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后 的清查运动(续完)
彭大明再谈目前形势和中国的民主化问题
在我的人生路上,特别是在80和90年代,和一些有才气的年轻学者如我文章中提到的陈宏涛、刘君山、周向阳等接触,再有就是和同龄人中的彭大明等学者交朋友,使我有了启蒙老师。每次和这些学者交谈,我都觉得深受启发。正是和他们的接触交谈,加上不断阅读有思想深度的文章,才使我从被洗脑以后的愚昧状态中醒悟过来,渐渐有了独立思考能力。不知读者看了这些谈话记录有何感想?
晚上停电,两个孩子提前上床,妻子去打麻将,看来在家什么也干不成了,便散步到彭大明家,看他家是否也停电?好久没和他聊聊了。
敲了几下门,彭先生听出是我的声音,才把门打开。他说,最近楼上有人遭偷,家家都不敢轻易开门了,非问清楚才行。
我说,我们单位的职工宿舍也遭偷了几家。据说是公安派出所的警力全用到抓动乱分子上,因而小偷就活跃起来了。
坐下之后,彭先生给我倒了一杯水。他听我说市内分片停电,原因是枯水季节来临,电力供不应求。
他说,往年为什么这时候不停电?肯定是哄鬼的。
坐在他的书房里,见写字台上堆着不少书,笔记本摊在桌子上,他似乎正准备开始晚上的写作。我说,走在路上才想起,我来之前应该先打个电话,问问你们这里是否也停电,倘若停电,我来坐坐不妨。现在看这样子,恐怕你今晚有自己的安排,我知道你的习惯是晚上工作,而且现在是效率最高的时候,所以,干脆我改日再来拜访吧。
彭大明站起来,把我按在坐位上,说没什么要紧的事。六四以后,心绪不好,也没什么心思干事。这两天想到香港某刊物约篇稿子,就翻翻资料,做些准备。他说,香港的稿酬比大陆要高,而且还有这么一条:对香港的稿子按规定付,对大陆的稿子则按香港标准高出一倍付。但是稿酬寄来,中国银行以官价折合人民币给作者,这样一来,就划不来了。所以,我的稿酬一律存在香港的银行,那里我有亲戚。
我想,知识分子待遇普遍偏低,稿酬也不高,他这样做,我完全能够理解。
不过,最近各单位都在搞清查,我很想听听他们单位是在如何搞,就问他,你们单位清查搞得如何?
他说,社科院的清查,省委派了个工作组,由一位省报退休的老主编任组长。来了之后说,在全国范围内,社科院是清查的重点单位。最初,听他这么一说,大家还有些紧张,把清查当成一回事。但是,没几天,大家发现只有少数人对清查热心,多数人无非是观望和应付。对清查热心的是哪些人呢?是那些业务不行,想吃政治饭的人。以往,院里的书记和院长各有自己一伙人,分为“院长派”和“书记派”,两派平日就明争暗斗。这次“书记派”想整“院长派”,可是院长六月四号前后一直出差在外,抓不到他的把柄,就搜集院长手下几个所长的材料,企图把院长的左臂右膀整下去,让院长成个孤家寡人。但是几个所长都是业务骨干,把他们整下去,业务谁搞?书记手下多是草包饭桶,是吃政治饭的党政干部,他们搞运动还可以,搞科研根本搞上不去,让这些人当所长,又有谁服呢?
我说,我们学院也和你们那里类似。原来的院党委书记想把几个副院长排挤出院党委,把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学生处长等等心腹都弄进党委。没想到,他煞费苦心地经营了一两年,建立了党委新班子,结果出他意料的是,党委决议好多执行不了,几个副院长不买他的账。最后,重大决策只好召开党委扩大会议来讨论,在会上因为书记的心术不正,没威信,往往也是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无法形成决议,党委扩大会议常常是不欢而散。这位书记在这里开展不了工作,又调到财经学院去任书记。听说书记一走,他手下的几员干将蔫了下来,院长派又占了上风。这次一搞清查,原来的书记派又开始形成一股力量,企图东山再起,搞掉几个院领导和一些中层干部,一方面想借机向上爬,另一方面则是重新控制学院的党政财大权。
彭大明说,几十年来,每次运动,都是整倒一批,提拔一批,这些热心参加运动的积极分子说穿了,就是想踏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
我说,的确是这样。从七十年代末,知识分子刚刚形成一种抓业务求上进的风气,现在又被迫卷入政治斗争中。而政治斗争又演变成派性斗争,这不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派性斗争又死灰复燃吗?
