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系列：中央公园（I）：冬

中央公园（I）：冬

纽约最不寻常、最离奇的地方：中央公园
Christo（国际著名艺术家）

          从大都会博物馆出来，我独自沿着第五大道走。右手边是中央公园。
          初冬的下午，轻而薄的阳光照在行人稀少的街上。即将到来的节日气氛写画在路灯柱的顶端，弥漫在清冽的空气中，闪烁着路边小摊的炒杏仁和花生的香味。。。
         这是我最喜欢的纽约季节。
         地上依旧有秋天时落下的枯叶，跟着凛冽的北风，在花岗岩铺成的地上随心所欲地旅行。半人高、厚实的公园石墙绵延向前，间或地被绿色长凳倚靠。看不到墙另一边的地面，只见粗壮的褐色树干和树冠。茂密树枝后面的远处有堆积的巨石、和缓的草地、湖水在阳光下、树影间波光粼粼。。。
        
         从1821年到1855年的短短三十四年中，纽约的人口翻了四倍。城市变得不能让人忍受的拥挤、喧嚣、混乱、嘈杂。
        著名诗人布莱恩特（William Bryant）和美国第一位园艺师唐宁（Andrew Downing）开始呼吁纽约需要一个宏大的公园，让城市里的人们有一个绿色的空间放松、休息、娱乐。
        终于在1853年，纽约市议会批准一块从59到106街的长方形的土地建造一个340公顷的公园。因为在曼哈顿岛正中间，被称为“中央公园（Central Park）”。
        在接下来的十五年内，有两个人的名字和这个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人造公园紧密联系在一起：欧姆斯德（Frederick Olmsted ）和沃克斯（Calvert Vaux）。
        欧姆斯德是个没有人生目标的失败者。他出生在康州的一个富商家庭，三岁丧母，童年和少年在孤独和忧郁中度过。他唯一的爱好是独自游荡在户外。新英格兰的美丽风景、花卉植物是小欧姆斯德唯一的快乐和兴趣。
        因病从哈佛退学的欧姆斯德尝试做过海员、农庄主、记者，但都以失败告终。在他35岁的1857年，因为他写的一本有关英国园林的书和在纽约良好的人缘，欧姆斯德得到了一个闲职：担任一个还不存在的公园总监。
        这个公园叫“中央公园”。

欧姆斯德

        沃克斯是个内向、沉默、一心想做建筑师的英国人。在伦敦讲学的唐宁发现了他的天才，说服了他搬到美国成为他园艺设计所的合伙人。不到两年，唐宁在一次船难中丧生。才二十多岁的沃克斯继承了唐宁著名的设计事务所。
         1857年，纽约开始征集中央公园的设计方案。沃克斯知道这是他的伯乐和导师唐宁梦寐以求、并为之奔走呼吁的公园，也是他自己作为一个建筑师和园艺家的终极梦想。沃克斯鼓足勇气找到了在唐宁家见过一面的欧姆斯德，提议他们两人组成一个团队，提出一个设计方案。但他一点都不知道欧姆斯德会怎么反应。

沃克斯

         走到59街街口，我没有右拐进入公园，我向左站定。
         在繁忙的街道对面，在车来车往的间隙中，有一座宏伟的金色雕像，在背后深色的大楼和光秃的树枝跃然而出。

猛将与坐骑

         我要让他们饱尝战争的恐怖。。。
         在率领大军开入亚特兰大的前夜，林肯的西区军团司令谢尔曼（William Sherman）面无表情地命令手下的大将：
         。。。使他们南方人今后几代再也不敢诉诸战争！
         1864年，美国的南北战争如火如荼，欲脱离联邦的南军节节败退。
         谢尔曼制定了把摧毁敌方的经济资源同心理攻击结合起来、把恐怖当作战争的手段之一的战略战术。
         1864年9月2日，谢尔曼的部队攻入亚特兰大，把这座南方古城几乎全部烧毁。在随后的一个月里，大军长驱三百多英里，沿途毁坏所有的种植园、城镇、村庄、工厂。谢尔曼的战术有效地削弱了南军的战争潜力和极力渲染恐惧震撼心理，为美国不被分裂，林肯废除蓄奴制的政策奠定了基础。于此同时，谢尔曼的名字也成为毁灭和恐怖的象征，成为千万南方人眼里的恶魔。    
         战后的谢尔曼被封为中将，最后担任美国陆军司令。他一直是美军历史最勇猛的战将之一。二战时美军和德军在非洲和欧洲战场上激战的M4坦克就是以谢尔曼命名。
         战争就是地狱！71岁高龄的谢尔曼在去世前说：
         我没有什么可以忏悔和道歉的，我的所作所为无愧于我的良心。
         著名雕塑家圣高顿(Augustus Saint-Gaudens）花了整整十一年时间创作了这座矗立在中央公园门口的谢尔曼将军的金色塑像。

