”我刚接过电话,一边用酒精擦着,一边电话已经响起了。
”我要给你病人。”床位协调员永远没有协商的口气。
“你必须等着,这是晚上接班四十分钟来第6个新病人了。”我环顾着这么杂乱无章的station.
“急诊室太饱和了,我要你帮忙。”床位协调员憋屈着嗓音。
“我也请你hold,让病房先稳定一下。”何况今天病房不但缺护士,缺助理,还缺秘书,床位接送员呢。
这样的互动当然大家不会很愉快,今晚注定病房无眠。
一关上电话,那边MRI又打过来了,“请把你们的23床病人送下来做颅脑核磁共振检查,不要忘记带上clarification form。”
我开始找Transporter,对了,刚从急诊室回来的奥利弗,不正在帮忙另一个unit送病人回家吗?
那边,S护士找我,“15床家属不满意早班医院的服务,找你解决问题。”早上给S交班的是J护士 。15床住着Neutropenia (嗜中性白血球低下症)病人已经十多天了。74岁的G老太胰胰癌伴肝转移,只三次化疗已完全把她打跨。原本矫小的老太太腹泻把她那张小脸削瘦的只剩下画着的二个黑眼眶,圆圆地瞪着人。全血细胞急速减低,已经输过四袋全血纠正贫血,而白细胞只有0.5~0.7 ×10^ 9/L,血小板更是低的验血报告上注着“decrease”,连数字都出不来,基本每天输一袋血小板。病人发热无力、心悸头晕、四肢疼痛,完全没有抵抗力。门外贴着每个进房间的人都要戴口罩和手套。
陪在床边是G老太唯一的女儿。但是她一直非常support 和友好。现在要把我叫到房间,我知道事不小可。推开老太的门,女儿满腹怨气,如发机关枪,哒哒哒爆发了。
一怨,“我打铃一个半小时,没人来看病人。现在我妈的手肿到这种程度,我已经照相了,要把你们告到住院部去。”
二怨,“我妈要上厕所打铃两个小时都没人来帮忙。”
三怨,“这垃圾桶满了,没人收拾。已经叫了三个多小时了,都没人来打扫。”
怨、怨、怨,这怒气是可以升级的,从一个半小时一下就升到了三个小时。
我马上给病人和家属陪礼道歉,一手把垃圾桶拉到门外,一边打电话给Housekeeper;又帮病人肿胀的手上了热敷抬高;我提出是否让我看看另一只手,让我扎上新针病人可以继续Albumin滴注。女儿马上保护性地,
“不,你现在不能碰我妈,她现在太痛了。”
我在房间white care board,当晚的primary 护士下面,写上了大大的Charge 电话及自己的名字。从现在起我保证,如果护士没时间来看你,打我的电话我会来。
半小时后,我再去看病人,拉圾已经清洁了,又给病人换了热敷。G老太的女儿允许我在她另外一个手上扎了新针,病人和女儿破涕为笑。
处理这样的病人,行动和交流一样重要。
与此同时,还是S护士又在24床大喊大叫,“我要你来,我要你赶快回来。”又是火急火燎召唤。
我推开门,S躲在高高的房帘后,打开了Tele Box,我立刻惊讶地捂住了嘴巴。整个Tele Box沾满了血。赶快检查病人,倒是身上干干净净的,竟没见一处出血点。对Tele box 和板块电池进行了深度清洁,可是box的敏感器已经蘸满了血迹,无法清洁,居然还能工作。早上给S交班的又是J护士。
24床是一个69岁腹膜透析的病人,摔了一跤,右髋处血肿,在急诊做过血肿aspiration,白天病人还输过两袋血。我们都想象不出这个血是怎么渗透到box里面的?血肿处渗出?输血时遗漏?这事只有J自己知道。现在她下班了,只有等她回来解释吧。
这个床位只能block成M/S.工作本不容易,遇上猪对友,麻烦不找自来。
而此时,我自己已经被traveler bed control 告到Nursing Supervisor 那里,罪名:拒收病人。
包公,我冤枉啊!每次Bed control打电话来,我都回答,让她等一下我在处理问题。人家振振有词,“一个小时Charge 不给床位,我就有权可以告你,我是对事不对人。”幸亏我和Supervisor是一个战壕里的神队友,她说,“没事,我知道你。”
晚上九点半,从huddle回来,我开始查房。
20床,男性,T,53岁,吸入性肺炎。床上躺着呼吸急促,四肢绻缩,眼睛明显一大一小,头发乌黑,皮肤光滑晰白,配着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他不会说话。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他是一种先天性脑瘫的病人。但是他的病史里既没有Down syndrome,也没有 Cerebral palsy,却有一行这样触目惊心的诊断:Profound intellectual disability;Aunt‘s boyfriend sexually assaulted him-suicide behavior.
