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咖啡馆”和一个酷爱电影的男孩
在浪迹海外九年之后,我才第一次回到了从小长大的城市。这座城市于我,可以说是故乡,也可以说不是,它留下我的很多记忆,但我又曾经非常厌恶它,到现在也觉得这里顽强地生存着一些让我不怎么高兴的人。
有一天,我和我妈妈,我老婆,和坐在婴儿车的里的儿子去街上闲逛,逛到一条著名的老街。该著名老街两侧都是各种火锅店,争相拉客,嘈杂无比,我们就决定走和它平行的一条比较安静的背街。走在小街上,看到一个有点独特的招牌“妈妈咖啡馆”,设计得还很调皮,心里突然一动,就提议去坐坐,喝点东西。
咖啡馆开在一个普通的上世纪修建的宿舍的一楼,其实也就是店主自己的家。他正在上网,看见客人来了,很高兴地来迎我们。我四下一看, 觉得这个家庭咖啡馆固然简陋,但桌布的选择,桌子的摆放倒也费了点心。我们挑了个角落坐下来,点了冰咖啡,果汁之类,然后就顺便和这个看来比较学生气的小伙子聊起来。
他告诉我们,他几年前从北京海淀区一所大学理工科毕业,在北京工作了几年,因为妈妈身体不好,就回来了。在巷口开着一间杂货铺,同时经营着这个小咖啡馆。看他贴着不少电影海报,就和他聊了一会儿电影,Quentin Tarantino,Jim Jarmusch,还有国内的第六代什么的。他说他其实还是很怀念在北京的时候和朋友到处找各类电影来看的日子,特别留恋我也出没过四年的“五道口”。说话间他的妈妈的身影闪现了一下子,但似乎身体不好,而且口齿不清,表情僵硬,也不和我们打招呼。临走的时候,他执意不收钱,但我执意给了,也给他留了一个邮件地址。他给我一张自己设计的名片:上面印着“KNPW困难怕我”。
后来我和他就在MSN 上了聊了几次,也发过邮件。他说他非常喜欢电影, 读书期间他做导演,和同学一起拍过一个记录短片--他发给我看了。 这还得了一个大学生电影的奖,评委会主席是王小帅。他有点自豪。工作几年之后,他辞了职,把几年的一点积蓄也花掉了,拍了另一部不过几分钟的短片,他也发给我看了,但我心里觉得,技巧可能有一点,但叙事主题实在不太明确。我相信,他在北京可能混不下去了,只能回家,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另想办法。因为妈妈算是残疾人,大概做点经营也有些政策优惠,因为我在小店门口,看到了一个牌照。
他的咖啡馆生意并不怎么好,因为喝咖啡的人多少是需要点情调的,而咖啡馆也无论如何是需要花钱去装修的。这样因陋就简,土法上马,好玩是好玩,但总让人觉得不入流。他自己也承认,一些比他大的朋友来看了后,说他的咖啡馆象小孩“过家家”。他的常客似乎是一群附近的一所并不特别好的重点中学(也即鄙人的高中母校)的高中女生,可能她们觉得这个哥哥很有能耐,又念过大学,又会做咖啡,还懂电影,还挺崇拜他。
网上跟他聊天,他说他现在正在自己读书,学习写剧本,计划写一个有关医院里医患关系的剧本,后来他又说,他想写几个女中学生(我马上想到他的那几个小粉丝),她们因为中国有56个民族,就计划自己成立第57个,开始设计民族服饰,发明民族语言,哇啦哇啦…他的离谱想象让我笑翻了。看他这么不靠谱,我就问他,你更具体和现实的打算是什么呢? 他说,去公司工作,他的妈妈总是打手机找他,因为她“说话不清楚”,现在这样既可以照顾妈妈,也能把日子敷衍过去。咖啡馆装修当然是必要的,但也没多余的钱。但自始至终,他没有提过“爸爸”这两个字。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在他读大学的时候去世了。
我明白,这小子暂时被命运卡住了咽喉。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不过他还是比较乐观和坚强的,一边经营小店和不靠谱的咖啡馆,一边读书,学习美术,自己去游泳,也在外面的一个“会所”打工,学习经商,但他说,老板虽然对他不错,但觉得他太幼稚。其实,他的幼稚在我眼里早就一览无余,只是我看了太多成熟的,精明的,一帆风顺的,步步为营的, 无往不胜的,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永远作出对自己最有利选择的男男女女,的确,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的幼稚是很可爱的。可惜的是,他的背景,并不容许他太轻率和幼稚。
我帮不了他什么,那段时间经常上豆瓣网,那里有个群组,是讨论每个城市的咖啡馆。我就专门写了一个推荐,把他夸了一通,没想到还真的有人找了去,结果遗憾地在网上报告:根本没开门。不过我也提前说了,店主很忙。不过这件事我也从没提过。我对他说,如果他想到国外学习,我或许可以帮点忙联系,推荐,但看来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在美国学电影而成功的,也就李安一个,还多亏了有个千年等一回的好老婆。
有一次,他说他其实很喜欢自己的一个高中女同学,现在是个护士,但是这个女护士完全对他没有兴趣。他的梦想,是能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去旅游。有一年夏天,我回国以前,问他,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他说,那就买本时装杂志吧,想送给他喜欢的那女孩, 谢谢。我就买了一本,结果走的那天因为我自己记错航班日期,突然想起来,只能带着全家不顾一切地朝机场狂奔,结结实实地忘记了那本我已经放进一个大信封的时装杂志。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在一个别人开的, 不大,也不怎么高档的咖啡馆里当个小经理,管理着几个打工的大学生。他还是那样微笑,轻声地说话,给我看他拍的照片,有的还真拍得不错。他完全没有提“时装杂志”,我也没有提,因为我觉得解释我的忘记会让我很尴尬,显得很虚伪似的。
再后来,MSN 没有了,他用的邮箱是雅虎中国的,也没有了。我们就此失去了联系。
等我再次回去的时候,“妈妈咖啡馆”的招牌没有了,他的房子似乎租给了别人。我怀疑,他又回到北京, 去“北漂”了,可能带着他的妈妈,和他让人震撼和尊敬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