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五七干校生活(下)
五、逛县城和坐茶馆
由于干校离贵阳太远,周末假日,大家便纷纷进城逛街和喝茶。湄潭县离我们黄龙坝干校大约有十里路,步行要一个小时左右。
一天,周日早饭后,我跟着魏然一伙,踏上进城的大道。我们走的大路,虽然是黔北横贯东西的一条交通要道,从遵义到铜仁的来往车辆的必经之路,但当时贵州属于贫困落后地区,城市和交通建设都很差,所以,这样一条重要的公路干线,仍然是很狭窄的土路。天气好,汽车来往,往往都扬起一片黄尘。
到了湄潭县,只见县城大街两旁也是破败陈旧的平房和两层小楼房,这些房屋要么是木质结构,要么是砖木结构,都是几十年的老房子,印象中几乎没有看到有新建的房子。县城的主要大街也是土路。听说赶场天,大街上要热闹些,平日都是冷冷清清。
我们那天到湄潭县城,并不是赶场天,大街上显得比较冷清,来往的人也稀稀落落。我们这些从干校进县城的人,从衣着打扮来看,就知道是省城来的。我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有人想吃碗面,换换口味,就进了面馆;有人想买日用品,就去了百货公司;我跟着魏然、刘瑞亭、吴保安等人进了一家茶馆,大家说,去歇歇脚,喝杯茶。
贵州的湄潭茶虽然没有像雷山茶那么出名,不是贡品,但在贵州也有些名气。另外,在贵州的县份上,好像只有湄潭县像四川一些县城一样,有人经营茶馆生意。
茶馆里陈设很简单,都是没有漆过的木质茶几和沙发,也有木方桌和长条凳。我们走进茶馆,里几乎没什么人,估计赶场天或到下午生意会好些。
入座后,老板给每个人面前放上一个带盖子的陶瓷茶杯,里面已经放好了湄潭清茶,然后提一个盛有正在冒气的大开水壶,往每个茶杯里倒滚烫的开水。一两分钟后,就可以打开茶杯盖子,啜饮湄潭绿茶了。
湄潭茶喝进口,有一种绿茶特有的苦涩清香,细细品味,还有点回甜。一杯茶水喝到只剩半杯的样子,老板就会继续给你加滚烫的开水。这种湄潭绿茶可以冲泡三四次,茶水的味道仍然可口。
端起茶杯,大家开始闲聊。
省歌舞团副团长吴保安说,这次我回贵阳,听说黔剧团团长张德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
在座不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有些吃惊,忙问是什么原因?
吴保安说,听说他在和几个审查对象一起读报学习时,把“打倒刘少奇”读错了,矛头指向了伟大领袖。掌权的造反派知道以后,除了“走资派”的帽子以外,又给他戴上一顶新帽子——“现行反革命分子”。
魏然说,张德贤也是个部队干部,老革命,下到地方以后,平日循规蹈矩,是个老实人。又说,大概是人老眼花,一时恍惚,发生了口误……。没想到,平日开会,老魏一言不发,到茶馆,他反倒敢讲这种心里话了。
省京剧团副团长刘瑞亭说,我和张德贤接触几次,觉得他身上一直保持着农民的善良和质朴,对人非常友好诚恳。
显然,无论在什么时候,一个好人落难,总是有人同情的。
有人说,省群众艺术馆的殷树诚,是六四年四川美术学院分来的大学生,运动初期是红卫兵,造反很积极,正在他造别人反的时候,有人举报说,他屋里用报纸糊墙,报上有一张毛主席的头像,是头朝下,结果也被揪出来,打成“现行反革命”。
闲聊中,有人又提到一个花边新闻。他说,陈维荣掌权后,省京的某女演员经常去找他。
刘瑞亭说,陈维荣在省京乐队里打鼓,人长得不错,小伙子为人也不错,造反派起来以后,由于他出身好,父亲在旧社会是裁缝,他人缘也好,就被造反派推举为头头。一来二去,他竟成了省文化系统的一把手。在文化大革命前,虽然小伙子一表人才,却没有女朋友,掌权以后,人们就刮目相看了,有些女人也就主动找上门去……
吴保安问刘瑞亭,听说老去找陈维荣的那个女演员,已经嫁给一个部队干部了?
