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烙印(二)
就在周幽王为讨褒姒嫣然一笑,在东亚那片黄色的疆土上,搭建哨台举火搏兴的时代,欧洲很大的部分应该还是处于采猎者游走觅食的阶段。在横跨欧美大陆板块之间的冰岛,到处是火山温泉瀑布,根本不适于开发农业。在那里有一处平滑得像月亮一样的平原叫作Thingvellir。在这块冰滑滑的平地上,在火山岩和峡谷之间,有一块区域被清理出来,并用周围的石块搭建了一个台子。这就是Althing,考古学家发现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全民议会遗址,是由当地的采猎人部落始建于公元前930年。
根据我们现在看到的史料和听过的传说,中华大地很早以前就在神农氏的带领下开始进入了农耕文明。相对于坐在石头上平等议事的欧洲土著来说,那时候亚洲黄河流域的生活可以算是物质极大的丰富,据说最高等的奢靡已经到了酒池肉林的程度。但是,也就是从那样的时代起,不平等的观念已深深地固化在华夏文明的基因里。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Jared Diamond在1987年发表了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 题目叫做《The Worst Mistake in the History of Human Race》。在这篇文章里,作者根据自己的研究分析,提出了这样一个让当时的人类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张口结舌的观点:进入农业社会是人类进化史上的第一个最为严重的选择错误。
根据Diamond的分析,在冰河纪的末期,已经坐上地球食物链头把交椅的人类开始了快速的人口增长,于是稳定的食物来源就成了急需解决的问题。在那个抉择的关口,人类选择了能让生活稳定下来的农业。农业生产的确开拓出稳定冗余的食物来源,但是品种十分单一,不能给人类提供像以前丛林采猎那样不停变化的丰富营养补充。以采食或猎食方式生活的人,每天早上都是一个没有定论的新的开始。而坐享农业收成的人们,必须对暂时多余的食物进行规划储藏,要筹谋算计出均衡的消耗模式。为了保护饥荒时留有的余粮不被外族掠夺,他们要筑起坚固的仓储高大的城墙,要组织起军队要推举出首领。于是,那些刚迈入农业社会的门栏时没有看到的邪恶——瘟疫,饥荒,自私,战争和暴政一个个接踵而至。尤其糟糕的是,农业社会的发展促成了人类阶层的分化,直接导致了不平等的起源。
不过,一个很容易想到的反驳观点就是,如果没有农业革命,人类哪里会有闲暇的时间和精力去建造恢弘的巴斯浓神殿,去描绘蒙娜丽莎的微笑,去谱写平缓优美的E小调组曲呢?对此,Diamond自有他的见解。Diamond说,黑猩猩有的是闲暇时间,他能开创出什么文明呢?我对他这话的理解是,人类走到今天的文明其实是基因突变后大脑进化的结果,那个开关拨动了,结局就已经设定,而途径则没有必然。有人类学家对生活在南部非洲的Kalahari 丛林人部族做了研究,发现他们平均每天为采集食物花费的精力不比相邻部族从事农业的那些人多。当被问到为什么不学习一下自己的邻居,去尝试一下种植的生活?丛林人一脸不屑: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尤其是你看到周围有那么多好吃的蒙刚果! 看到这样像是悟透了老庄学理的神答复,我差点以为自己被穿越了。人人都知道历史不可以假设,也不可能推倒重来。尽管三十多年来,有不少的人类史学家,生物学家和科学家认可了Diamond的观点,但我们仍然无法验证Diamond的上述论断是否一定正确,也不好对务农者和采猎者的思维方式谁更贴近自然真谛妄下定论。也许,当我们静下心来,真正地把目光从过去收回到现在,再从现在投射到未来,我们就会承认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更多是一个文化习俗的选择问题,而不是一个物种进化的优劣问题。
我太太常去的美容院老板是个北京姑娘,她有个黑人男朋友,两人一起生活了不少年,前几年还生养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小男孩。当问起她为什么不着急把婚结了,让家庭稳定下来。这姑娘说,主要是生活习惯还是太不一样。这黑人男子样样都好,可就是不会省钱,不会做家庭计划,挣多少花多少。晚上回到家,如果发现兜里哪怕只还剩了一块钱,就非得出去找个商店,买瓶汽水也要把它花光了,要不然他难受。听到这番评论,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中国人在农业社会刨土寻食的资格多老啊,我们当然精于算计善于理财了。据考古发现,小米大豆这样农作物的野生驯化工作,都是由勤劳勇敢的古代中国劳动人民完成的,大豆至少已有了五千多年的种植历史,而小米这样的谷物在黄河流域的人工播种时间可能有一万年之久。还有水稻,考古学家发现,古人驯化出来的种子,在9400年前就已经存在于江浙一带。而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大地上,有案可查的农业耕作历史不过一千多年。在伸手就能摘到香蕉的地方,人们肯定不愿强求自己过得那么辛苦。
也正是由于封建农业社会持续得如此久远,使得我们民族文化中的等级观念尤其深重。特别是自公元十世纪的宋朝起至今,在这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中国这片土地,有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是经历了非汉人的外来异族侵害和统治的。一般来说,外族的残暴,就会使得被统治的民族铁血基因流逝很快。很多时候,归顺依附强者是救赎自己生命的唯一途径,在精神上,却总是可以把它视为奉天承运,以此摆正被压迫时的心态。不过,抗争的基因在削弱的同时,献媚和欺凌的基因却在增长。因为他要找到一种平衡,一种屈服于最强之下凌驾于最次之上的平衡,这其实也是一种生存的智慧。于是,这个社会就滋生出各种各样的歧视,真的是面面俱到五花八门,和印度社会没准都有一比。这其中有官员对草民的歧视,有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歧视,有本省人对外地省人的歧视,有江南人对江北人的歧视,等等。对于周边的外族,我们一概视之为不开化的蛮夷,我们把从西域来的人称为毛发蜕不干净的胡人,把愣刻刻的朝鲜人称为高丽棒子,把矮小的日本人称为倭人。即便是对欧洲来的白人,中国人开始也是见了就烦,看着那种高鼻深目的吓人样子,干脆就蔑称为鬼子;直到这些鬼子们组成的八国联军把那些无知无畏的拳民们打得个个灵魂出了窍,惊恐的天朝子民才知道这些洋大人的厉害。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们有些族人的内心深处就产生了一次新的基因突变,在潜意识里,随着更新的尊卑地位排序,他们终于又找到了自己最新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