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京散记: 卧佛寺听蝉(一)
八月是出门旅行的季节。我们赶在中伏溜走之前,回北京享受了一下久违的酷热。才几年没有回国过夏天的太太和女儿竟然对老家的日头感到不适应,说是走在没有遮挡的街道上,皮肤被晒得像是有一把细小的针在扎。没有办法,我们躲进了林荫茂密的北京植物园,在樱桃沟边的卧佛山庄小住了几日,感觉非常惬意。
在北京,我最喜欢的三个公园是香山,颐和园还有植物园。以前每年买张通票,没事就去转悠散心,现在想起来也是别有一番情趣。植物园能吸引人之处是在于其丰茂的树木植被,独特的人文景观以及周边山峦水脉的浑然一体。在景致上它既有西式园林的规整大气,又有中国园林的随性雅趣,再加上古寺晚钟,溪谷通幽,真是能让每日在都市奔波忙乱的人在此处忘去烦杂心绪悠然。
卧佛山庄是一组四合院式建筑。三进三出的院落门口有两棵三人合抱的银杏树,树干上挂着园林局颁发的红色标牌,这表明那是树龄超过三百年的一级古树。我住的房间是在最里边的院子里的西厢,沿着丁香木伴着的漫砖小路走进去,见到院子中央也有几棵挂着标牌的大树,高高在上的树冠给小院投下一片阴凉。总的说来,这卧佛山庄除了床垫硬点,其他都甚合我意。晚上坐在树下的凉椅上,仰望沉静的夜空,记忆就像是深井里冒上来的水泡,把四五十年前儿时生活的一些情景飘飘忽忽地带到了眼前。
我小时候住过的一个房子也是在一个青砖四合院的西厢房。那院子方方正正很有气势。以这套大院子为主线延伸出来的胡同以前叫皇姑院,不知是哪代皇帝的姑奶奶的宅府。如果把分离出去的左右套院复合回来,就能看出来这以前当然是个大户人家的居所。往东穿过月亮门来到左边的套院,就是我以前提到过的前清举人的住处。
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有后院厕所边上的两棵钻天大树,那是两棵桑树。每到夏季桑树果实成熟的时候,地上斑斑驳驳到处是蓝紫色摔烂了的桑葚痕迹。不知什么原因,这两棵粗壮的大树上寄生着一种橙黄色软壳甲虫,正是在桑葚发红变紫的时节,这种虫子就会成群出动,在树干上爬上爬下,让人心中起腻。也就是因为如此,我打小就不喜欢吃桑葚,这种心理障碍还几乎蔓延到对树莓草莓一类果实的敬而远之。
按照现在流行的一种风水理论,庭院中种什么样的树是很有讲究的。桑树是其中的忌讳之一,这估计是和它的名字发音不吉利有关。但显然,两三百年前的清朝贵族却不在乎这个,他们把桑树当成一种观赏实用两样功能兼备的树种毫无顾忌地栽种在自己的庭院之中,也没听说由此招来什么样的上门之灾。不过晦气可能留给后人了。我住的这个院子当时的房东是个四十多岁还没有出嫁的独身女人,这种情况搁在现在根本就不算个事,但在五十年前还是很另类的。那时守旧点的家庭里出来的女人,一定会保持标明身份的发型。出嫁了的女人是会把头发盘到脑后梳成一个篹;而尚未婚配的女子是一定要留一根长辫子的。这个半老的女人就一直梳着一条色泽灰淡的大辫子,街坊四邻背地也就称她为大辫子。
大辫子可能是继承了祖上留下的房产,靠房租为生,不用劳作日子过得也不错。这就让革命群众看着气不过了,因为她犯了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样的大忌。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一群红卫兵杀到,拉她到高台阶上批斗,交待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行。轰轰烈烈打斗了一天,晚上把她拖回屋里,跪绑在红木家具上,背后还压了几块石头。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大辫子断气了。我当时曾悄悄跑去顺着门缝朝里看了一眼,只见大辫子上身赤裸,头歪在一边,脖子上有铁链缠住,灰白的胸口上有一块暗紫色淤血。。。
隐隐地,山背后传来一声闷雷,要下雨了。我起身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大树,还好,这不是棵桑树,而是一棵老榆树,不然的话,很难说这卧佛山庄的院子背后是否也有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