刘瑞亭说,是呵。这个女孩子长得不错,戏也演得不错,在团里算是台柱子。大概结婚后,夫妻长期分居,有些熬不住;也许是夫妻感情淡了……要是在过去,肯定是作风问题。
提到陈维荣和这位女演员,我也有印象。一次,我去陈维荣的办公室,看到一个身材苗条,年轻漂亮的女子坐在办公室里的椅子上。这个女子两只眼睛非常迷人,我当时以为陈维荣和她是恋爱关系,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情况。
魏然说,陈维荣可能要犯错误,人家可是军婚呵……
不出魏然所料,两年后,他的预言就变成了现实。那是在全国进入军队支左阶段,兰张(兰亦农和张荣森)两位军级领导率部队从广西进驻贵州,在军代表全面夺权以后,开展“一打三反”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掌权的造反派纷纷倒台靠边站,接受审查。陈维荣作为省文化系统造反派领导班子里的一把手,也落到被审查的境地,在找不到他的其它问题的情况下,就抓住他和那位女演员的关系,以破坏军婚罪,判了他三年刑……
看来,四川坐茶馆这种风俗习惯,还真是人们进行交流的一种好方式——边喝茶边聊天,陌生人通过聊天彼此之间增进了了解;听别人闲谈,获取了社会信息,也增长了知识……。在湄潭五七干校期间,大家没什么娱乐活动,逛县城采购,坐茶馆喝茶聊天,就是我们单调的干校生活中大家感兴趣的一种周末活动。
六、一次难忘的谈话
那是在进入秋初的时候,一天晚饭后,我和魏然迎着晚霞,一起在野外散步。
那天他好像心情不错,说话也不像平日那样谨慎。他说,你们分来这批大学生里,看得出来,你和你的同学刘同奇不一样,他很世故,城府也深,能见风转舵,所以,人家就有工作,你就进了干校;不过,你比较单纯,有上进心,也喜欢思考,这是你的优点。在和你接触中,我知道你想搞文艺创作,有自己的志向。
我说,学的专业和分配的工作都是文字创作。我心想,我从小就喜欢阅读文学作品,逐渐对作家的光环产生了向往之情,从而走上这条道路。
魏然瞅了我一眼,说一个年轻人有追求,应该说很可贵。但是,你的致命弱点是对社会了解太肤浅了,这可能是你今后人生路上最大的一个问题。
我说,我是个农家子弟,父母也没什么文化,在学校里,只懂得钻图书馆,对人情世故一直不屑一顾,成了一个书呆子。所以,希望你多帮助,多指点……
魏然说,在我们这个社会,你知道搞文艺创作意味着什么吗?
我瞅着魏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说,写出一篇作品,或者一个剧本,成功以后固然非常风光,可以名利双收;但是,你知道,也意味着风险,非常大的风险。延安整风期间,北大才子王实味的遭遇你知道吧?
我说,了解一些。五七年反右运动,出版了一本小书,题目叫《再批判》。前面是批判文章,附录里面有王实味、丁玲、艾青、肖军等文艺工作者在延安写的东西,其中就有王实味写的《野百合花》。
魏然问,王实味这篇文章你读过吧?有什么问题?
我说,印象中,好像王实味写前方将士在流血,延安却歌舞升平,搞大灶小灶中灶,等级森严等等,对延安这些现象进行了针砭批评。
魏然问,结果如何?
我说,受到批判,后来王实味被杀害。
魏然补充说,王实味在北大读书期间,二十岁出头就发表文章,还能翻译外国文学作品,非常有才气。后来投奔革命到了延安,1942年延安整风,因为发表了《野百合花》受到批判,他又不肯认错写检查,结果死得很惨,那年他仅仅41岁。
停了一会,魏然又问我,还有,吴晗你也知道吧?
我说,知道。他是北京副市长,明史专家,写了历史剧《海瑞罢官》,文革初期遭批斗。
魏然问,他为什么写《海瑞罢官》?
我说,毛主席在庐山会议以后,发现全国上下,各级干部都不敢讲真话,对上都是唯唯诺诺,不敢给上级提意见,因此提出向明朝的海瑞学习——要像海瑞那样,敢于犯上提意见。
是呵,老魏说,毛主席还说,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说着瞅着我笑起来。你说王实味和吴晗是不是太天真?
我心里已经知道魏然的意思。
魏然又说,再拿咱们省文化局创作室的俞百巍来说,头几年他响应党的号召,说是拿出我们省有地方特色的剧目,争取参加全国汇演,他满腔热情写了黔剧剧本《奢香夫人》,说主题是歌颂民族团结。写出剧本以后,运动一来,说他写的《奢香夫人》是给彝族的奴隶主树碑立传,成了一大罪状。把他揪出来,还说他是“阶级异己分子”……
我知道魏然说的风险是什么了,但未来我不搞文艺创作,搞什么呢?