T,完全看不出他的年龄,也许从他身心受伤害的那天起,就再也不会变老。可是陪在T身边的母亲瘦小又干瘪,明显驼背,额上皱纹纵横,满头银丝,住着拐杖,却心直口快,侃侃而谈,她刚刚过了73岁。
T从小是一个非常健康活泼的男孩,长得健硕又阳光,是学校棒球队的队长。15岁那年被自己妹妹的男朋友糟蹋了。生性好强的T把自己挂在浴室里,等家人发现时口吐白沫,完全不省人事,命是救活了,从此以后脑瘫,不会言语,靠胃管营养。母亲从他脑瘫的那天起,年复一年,每天跑护理院,整整38年,可以看出病人得到非常精心的照顾。身上没有一点褥疮,营养良好,皮肤光亮而富有弹性。母亲坚信,儿子只认得她一个人。那时母亲除了每天要跑护理院,还要去追杀猪,那头糟蹋了自己儿子的猪。可是不久那头猪酗酒就被车撞死了。
“那您只有T一个孩子吗?孩子的爸爸呢?我忍不住问。
“这是另一头猪,我要杀的。”母亲愤愤不平道。
在她忙着照顾孩子,医院工作两头跑的时候。自己的丈夫,T的父亲和这个妹妹私奔了。“我精力有限,找不到他们,但是不久就知道T的父亲,那头猪也得病死了。”
当人们都在积极参与me too运动,谴责性侵犯与性骚扰行为时,又有多少人在追猪,杀猪呢。
但照顾T并非是件容易的工作,护士们必须轮换,否则很容易被这个妈妈搞疯。给T打静脉针,皮肤一定要放麻醉剂。胃管的Formula是她自己带来的,Bolus feeding 前要放在微波炉里打1分15秒,太多太少时间都不行。几乎每半小时就要让护士帮他吸痰;每4小时,要给T抠肛门,看看有没有大便堵住;每两个小时翻身是医院规定的,期间还要不断地打铃让护士看看他有没有尿湿。护士要给T放一个Condom catheter,老太太拒绝了,不能损伤鸡鸡。然后不断地摸着儿子的脸,“我的宝贝,我的亲爱的。”谁进了20床都别想马上出来,老太太会给你很多护理教育和讲很多故事。
我只能说,这老太太护理经验太丰富了,还有这可怜的人,需要Attention.
17床M,49岁。新诊断的肝癌病人,几天内肝功能指标急骤变坏,甲胎蛋白飙升,腹水转移。一个月前,他因Hepatitis C 肝硬化,刚刚开始
immunosuppressive agent,在CellCept上,准备接受肝移植。
6尺1寸的M,会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看上去身材魁梧,双臂满是怪兽刺青。不打开他的病历没人会知道是肝癌转移。他已经是第三次来Nursing station问病房的探房时间。
“Open Unit.”我仍然这样回答。但是我注意到,两天来,他没有一个探访者。也许此时他感到非常寂寞,他注定要在医院里跨年。对他的治疗计划时,周二,如果有床位他会转到KP另一家医院,在特定的Hepatology下治疗;退一步找不到肝病学家就会在Hemo/oncology 下治疗,也许他会很不幸,任何治疗都不适合,只能 Comfort care.这些医生都跟M谈过了。
这个在病房里度过的新年,无疑就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跨年了。
周六,午夜刚过,护士B要去休息,把她的Cisco phone 交到我手上。突然一阵Cardiac monitor急鸣,B护士的病人32床的病人心律就像乘了云霄飞车一值往下掉,等我到了床边一看,病人已经没了知觉、没了呼吸,没了脉博,我赶快按下墙上的Call code blue button 马上给病人做心肺复苏术。32床的S,因体重增加,呼吸困难,全身浮肿,以Anasarca入院。她在利尿剂的滴注上,小便似乎出不来。在我巡房的时候,S还有说有笑,说自己脖子短,呼吸困难。她的脖子真的很短,头和肩胛几乎没有连接的距离,现在给气管插管术造成了很大的难度。还有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的肿胀的四肢似大象腿,我试图给她再开一条新的静脉,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我大呼,“大家请小心,她只有一条line,千万不能碰坏了。”这个Code Blue 整整抢救了35分钟,5支肾上腺素,3支碳酸氢钠,二次电击,总算把她的生命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接下来要给S紧急洗肾。病房里的人,常常前一分钟还谈笑风生,下一分钟就要call code blue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凌晨三点十五分,以癫痫中风待排29床,68岁的R,突然踝露着全身,从床上跳起来,头高马大的他,拔光了身上的监护仪,扔掉了氧气管,站起身来要扳倒床头的日光灯,然后步态蹒跚对Bedside矮小的护理Sitter,就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扑了过来,地上都是一坨一坨的大便。只听到一声声尖叫,床位护士和护理节节败退。