谢尔曼将军铜像

         黄铜镀金的塑像展示谢尔曼骑在一匹振蹄飞奔的骏马上，斗篷飞扬，两眼平视前方。在马的前方是神话中的胜利女神。她右手高举，指着正南方，背上的双翅在风中霍然张开。一枚象征南方的乔治亚松树枝被践踏在谢尔曼坐骑的铁蹄下。
         风从前面的步兵广场吹来，神祗、战士、和兽腾跃向前、御风而行。。。
         我走近这座一百多年的雕塑，好奇的目光从骏马美丽的线条下移，落到了它的四个巨大的马蹄上。
         根据古老的有关战士和坐骑雕塑的传说：如果是战士的马一个蹄子离地，表明他的主人因为在战场上受伤而去世；两个马蹄离地，他的主人战死沙场；四蹄同时落地，他的主人平静地自然死亡。
         谢尔曼的马是两个蹄子同时离地。
         根据雕塑家的诠释：谢尔曼将军早已战死在南方的战场，而不是死在离这里不远纽约的71街他公寓的床上。

裸女与作家

         当梦森（Audrey Munson）在纽约北部的小镇长大时，她不知道她美丽的裸体一百多年以后还伫立在雄伟的广场旅馆（Plaza Hotel）前方，让人欣赏、仰慕。
         1911年，当纽约出版商、著名的普利策新闻奖的创建者约瑟夫。普利策（Joseph Pulitzer）去世时，他捐出$50,000给城市在中央公园的东南角做一个以他命名的喷泉。
         奥地利籍的美国雕塑家比特（Karl Bitter）最后赢得设计“普利策喷泉”的资格。他的设计是一个六层的喷水池，水从最高、最小的池溢出，依次流入下方渐大的水池。水池的顶端是一个青铜的裸女：古罗马神话的丰收女神：Pomona。
        但比特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真正设计。
        当工程即将开始时，比特突然提出: 普利策的$50,000足够可以造一个喷泉，但是不够建一个广场来展示这个喷泉，所以他需要更多的资金。经过和市政府一番争斗，雕塑家最后实现了他的梦想：在纽约建一个像法国一样的协和广场。广场命名为 “步兵广场（Grand Army Plaza)”，涵盖谢尔曼铜像、广场旅馆、和普利策喷泉。
        比特聘用了梦森小姐做他的模特。梦森的丰收女神全身赤裸，只有一层薄纱缠绕着她的左腿。她身体优美地前倾，双手提着一篮水果。

普利策喷泉

         但比特没能见到他的雕塑和广场。
         就在比特完成雕塑模型三天后的晚上，他和妻子看完歌剧，一辆车冲上人行道。比特推开妻子，自己被车撞死。
         广场对公众开放后，梦森继续为纽约最有名的雕塑家做裸体模特，然后成为美国第一个全裸的电影演员。1919年，梦森母亲的房东为了能有可能和梦森结婚而谋杀了他的妻子，尽管法庭没有发现梦森做错任何事，但这件事结束了她的演员和模特生涯。
        三年后，梦森自杀未遂。她的长长的105岁的余生在疯人院中度过。

         穿过广场，面前的鸽子们紧跑几步、飞起、又落下。
         我站在喷泉前面，流水声掩盖了周围噪杂的城市喧嚣声。脸上突然一凉。
         抹去喷泉溅出的水珠，我转身看着右边矗立的广场旅馆，想起夏天看的一部电影。
         菲茨杰拉德（Francis Fitzgerald）是我最喜欢的美国作家之一。他对迷城纽约的描写和刻画无人能出其右。
         菲茨杰拉德一生居无定所，在纽约的那些年都是住在他最心爱的广场旅馆里。他的名著《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里的多次场景就发生在旅馆的套间里。菲茨杰拉德以醉酒后狂暴的脾气著称。小说里的汤姆和盖茨比剧烈的冲突，可以看到清晰地看到作者的影子。
         一个冬日的深夜，菲茨杰拉德喝醉回旅馆，经过普利策喷泉，他站在边上看着垂落、飞溅的水花。突然纵身跳入水池，开始游泳。。。
         海明威对菲茨杰拉德说：你死了以后，你的被酒精浸泡的肝应该被送到普林斯顿大学，心应该留在广场旅馆。
         菲茨杰拉德因为酗酒并发心脏病，于1940年去世，年仅44岁。