彭先生说,现在和文革时期不一样了。你看现在大家还像文革时期那样热心吗?严格来讲,林彪事件前后,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就开始醒悟了。对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你争我斗,不管是在中央,还是在地方,或者是在单位,大家都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现在的特点是,大家骗——上边骗下边,下边骗上面。你看,现在有几个是像文革初期那样认真?有几个是言行一致?
我问:“你说的骗,具体是怎么个骗法?”
“你想,”他说,“现在中国报纸、电视、红头文件上的话,有几句是真的?中央领导讲的话谁还信?除非那些头脑简单和愚昧无知的人。在知识文化界,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你看连那些跟着中央文件跑的人,也无非是为了利用中央的精神来谋个人的私利。现在人们聪明了,采取的办法是上行下效——你骗我,我也骗你。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是这种相互骗的一种表现形式。又比如,现在上面要大家学习江泽民的讲话精神,我们院领导说,既然社科院是重点清查单位,咱们就多学几天:别的单位学一个星期,咱们学它两个星期。你说他这是真想好好学吗?无非是哄上级。小组讨论时,又有几个认真发言?大家无非是在一起闲聊。聊什么呢?聊的都是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和腐败现象。谁给你认真学?另外,江泽民讲话和中央文件列举出十八种清查对象,除了抓的人以外,现在清出几个来?所以,上上下下都在演戏。你说,现在谁心里不清楚——六四早晚要平反。
我问,当前这种搞法是不是一种非理性的表现?或者说是一种农民意识的体现?
他说,咋不是?六月份出动军队,就是一种土八路作风。当时邓小平肯定又气又急:气的是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不仅不感谢他的改革开放政策,以及这种政策给文化知识界带来的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不感谢在他的尊重知识和尊重人才的政策下,起用大批知识分子当各级领导,相反,却反对他“垂帘听政”,要打倒他;急的是学潮如烈火燎原,全国各大城市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走上街头……用四二六社论压,也压不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像个封建家长,对子女的造反行为好说歹说都不行,只好拿起棍子来乱挥乱打。还有什么理可讲?枪杆子就是理。你想,八十多岁的老人,满脑子封建意识,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你再看看他对胡耀邦和赵紫阳,也同样是这种逻辑:我提你们上来,你们就得听我的,按我的意思办,稍有不如意,就赶下台去。不知你注意没有,胡耀邦当年在深圳讲,邓小平要退休。邓小平要退休,这种话只能由他自己讲,你总书记讲,他心里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认为你是想赶他下台?赵紫阳也是犯了胡耀邦同样的错误,他在接见戈尔巴乔夫时的讲话中,说所有重大问题都要请示邓小平,赵紫阳显然也是对邓小平的“垂帘听政”有些不耐烦,他在电视上那么一讲,我就知道事情不妙,邓小平绝不会客气。
不过,在这方面,邓小平反倒比胡耀邦和赵紫阳更有韬略,当年他看到毛泽东要整他,他就赶忙写检查,不像刘少奇那样硬顶。邓小平为了使毛主席放心,还主动要求到汪东兴手下去工作。众所周知,汪东兴是毛泽东的大忠臣,又是邓小平的死对头。从这一点来看,邓小平就比别人棋高一筹。另外,华国锋掌权时,邓小平给华国锋和党中央写信,说自己坚决拥护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并且说自己永不翻案,还建议继续批邓。你看邓小平是何等有心计,何等令人放心。可是,一旦他大权在握,对华国锋等人就不客气了。汪东兴也好,华国锋也好,都一个一个踢开。现在,邓小平大权独揽,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谁还敢提他当年的假检讨?谁还敢揭穿他的韬晦之计?所以,苏联也好,中国也好,只要是共产党掌权的国家,你要打倒谁,就一定要先坚决拥护谁。你要保住自己的官位,你就要懂得韬光养晦。赫鲁晓夫和邓小平在这方面的表演都非常出类拔萃、令人叹为观止!
我估计彭先生今天一定喝了酒,谈兴才这么浓。我问他,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情况?
