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中的挣扎——一个富农家庭在文革中的遭遇(8)
7 抓捕和审讯潘文博
潘文博:爸妈和弟弟妹妹们回去以后,我一看,北京呆不下去,也只好回老家。
一回去,大队就知道了。66年9月,我曾经给老家大队领导写了一个明信片,说他们关起门当皇帝,无法无天。从这以后,他们一直对我怀恨在心。他们听说我回去了,也是晚上,我刚上床不久,还没睡着,就听见院子里进来一伙人。四个人手里拿着棒子和绳子,一进门就喊:
“潘文博,你起来!”
“你们有什么事?我已经睡了。”
“你起来不起来?”其中一个就把棒子举起来。
我一看,我要不起来,准吃亏。我马上穿上衣服,下地穿上鞋。然后我退到墙角。心想,这伙无知无识的农村二杆子,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这个社会已经乱到这种程度,哪里还有法律和政策可言?心想,他们打死我,我只能白死……他们见我站在墙角,就围过来,抓得抓,扯得扯,我说:
“你们要干什么?”我一挣,把上衣都扯破了,“我没犯法……你们凭什么抓我?”
“到大队再说。”姜子勤说。
我想,既然要去大队,不是要害我,我就放心了。我就让他们捆我。捆人有大绑和小绑,他们用的是小绑,也没太用劲。出了门,我一看,一共来了十六个人。
路上我就考虑,来抓我上大队,为什么来这么多人?莫非今天他们想整死我?在北京接待站,有人曾经告诉我,在北京大兴县和湖南一些地方,有些出身成分不好的,全家男女老少被造反派屠杀,想到这,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我边走,边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山,心想:我高中毕业以后,参加高考,按说考得也不差,平日学习成绩比我差的都考上了大学,我却莫名其妙落了榜。虽然自己心里不服气,但我也没什么怨言,组织上让我去教书,我就一心一意扑在教育事业上。
没想到,连婚都没结,就受迫害,灾难不断,到如今连容身之地都没有,我究竟有何罪?今天不明不白死在这些人的手里,我死不瞑目……
没想到,由于消息闭塞,这些农村造反派可能还不知道北京大兴县和湖南大屠杀的事情,他们没有带我去村边山脚,而是去大队。显然,他们不是要我的命。走到大队,当时大队连电灯也没安,到了跟前,只见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子。再一看,都是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我想,莫非他们要杀鸡给猴看?
他们把我抓到会场的主席台前,让我面对大家站着。然后就去给公社打电话。打完电话,一个大队干部问:
“潘文博,你回来干什么?”还没等我回答,就露出了报复之心:“你到北京去,不是写信说去告我们吗?中央支持你没有?现在不是你们的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明白不明白?”
我想,我现在只能和他们进行说理斗争。我先背了两条毛主席语录,一条是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另一条是政策与策略是党的生命。然后我说:
“我和家乡众位父老乡亲一无怨二无仇,我从小在北京长大,在学校里受党的培养和教育,运动初期,我受资反路线迫害,我们全家被遣返回来,房无一间,地无一亩,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走投无路,才根据中央的政策,回北京去上访告状,要求落实政策。我一没偷,二没抢,住在上访接待站,吃住完全由国家负责,我的所作所为,受到了国家法律的保护……”
他们听我这么一讲,就哑了,没有人再说什么。
半天,大队书记开口了:
“潘文博,你信里写,我们是关上门做皇帝,这是不是反动言论?这是不是诬蔑党的干部?是不是反党?……”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绝不能硬顶,因为山高皇帝远,权在人家手里,人家想怎么整我,就怎么整。因此我赶忙认错:“我当时接到家里的信,听说我到北京去,大队就把我父母拉到大队里来斗。我一气,心想我假若有问题,就斗我,不能拿我父母来斗。头脑不冷静,就写了两句不礼貌的话,我在这里向大队各位领导公开赔礼道歉!”说着我给他们鞠了一个躬……
大队书记听了,就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那伙人给我松绑。他们给我解开了绳子,我也不客气,就把身边的板凳拿过来,坐下,然后从大衣兜里掏出烟,给队上的头头脑脑,每人丢过一只烟去,他们看书记没拒绝,也就都把烟点上。
书记抽着烟,说:“你今天能认识自己的错误,这很好。今后你要再到哪儿去,要给大队打个招呼。无产阶级专政嘛,四类分子只能规规距距,不能乱说乱动,这是党的政策,你懂不懂?”
“好。”我说,“今后按书记说的办。”
原来我以为他们要我的命,至少要往死里整我,估计是公社领导在电话上不同意,所以,我认了个错,他们也就没再为难我,一场虚惊就这么过去了。
事后不少亲戚都说,那晚上可把我们吓坏了!没想到,你几句话,就把他们的气消了,你真像你爸爸当年那样有胆量……
在家住些日子,我一看不行:全家六七口子,仍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心想不能全家人在一起饿死,我决定还是到北京去闯一闯。和家里一商量,大家也认为只有如此,于是我带着风琴又回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