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岁月里的众生(12)
项怀明的心灰意冷
六四以后,项怀明的苦恼和前面介绍的小鲁夫妻的苦恼几乎是一样——都是住房问题,领导特权,社会不公等等。他们都是五十年代出生,在高校里应该算骨干教师,但在如此这般的高校里,这些年轻教师的积极性如何能调动起来吗?他们在苦闷和无奈中,只有采取混下去的态度。
项怀明是商学院学报编辑室主任,现年三十五岁。推算起来,他小学尚未读完,便开始了文化大革命。由于他父亲是知识分子,对子女的教育问题比较重视,在文革期间,他父亲一直提醒项怀明要多看些书,因此,七十年代末,高考一恢复,他很顺利地考进省内某高校的中文系,八十年代初毕业,来商学院当学报编辑。为了充实自我,也为了个人前途更上一层楼,经院领导同意,八八年他到河南大学去读编辑研讨班,一年半以后,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头几天,我去拜访他,闲谈中问他这一年半的编辑研讨班读得如何?收获肯定不小吧?
他说:“有收获又有什么用处?”说话的样子像和谁在怄气,很不愉快。仔细一问,才知道他读研究班期间,学院分房子没考虑他。作为编辑室主任,按说也是学院一个独立科室的头头,本应在考虑之列。由于人不在,便失去了分房的良机。他回来后,找了几位院领导,说自己老婆孩子都有,来学校也六七年了,学校分房应考虑到他。院领导经过研究,在城边边上,给他分了一套。那里离学院远,孩子读书不方便,夫妻上班下班也要乘公交车。所以,他没要那里的房子,一家三口仍住在学校后门边边上的两间光线很暗的平房里。
为什么他读研究班,院领导不考虑他的住房问题?小项讲,是由于他得罪了主管后勤和财务的副院长,结果弄得编辑部经济上得不到领导的支持,自己分房子时遭报复。
我问到底是怎么得罪了领导?
他说:“很简单。这位副院长写了一篇稿子交来,质量太差,没用。这位副院长认为是我们不给他面子,从此见了我的面都装没看见,不理不睬。学报的印刷费和稿费也常常一拖就是半个多月。问他,他说没钱,过两天再说。他也不说不给,就是拖,让你去看他的冷面孔……”
小项接着说:“我算看透了!他们领导在会上讲得冠冕堂皇,说什么让我们把好质量关,学报如何如何重要,是什么学院的窗口,要办成一流的学报等等。可是一到具体问题,比如哪个领导写的稿子,或者是他的亲属,或者是他的同学好友的稿子,拿来以后,他们就忘了自己在会上讲过的话。见了面,总是一问再问,希望照顾发表。如果质量差,发不出,他们就不高兴了。见到你,板起面孔,好像欠他的钱没还,有时还要利用手中的权力卡你、压你、整你……你说,这不是让我们里外都为难吗?我明白他们领导的意思,那就是你重质量,只能对别人,不能对他们。所以,千万不能把他们领导会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当真,当真你自己就倒楣……”
我说,是啊,我们往往把他们的假话当成真话来理解。有时我们太天真了!
小项接着说,还有一点,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是享有特权的人。在我们这里,主编、副主编都是院领导挂名,可是他们主而不编,连稿子看都不看。我们这些干具体工作的人,好像就不配当副主编和主编,给你个编辑室主任当,似乎都是他们大发慈悲,是一种恩赐。实际上,这不是把我们当工具用?
项怀明的父亲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也许是受家庭影响,小项既看重学历和知识,也重视政治上的进取。因为许多知识分子都心里明白,要想过好日子,要想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光有学历和知识还不够,还要把党票弄到手,才能混个一官半职,才有希望进入特权阶层。毛泽东时代提出的“又红又专”,意思很清楚,就是要求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不仅好好读书,学好技术,还要在政治上靠拢共产党,听党的话,做党的驯服工具,否则,你再有知识和能力也白搭。这一点,小项自然十分清楚。他选择的人生目标就是“又红又专”。所以,他在大学期间便写了入党申请书,毕业前,入了党。
开始办刊物,小项的指导思想就是:努力办好刊物,一定抓出成绩。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他兢兢业业,认真负责,总是把刊物的质量标准放在第一位,刊物的质量上来了,人大复印资料经常全文转载他们刊物上的论文。他以为工作很有成绩,领导应该高兴。没想到,只重质量,不讲关系,特别是不照顾领导这层关系,你工作再有成绩也是没用。小项十分聪明,却没看清这一层,直到分房吃了亏,才悟出这层道理。
得罪了领导,他们几个当编辑的日子便渐渐不好过了。大家一商量,决定办刊方针改为:讲究质量,但要注意“关系”。大家都说,领导或他的亲朋好友的稿子,要么让主编定夺,要么照发。反正丢人现眼是他们的事。刊物办好办砸也无所谓。在这种体制下,大家无非是在混和骗。谁认真,谁倒霉。
有次我去小项他们编辑部,通知他去开高校学报编辑研讨会。推门走进他们编辑部,只见小项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拿支烟,坐在那里正发呆。问他办公室怎么只有他一个人?他说,有的在家编稿,有的去印刷厂拿校样……
我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只见办公桌上堆得全是稿件、信函、刊物,还有报纸,桌子上的灰尘恐怕有个把月没擦。地上是暖气流出的水,许多成捆的刊物堆在地上,最下边的已遭水泡……办公室乱糟糟的样子,就像兵荒马乱之中,人们无心收拾,马上要撤退,离开这里。
我对小项讲,省高校学报研究会召开常务理事会,给你打了几次电话,办公室没人接,特委托我来上门通知你。
他说:“今天下午党员开会,我不好请假。”
我说,你们的党员会议内容,一定是传达中央指示精神,大意是对东欧形势发展,我们应采取什么对策。这些东西报刊杂志上都有。你是省高校学报研究会的副秘书长,研究会一年难得开几次会,你不去好不好?
