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和信念的破灭(5)
吴惠芳的愤慨
吴惠芳是挨饿的年代里出生的。我们原来叫她“五妹”,看着她从一个七八岁小姑娘,长成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文革期间,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没有机会好好读书,八十年代中期,她们才匆匆忙忙读完电大、函授之类的大专班,然后又想方设法拿到本科文凭。
五妹从一个沉默不语,只会用眼睛看着大人说话的小姑娘,弹指间,变成一个口齿伶俐、嘴巴厉害的大姑娘。仿佛上帝安排好了似的,她找的男朋友则是沉默寡言,非常老实的男青年。每次见到小吴和她的男朋友并肩而行,停下来总是听她一个人噼哩叭拉地讲,她的男朋友小张只是像木头一样立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
这天晚上,我去省防疫站找一个同事,见已经结婚的小吴正在楼前乘凉。省防疫站宿舍在山脚下,三面环山,绿树成荫。要不是楼房林立,窗口灯光闪烁,电视机的音响不断传来,要不是市中心的灯火通明,人们还真以为这里是个深山老林的隐居之处。
小吴见到我,夫妇两人约我上楼去坐。他家住二楼,后窗临山。走进新房,只见新房布置得很有现代气息,屋内日本冰箱、日本彩电、组合柜、棕红色的沙发、席梦思床,还有书柜里摆得整整齐齐的书,这一切说明新婚夫妇是城市里经济条件相当不错的年轻人。等屋里那位她的同事出去之后,小吴马上先开口,发泄她的不满:
“这帮老家伙太卑鄙,太不要脸了!”
我知道她骂的是谁,这年月,北京发生那么大的事,人们还能谈谁和骂谁呢?不过,我还是把话题引向事实方向:“听说你们单位也有职工子女参加天安门广场静坐绝食的?”
“有。”她说,“那几天,单位的长途电话都是这些家长用。他们拼命往北京打电话,希望在北京读书的子女赶快回来。老一辈哪个不知道共产党的手段毒辣,没人性?所以,大家都理解这些家长的心情,就让他们随便打,反正国家出钱……”
她又说:“我们单位有个家长,他的儿子读北大,家里人连着几天往北大打电话,电话通了没人接。家里人着急死了,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没办法,家里人商量,决定派他姐姐去北京,亲自到北大去找。到了北大,学校里空空的,没找到。又到天安门广场去找,在人山人海中,最后总算找到了。姐姐喊他回家,可是他不想回来,他要和同学们争取最后的胜利。他姐姐死说活说,说父亲病了,母亲急得睡不着觉,他才跟着姐姐回来了。刚到家没两天,北京就出事了!这些年轻的大学生真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还有一个,是六月四号从天安门广场跑回来的。他本来在天津读书,五月份去北京声援天安门广场绝食的学生。他讲,那天晚上天安门广场太可怕了!远处戒严部队的冲锋枪和机枪扫射的声音,坦克的马达轰鸣声,还有广场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使整个北京的气氛变的非常恐怖,也非常悲壮。不久,坦克开过来,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包围了广场。然后把广场的电灯全部熄灭,整个广场仿佛一下子沉入深海之中。半个小时后,广场的灯又全亮了。东西两边枪声四起,有一边是向天上开枪,一边则是向学生开枪。他在撤退时,回头照了一张像,一颗子弹“嗖”的一声从他脑袋旁边打过来。接着又是一枪,把旁边一个女同学的脑袋打开了花!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脸。他吓得赶紧连滚带爬,跑出广场。他昏头昏脑,也不知往什么地方跑才好……
“大概没跑好远,正当他东张西望,犹豫不决,不知向哪个方向跑时,两个北京市民走过来,一边一个架起他就往北京火车站走。他们看他满脸是血,还以为他受了伤,正商量是去火车站,还是去医院时,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两个人弄清楚他没受伤,就给他买了一张火车票,把他送上火车,他才死里逃生跑回来了。他说,当时也忘了问一下那两个北京市民的姓名和家庭地址,连火车票钱也没法还了……
“回到家里以后,我们单位的人都纷纷去他家看他,一问北京发生暴乱的真相,他气得第一句话就是:‘流氓!土匪!他们是杀人的刽子手!’……痛骂一顿之后,才介绍北京六四事件的真相。说到最后,声泪俱下,在场的人无不神情黯然,叹息不止……
“整个单位二三百名职工,大家都住在一个大院里,加上家属,近千人。北京和天津读书回来的学生这么一讲,在大院里不用安扩音器,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很快传开了。可以说,那几天,大家在办公室、在家里的饭桌上,谈的都是北京的六四事件,北京回来的学生所介绍的情况,很快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电视播的那些什么暴乱真相,血与火的洗礼等等,还有报上那些造谣文章,谁还相信?!比四人帮时期放的那些狗屁还臭,臭不可闻!”