“关门,顶门。”我大喝一声,大家逃出房间,伸出胳膊顶着房门。我第一概念就是不能让R逃出来,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他在里面做什么就由不得我们了。同时我按下了Nursing station code gray button,这是寻求紧急保卫救援的警铃。6个医院的警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来,敲门没反应,再把门轻轻打开,这会R将了我们一军,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很久,很久,6个警卫一起冲进去,把R放在Four points restraints上(手脚都绑上了),打过镇静剂后,R的战斗力缓缓削弱。然后开始给他松绑。当床位护士给R的太太打电话时,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本来好好的一个人,最近几天在家里也经常发生这样的事,不过家属非常配合,马上就跑到医院来了。其实,R的各项检查并不像中风,他的手脚一直在抽搐,即使打了抗癫痫的药和镇静剂,也是没有停止过抽搐。脑电图并没有异常波,虽然没有发烧,白分不高,医生认为最大的可能还是感染。但因为病人一直不配合,没法做脊柱穿刺。再接下来就是寻求精神科会诊。
病房里各种病症无奇不有,并不是每一种疾病都会有明确诊断的结果的。
下面讲讲病房里轻松的故事。
周五,12床住着83岁L,右腿蜂窝织炎病人。他特别喜欢打铃,用L的话说每次我看见女护士离开病房,看看她们是否喜欢关门?他的结论当然是女护士不喜欢关门。然后他看见晚上的床位护士,穿了一件白色的工作服,大肆赞扬,“护士就应该是白天穿黑的,晚上穿白的工作服,才比较专业。”护士们在背后骂他神经病。
他常常会责问床位护士,“为什么我打铃,你不马上来?”
“我在另一个房间给别的病人发药呀。”L的床位护士耐心解释道。
“那就是我不重要,别人比较重要。”L追根究底。
“我照顾的所有的病人都很重要。”床位护士也跟他打起了官腔。
“我是说你看一个病人到另一个病人之间的gap是多少?”说着L还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下间距。
“我昏,这个间距我能量吗?谁给我gap了?我要吸口气机会都没有,分分秒秒被你叫到床边。”出得病房床位护士又是一句,“神经病!”
终于病房里来了一个roommate,13床79岁C,腔隙性中风病人。C明明是alert, awake的病人,可是做神经系统检查,你让他举起右手,他举起左手;你让他抬起左腿,他抬起右腿。床位护士又指着他的左胳膊,“左边还是右边?”右边。其他的问题,C都对答如流,就是左右总是相反。这真的很奇怪!
12床的L憋不住了,“兄弟,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噢,在做巡警以前,我当过水兵,长年的marine生涯养成了看什么都是镜影的关系。”C合盘倒出。
“看,你们护士检查病人要先问从什么职业开始。”L沾沾自喜。
然后俩人从高中又谈到了喜欢吃什么。这时热情的L递过一张明天的菜单给C,告诉他哪一道菜是医院比较好的。
“No”,C把右手一摆,“你摸过的餐单我不要。”
俩个白人男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病房里闲聊着,倒是把床位护士解放了出来。
这期间我院的一位菜鸟医生至少打过三通电话到我的手机上,要找charge护士论理,“静脉打不上,护士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要求打脚上?”我知道,这是一个全身皮肤硬化,用超声波都很难扎针的病人。多么普通的问题啊,感染啊!他又一连问了三遍“为什么?” 我说,“医生你没有感觉很舒服回答这个问题,完全可以不给医嘱。”我让床位护士写上no IV access,不予静脉给抗生素。
然后,菜鸟医生又来电了,“白天病人钾低,为什么护士不给药,现在要来问我?”唉,每人都有疏忽的时候,现在发现问题就必须得纠正啊。 没几分钟,菜鸟医生又来抱怨了,“对一个不了解病人的on call 医生,护士为什么要问我,病人的Cardizem(一个降心率的药)drip要不要继续?” 医嘱是固定的,当病人有情况变化时,当然要随时通知医生更改医嘱啊。
这回轮到我出击为什么了,“医生你什么责任都不能担,你为什么要拿这个On call doctor 位置啊。我当然知道怎么做,但我必须有医生的医嘱。” 这三个回合后,我给这个菜鸟医生起了个名字“ uncomfortable Doctor"哈。。。
病房是社会的缩影!每天每夜,病房里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故事。
这刚刚过去的周末毫不逊色。讲不完的病房故事,就留到明年了,今天就此打住!
病房故事,2020年再继续^_^
祝文友们新年快乐,安康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