他抽了几口烟,想了想,把烟头丢掉,决定与我一道去开会。
我们上了一辆中巴车,坐在最后的位子上。路上,我们闲聊起来。他说,我们国家曾派中常委乔石去罗马尼亚,向齐奥塞斯库介绍经验,告诉他们如何对付民主运动。齐奥塞斯库没有把我们的经验和自己本国的实际相结合,结果对群众一开枪,自己垮台了。不知你听说没有,齐奥塞斯库夫妇一看开枪镇压,民众的反抗情绪更加高涨,眼看形势失去了控制,他们夫妇才化装成普通老百姓逃跑。据说是想逃到中国来。没想到,在路上老百姓认出了他们俩,就向军方报告,军队队把他们夫妇抓起来。军事法庭在开庭审判齐氏夫妇时,齐奥塞斯库对审讯他们夫妇的官兵讲,我待你们并不坏,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在场的官兵说,因为你杀死了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所以,军事法庭很快宣判齐氏夫妇死刑,并且立即执行。从法庭拉出去,士兵开枪,把齐奥塞斯库身上打了五十多个洞!可见人民对他的仇恨有多深。
我问小项,这些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收听美英的华语广播?
他说,我没收。我是听别人讲的,我想这些都不是虚构的。
我说:“你还很关心形势啊。”
他又无可奈何地表示,关心半天有什么用?在小组会上,有的同志说,几十年来,我们经常学马列,学毛泽东思想。可是我们总站错队,总跟不上形势,总犯错误。人家工人、农民从不搞政治学习,既不懂马列,又不懂辩证法,但人家从不犯错误,而且永远是党的依靠对象。这次学潮,犯错误的都是知识分子。邓小平讲话中也明确地指出,还是工农兵靠得住。所以,我们这些人参加政治学习,不仅无用,而且有害。我左思右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要想不犯错误,最好是少关心政治,少参加政治学习。对天下事,就像农民一样,不闻不问。管他是谁当主席,谁当总理;只关心自己的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混下去算了!
我说,这恐怕办不到吧?中国知识分子想往上爬的,要关心政治,要看风向;忧国忧民的,也关心政治,想治国平天下;被整过的,也关心政治,怕第二次或第三次再遭整……总之,知识分子不关心政治的人很少。
小项说,这倒也是。六四前,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关心学潮,那种形势让你超脱也超脱不了。六四前我就听说,成都军区司令亲自来我们省传达军委会议精神,要求部队进入戒备状态,不准现役军人请假。我听了,知道形势不对头。后来果然发生了六四事件。你看过六四的录相没有?
我说:“没有,但我知道不少人看了。”
小项说,外国记者用红外线摄影机,把北京长安街上军队开枪的情景几乎都录下来了,清晰度非常高。六月七八号,许多人就看了这些录相。我们电视上放的那些镜头,都是经过剪接,拼凑出来的,经过十多天的炮制才拿出来播放。外国记者的录相里有这样的场面,就是面对军车,北京群众手挽手,组成了一道道人墙。机枪扫倒了一批,后边的又手挽手涌上来。那场面真让人泪水止不住!据说还有这么一个场面;一些北京老太太跪在军队前面,请他们不要进城去镇压学生,结果军队不向老大娘开枪,却向这些老太太后边的群众开枪!
小项说,用坦克和机枪镇压群众,这真是让人无法想像。这样一来,把许多对共产党抱有希望的人,都推到反对派一边,共产党的威信就彻底丧失了。
当然,动用军队镇压群众,军队高层领导的意见也不一致。听说北京军区有二十万军队,这些部队的领导人就不愿意进城镇压群众。没办法,才从成都军区和其它军区调运部队。为了让这些进城部队不了解事情真相,就不让他们看电视、看报纸,封锁一切消息来源,只告诉他们北京发生了动乱,要军队去戒严。如果军队了解了事实真相,恐怕也不会干这种丢人的事。另外,三十八军如果掉转枪口,恐怕中国就不是现在这种局面了。现在,有五个将军写了检查,据说是他们不同意动用军队对付北京的群众。事情就是这样:正确的意见往往被看成是错误意见,而错误的意见,却被当作正确的意见。只有时间去证明这些是非曲直了……
小项是搞经济专业方面的学术期刊,他对中国经济现状也颇为了解。他说,李鹏完全是按照陈云的经济思想在搞治理整顿,不是用市场引导经济,而是加强国家对经济的调控,实际上是走的回头路。弄不好,经济改革也会夭折,中国的前途十分令人担忧……
这次谈话,使我对小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我想,这批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登上中国的政治舞台,也许中国的民主事业就有希望了……
(1989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