讲到这里,小吴对一直坐在旁边没吭一声的丈夫小赵看了一眼,说他们党支部开会也很有意思。支部书记读完十三届四中全会决议,让大家发言。一二十个党员坐在那里,都是一言不发。支部书记说,人人都要表态。大家你看我,我看看你,仍是没人发言,室内一片沉默。支书只好点名,老张,你先讲。老张说,别人先讲吧。支书又喊老王讲,老王说,我先考虑考虑。支书喊了几个人,几个人都推辞不讲。支书下不了台,说:
“我们都是党员,对党中央的决议必须有个态度!”
有个女党员开口了,说大家既然都来了,这就是个态度。支部会开了一两个小时,除了读文件和读报纸,大家在沉闷和压抑的气氛中不欢而散。这是党支部会议。
群众政治学习会上,就是另一种景象了。有人故意说:报纸上说,北京老百姓和大学生死了二百多人。怎么电视录相里只报道暴徒烧军车、残害解放军,而不报导群众和大学生被打死打伤的场面?
另一个人就出来假装反驳:这你就不明白了——新闻媒体是党的喉舌,只能报导正面的新闻,不能报导反面的。这就叫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也叫两手都要硬!
第三个又问:为什么不让国内外记者参加天安门的清场?既然不向学生开枪,又怕什么呢?让记者把真实情况公布于世,岂不更好?
第四个人说,你想的太天真了啦。外国记者在场,倘若回去造谣咋办?你看报纸上讲嘛,美国之音就是造谣公司。
“是造谣公司,为什么那么多人收听?”
“是从反面听呀,听了好批判呀!”
大家哈哈一笑……这么多天,大家心情一直不好。听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像说相声一样,人们心情稍稍放松一些。
主持会议的书记说,大家别走题,围绕党中央的决议讨论。
“对,为了不走题,我提个问题。”一位与会者说,“赵紫阳是党的总书记,是代表党的,为什么他还要分裂党呢?”
“我也提个问题。”另一个讲,“根据党章,总书记是中央委员会选举产生的?还是任命的?罢免总书记是由中央委员会,还是由某个人?对不起,我不是党员,对党章不了解,所以才提出这个很幼稚的问题……”
书记坐在那里,睁只眼,闭只眼,把这些怪话当作耳旁风,装作没听见。结果,政治学习,变成了大家发牢骚、讲怪话的会。
经过文化大革命和几年改革开放,再把基层党员和干部当阿斗来愚弄,岂不是太愚蠢了吗?
最后,小吴说,邓小平讲话中说工农兵靠得住,防疫站里的职工听了都很反感。领导让一些业务骨干去查疫情,他们说,工农兵靠得住,我们这些人靠不住,叫工农兵去干吧。现在大家都看清了:国家完全落入一伙流氓强盗的手里,你辛辛苦苦的干,也是白干。为祖国,祖国是谁的祖国?为人民,人民又是哪些人?我看是为特权阶层,是为高干和他们的子女。我们再不当傻瓜了!说老实话,我现在虽然三十多岁,正是干事业的年龄,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了,觉得干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只想快点退休。有时想,干脆出国,但我的外语不行。我想和小赵去做生意,去骗钱,专门去骗国营单位。反正这个社会已经没希望了,大家都是活一天算一天!
当我离开小吴家,顶着繁星往回走时,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笼罩在我的心头。在我所接触的青年知识分子中,他们面对腐败和屠杀,几乎都产生一种绝望情绪,在这种彻底绝望情绪下,我们民族的振兴又去依靠谁呢?也许他们这种脆弱是一种暂时现象?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也可能会坚强起来?另外,一个失去民心的独裁政权,靠机枪坦克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一个真正民主的中国吗?
(1989年6月17日 星期六)
徐馆长的心理变迁
上周五的下午,政治学习结束后,徐馆长在操场碰到我,他前后左右看看,见旁边没人,悄悄地问:“学生募捐的款花完了没有?”
我见他一付沮丧颓唐的样子,觉得有些怪,心想,老徐,你往日正气凛然的样子跑什么地方去了?莫非要抓你去坐牢?所以,问他有什么事?
他仍是有气无力地说,如果学生没用完,我想让他们把图书馆的八十块钱退给我。因为下一阶段要人人过关,查出我用公款资助学生去游行,不太好办……
我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很想问他,你在六四前,说部队要向学生开枪,你就退党,结果开了枪,死伤了那么多人,你怎么就忘了自己讲过的话?现在还没查到你头上,就害怕了。你那些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和坚持正义的义愤填膺都哪里去了?不过,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我很快理解了他,因为他有老婆孩子,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往日那些“右派”“反革命”的日子,想起来谁不怕?