他说,现在是过渡时期,就等邓小平这口气,他一死,局面比毛泽东晚年还要危险。现在国库空虚,大量炒票流入私人腰包。光我们省,最近听到的小道消息就够惊人的。比如有个经理,捞了一大笔钱,设法把钱打到香港,在香港买了房子,然后全家都搬到香港,入了港藉,你怎么去查他?还有省政府有个干部,捞了一百二十万,逃得无影无踪,听说也是跑到外国去了。报纸上也登过类似的案子,比如头些日子,报上登,有个28岁的北京青年,搞了三百多万美元,合人民币就是两千多万,逃到台湾去了。据说他是个一般干部,那么比他更有权,地位更高的人,那些人难道不会从国库挖更多的钱?另外,学潮时期提到的五大公司,镇压完学潮之后,说是要清查五大公司,清出什么问题?什么问题也没有。这都是骗人走过场的事。可以这么讲,经济上的问题,要多严重有多严重。邓小平也好,李鹏也好,都不会为国家和民族的利益着想,他们只是为个人和小集团的利益在打算盘。那么下边的人如何呢?党内的一些老家伙是靠枪杆子起家,现在为了保住自己和子女的既得利益,自然是坚决支持邓小平和李鹏的。这一点,明眼人谁看不出?
我有个中学时代的同学,现在部队是大校。有次我们闲聊时,他说,现在有些人就是想搞全盘西化。我当时就问他,你们部队不搞西化,为什么买那么多外国武器?为什么军装都不再像当年的土八路,还要带肩章,打领带?我对他说,当年中国人都留辫子,穿长袍马褂,辛亥革命以后,人们才渐渐头上不留辫子,脱了长袍马褂。五四以前,人们写字都是从右向左,竖着写,不是像现在这样从左向右横着写。我们现在这种写字的方法,就是向西方学的。他听了以后不讲话了。
中国军队的主要成分是农民。这些农村青年没受过多少教育,到部队以后灌输的思想就是永远忠于党,党叫干啥就干啥。不仅是部队上的干部和战士头脑被搞僵,弄得孤陋寡闻;就是地方上的干部,包括相当一批知识分子,也好不了多少。你比如我们在小组讨论时,何卫东的发言就很可笑。他说学潮时期的学生领袖王丹和柴玲等等,都是被人操纵指挥的,是受人利用的;还说严家其没什么本事,叫他领导一个区,他都不一定能搞好……总之,他接受的都是报纸和电视上的东西,你听了以后,简直哭笑不得。你想,就这样的头脑,他能在社会科学院搞什么科研?
我们省里还有这样一位领导干部,他大概也是三八式的老干部,有次讲话,他在会上说,许多省里领导干部出国考察,回来以后就崇洋媚外,说资本主义这好那好,骂共产党不行。他听了非常反感,就坚决不出国,几次放弃出国考察的机会。他说,他一辈子坚决跟党走,绝不崇洋媚外。这也是个典型人物,他到死也要抱着老一套不放,你说可笑不可笑?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说明一些领导人出国考察,钱并没有白花,百闻不如一见。这些人平日读书看报都很少用脑子,想的都是儿子、房子、车子……一出国,亲眼看看外国的情况,看看人家的现代化建设,看看人家的文明程度,富裕程度,回来以后至少不再骂资本主义如何如何,而是认识到自己的闭目塞听,土头土脑,有的还会进一步反思自己过去所接受的那套教条与谎言的可笑。有了这次开眼界的机会,至少不再做改革开放的绊脚石。
我说,记得,你曾经讲过,说中国目前的文化土壤还不适合推行民主政治?现在还是这样看吗?
他说,是这样。我认为在我们这样一个封建传统根深蒂固的大国,农村教育落后,一党专政几十年,灌输的都是当代的封建专制主义意识,这么多年,你看电视《百家讲坛》上讲的都是帝王将相,都是封建社会那些东西,西方如何走向民主的内容,一讲也没有。所以,真正觉醒的毕竟是少数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要实行民主政治,还要做许多工作。弄不好,还要流血。伊朗就是个例子,国王巴列维受过西方教育,有现代意识,他想把伊朗推向现代化,结果反倒被思想保守的宗教领袖霍梅尼推翻,被迫流亡国外。这说明,在文化落后的国家里,先进的文化思想不一定都能战胜落后的文化思想。中国的八九民主运动,无疑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广大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代表的先进思想和先进的制度,最后却惨遭失败,被一批头脑保守落后的土皇帝用现代化武器镇压下去,这也是一个世界历史上很典型的政治悲剧!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就是中国需要一个铁腕人物,强行推行现代化,推行民主政治。否则,中国始终是一盘散沙,谁也没办法。
我低头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我说,告辞了。今天真对不起,耽误你一个晚上。
他说,不要客气,大家是多年朋友,在目前形势下,彼此推心置腹地聊聊,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1989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