         喷泉对面是繁忙的59街。这是一条普通马路，像纽约所有东西走向的街道一样：繁忙的行人和车辆，沿街点缀着经年的大树。可是和其他街不一样的的是：当你走过马路的中分线，你能感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突然改变。
         59街的另一边，寒风中排列着带着耸立羽饰高大的马和华丽的十九世纪式样的马车。走过马路的中分线，你感到背后的巨城慢慢褪去，广袤草地的清香和硕大水体的潮气扑面而来。。。
         沉默地穿过众多带着黑色礼帽赶车人的热情邀请，我站在中央公园门口。
         公园没有正式的门，只有两个普通、低矮的红砖柱子。
         中央公园欢迎每个人，不管你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这是公园的设计师欧姆斯德和沃克斯的特意设计。
         冬日下午的公园静谧而冷清。结着薄冰的小湖映射着微弱的阳光，孤单地站立着几只忘了去南方过冬的加拿大鹅。
         夏天里热闹的棋牌室（Chess & Checker House）现在显得空旷，只有两个老者在巨大的棋盘前冥思苦想。
         前方的路向右弯曲。
         像每次我走到这里，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过这个弯道。然后。。。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条笔直的通衢大道。          
         这是一条宽阔得奢侈的大道，两边的百年榆树的繁茂树枝在空中交汇，形成一个优雅而雍容的华盖。十九世纪的铸铁路灯在路的两边整齐地向前伸展，墨绿色的长椅安静地坐在树下，默默地看着百年来来去去的人们。。。
         这是中央公园唯一一条直道：广场大道（The Mall）。
         广场大道的起点是个不大的广场，被称为诗人之路（Poets’ Walk）。矗立着五座塑像，其中四座是诗人和作家：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苏格兰诗人彭斯（Robert Burns），英国诗人司各特（Walter Scott），和美国诗人海拉克（Fitz-Greene Halleck）。
         但第五个塑像为什么在诗人之路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发现北美大陆的航海家哥伦布：他几乎不认字儿。
         我走到东面的一个塑像前站住。历史上最伟大的剧作家莎士比亚穿着伊丽莎白王朝的服饰，左手叉腰，右手揽书，沉思地俯视众生。

莎士比亚像

         看着塑像，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却不知道在哪里。我绕着塑像仔细观看，突然发现塑像的底座上的字和塑像是向背的！

演员与总统

         1864年是莎士比亚三百周年诞辰。纽约的话剧和舞剧社团决定为这位伟大的剧作家在中央公园树立一尊铜像。由当时纽约最著名的莎士比亚剧演员埃德温。布斯（Edwin Booth）起头，为雕像筹集资金义演。
         埃德温排演了莎士比亚名剧《凯撒大帝（Julius Caesar）》：古罗马凯撒帝国的第一行政长官、正直的布鲁特斯（Brutus）刺杀凯撒大帝的故事。
         在剧中，埃德温扮演偏信凯撒将成为一个独裁者的布鲁特斯。他的两个同是著名演员的弟弟也在剧中担任角色：大弟弟朱尼厄斯（Junius）扮演凯撒，小弟弟约翰（John）扮演忠于凯撒的大将马可。安东尼。
         1864年冬天，《凯撒大帝》公演。这是三兄弟一生唯一一次同台表演，被称为“纽约历史上最伟大的演出”。筹集的部分资金购买了雕像的花岗岩底座，刻上莎士比亚的生平，放于中央公园的广场通道的起点。
          半年以后的1865年4月14日晚上，三兄弟中最小的弟弟、27岁的约翰在华盛顿的剧场里做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事。不过这次他演的是布鲁特斯，用的是真的枪和子弹，刺杀了当时的美国总统 - 林肯。
         十二天后，约翰被追击他的军队包围，因为拒绝投降而被射杀。临死前，他对围着他的士兵低语道：
         告诉我母亲，我是为了我们的国家而死。
         就像他心目中的英雄布鲁特斯一样，约翰坚信他有义务阻止林肯成为象凯撒一样的独裁者。
         林肯刺杀后，大哥埃德温从公众眼里消失，塑像的进程也停了下来。一直到七年后的1872年，埃德温才出现在莎士比亚塑像的落成典礼上，默默地看着他们三兄弟筹募的钱建成他们无限崇敬剧作家的铜像，一切恍若隔世。
         因为那时诗人之路的另外三个角都已竖起塑像，所以莎士比亚也不得不转过身来，面对着大家。

         离开诗人之路，我沿着广场通道向前走去。
         一阵寒风吹来，清冷刺骨。我翻起夹克的领子，拉紧拉链。
         转头看风的来处：左手边是广阔的绵羊草坪（Sheep Meadow），阳光下绵延不断，在这隆冬之际，依然绿色。

 
中央公园（Central Park)
曼哈顿上区，占地3.4平方公里
(212) 310-6600
地铁A,B,C, 2,3,N,Q,R 皆可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