魏然见我陷入沉默之中,知道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进一步说,你把王实味、吴晗和眼前的俞百巍这些人的遭遇联系起来,就知道文艺创作的道路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好走……。
停了一会,魏然又说,还有一些问题,可能你也不太了解——就是你费尽心思写出一个剧本,过审查过关,也让你日子不好过。他说,你把剧本写出来以后,先打印若干份给各级领导和剧团导演看。这些人看了以后,开座谈会,进行讨论,提意见。这个领导是这个意见,那个领导是那个意见,这些人是从党的方针政策的角度来审查把关;导演又从专业的角度提出看法……有时候许多意见是对立的,弄得你无所适从。如果把剧本搬上舞台,试演以后,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往往也是意见一大堆。而运动一来,也难保没问题。
魏然说,你想,运动初期你刚刚执笔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小报上,而且是代表战斗队写的,人家就鸡蛋里挑骨头,揪住你不放,你如果写了一个剧本,人家不是更有靶子?有时候,有人把剧本中反面人物讲得话,扣在你的头上,说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你说,你找谁去讲理?
魏然这一番话,让我的心情马上低落下来,感到自己的前景的确是非常黯淡,加上自己出身成分不好……
最后,老魏说,那天你提到学习老三篇时产生的几个问题,我就觉得你太天真,缺乏社会经验。人们常说,对一个人,要听其言,观其行;对一个社会也是同样,光看口号标语不行;书上和报上写的有时也和现实不一样,重要的是看这个社会几十年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毛主席不是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你明白吧?
这次谈话,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我对老魏的认识,最初只看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像个将军,就很佩服。接着,又发现他与一般文化局的文化官僚不一样,他平易近人,有人情味,又觉得他十分可亲,很喜欢他。但时间一长,又发现他不太喜欢读书,也很少看报,喜欢到野外寻找奇花异草和怪石,回家一个人搞养花,搞雕塑,弄些假山水放在桌子上玩赏……就觉得他有些奇怪。心想,他这是不是玩物丧志?是不是颓废?显然,我是在用头脑里的一些党文化的教条在评价他。
后来,发现他开会只听别人发言,自己沉默不语。这又使我联想到50年代王蒙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里的一个人物,那个人物叫刘世吾,是区委组织部长。刘世吾工作能力强,有水平,但却看破红尘,因而失去了革命热情。当时的文艺评论家说他是“革命意志衰退”。我又是用这种所谓“无产阶级观点”来看他。
但是,从这次我们个别交谈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魏然又有了新的认识。实际上,魏然并非是“玩物丧志”,也不是“革命意志衰退”;而是体制内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一个有思想深度的人,一个超越了世俗庸人思想境界的人。我想,他虽然是个老党员,部队下来的县团级干部,但他是体制内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对当时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患的左倾幼稚病,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尾声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对于已经过去半个世纪的五七干校生活,上面所写的情景和谈话,都历历在目;而对于干校中的体力劳动,似乎印象就十分模糊了。记忆中,我们好像没有像参加四清运动那样累得腰酸背痛。
在干校期间,记得还有一件荒诞的趣事:有人提出传达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应该不过夜。因此,我们曾经在一个人们已经入睡的晚上,把中央广播电台广播的最高最新指示,连夜去传达给农民。当我们排成队,敲锣打鼓去敲开农民家的门,向已经入睡农民宣读毛主席的指示时,这些睡梦中的农民满脸困惑,我想他们是不是怀疑——这些五七干校的干部是不是神经有毛病?还是吃饱了撑的?
还有,经过两三年的造反夺权武斗,那时全国生产已经不正常,我们的干校生活虽然管吃饱,但吃的菜里油水却越来越少,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盼望吃点肉。在这种情况下,魏然几个人发现小河里飘下来一只死猪,他们弄来交给食堂,加工煮一煮,给大家改善一次生活。后来领导知道以后,批评魏然等人违反纪律,说如果是瘟猪,导致大家生病,后果不堪想象。幸运的是,大家吃了死猪肉,没一个人生病。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是,在干校期间,有人私下议论,说湄潭县的县长在大饥荒年代,因虚报浮夸,导致湄潭县大批农民饿死,在追究责任时被枪毙。实际情况如何?笔者找到一篇记述当年贵州大饥荒的史料,附录于后,供读者参考。
入秋以后,我请假探亲,顺便和女朋友旅行结婚,提前离开了黄龙坝五七干校。
20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