“另外,”他接着说,“现在杨馆长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主,又是公款,如果是私款问题不大。”他说的杨馆长是指图书馆的杨副馆长。
我估计他从我脸上大概读出了什么,所以,自己给自己找个不太充足的理由。
我说:“好,我设法问问。当时我把款交给学生,没问他们是哪个系,哪个班,以及他们的姓名。不过是当着几个学生面交的。”
看来,一场清查运动就要开始了。徐馆长怕丢掉处长的乌纱帽,怕开除出党,想起共产党的历次整人运动,大概寝食不安了。
第二天,徐馆长在操场碰到我,再次对我讲,如果学生没有把钱用完,希望他们把图书馆捐的钱退回来。因为现在已经不是几十元的经济问题,而是个政治问题。另外,他说:
“我也没有和另一位馆长商量,一个人做主,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我拿公款给学生。假若查出来,说我利用职权,动用公款支持学生动乱,这又成了一条罪状。”讲到这里,他停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过去那些大义凛然的豪言壮语和今天的心惊胆战,有点对比太强烈,所以又说,“当然,我也并不害怕,我已经向纪委提出,自己辞去纪委委员的职务。我说我已经不够这个资格……”
自从他头几天讲了类似一些话之后,我心中一直感到不安,因为是我动员他捐的款,倘若因此而加重了对他的惩处,那么我良心上就无法平静,觉得对不起他。我决定到学生宿舍去问一问。
在学生休息时间,我敲开当时学生搞募捐的那间宿舍门,向宿舍里几个坐在床上的学生说明我的来意。他们告诉我,不知道当时是哪个系的同学收的款。我又找到中文系的一位班长,他说他是党员,当时党委派人打过招呼,不准他们和自治会的头头来往,他对收款人是哪几个,也不清楚。不过,他答应替我问问。
他回去之后,通过间接的同学关系,打听到的信息是:一些头头都跑回家里去了,这些头头的家差不多都在专州县,很难找。后来我从政教系系主任林大杰的口中知道,钱在一个姓段的女生手中,还有四百多元。
我想,假若果真如此,退给徐馆长80元的款也就有着落了。听说姓段的那位女生已回来,我设法找到她,她说钱已不在她手,而且不愿说出她交到谁的手中。我请他们的系主任去找她查问,她才说出钱是在中文系的一个自治会头头的手中,而且学生处长李大新已经打过招呼,指示不准动用,要一一查清后,再做处理。
李大新四十多岁,长得膀宽腰圆,一口黄黑牙齿七高八低。听学生讲,他给学生上西方哲学课,讲得不好,很不受欢迎,结果学生常常不听他的课。每逢他上课,教室里听他课的人寥寥无几。这很令他头痛,于是,他就采取上课先点名,没想到学生上完第一节课,下课又溜走不少,为了对付这些逃课的学生,他又采取上完课再点一次名的办法。最后弄得学生忍无可忍,大家一串联,采取集体罢考的方式来和他斗,他只好到学生宿舍去做学生工作。可见其作为教师不称职到什么程度。但高校里这种在业务上很糟糕的人,在政治上往往很红,李大新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党委书记信得过的红人,这次清查运动,他自然是领导小组成员。
一天,我在教学大楼外碰到李大新,我喊住他,试探性地问他,我捐的款能不能退,他的回答是:“我现在的任务是查清这一问题,无权动用这笔钱。另外,我劝你最好找书记或院长谈谈,把这个事情向他们讲清楚。”说完,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一眼,意思似乎是:怎么样?想和党较量?太不自量力了……
我横下一条心说:“没必要,让他们看着办吧!”
李大新走了以后,我找到徐馆长,把事情的经过向他作了介绍,然后向他表示了自己的内疚和歉意。
徐馆长听了,也很动情地讲,我几十岁的人了,自己办事自己负责。在小组发言中,我已经讲了,不错,我是参加了所谓的“非法游行”,但是我的动机光明正大,毫无一点私心杂念,我的目的就是为了使党早日消除腐败,重新树立自己在群众中的威信。大家想,一些朋友或者老同学来我家,一谈起当前的社会问题,人家就说老徐,你是党员,我说话你不要多心,然后就骂共产党的贪污腐败,以权谋私,官官相护,说共产党连国民党都不如。我每次听了是什么滋味?可以说是无地自容。有次在党小组会上,大家谈起党风问题,都认为我们党已丧失了民心,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老院长当时都流出了眼泪!我说,面对党的腐败和溃烂,面对党风严重不正,作为一个党员,有两种态度:一种是不闻不问,无动于衷;一种是积极起来,和青年学生一起大声呐喊,唤醒党中央的领导,让他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重新下大力气把党整顿好,带领全国人民把国家的现代化搞上去。这两种态度,究竟哪种对?哪一种是真的对党的爱护?显而易见,是后一种才是一个共产党员真正地关心党、热爱党。所以,我参加游行也好,捐款也好,光明正大,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问心无愧!
徐馆长经过几天思索,看到形势的发展也不像五七年反右派那么令人感到恐怖,而且人们对清查运动的抵触也十分明显,所以他的恐惧和焦虑逐渐消失,开始恢复了自信。
(1999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