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7号, 星期一下午
午饭后下午一点过,ICU护工给妹妹来电,说要我们提供纸巾, 湿擦拭纸,尿不湿以及垫病床上避免弄脏床单的防潮垫,反正一应病人消耗品都要家属购买提供。没提前准备的就交钱,150元起步,不够以后再交。其实那些东西根本不值多少,感觉剩下的钱,护工给揣自己兜里了。
ICU是全封闭的,家属不让进去陪伴,一天只有下午4点半后才能探望。时间一小时,人数一拨只能两人。二妹和四弟媳妇先进去,然后是三弟和我。ICU是一个大屋子,里面光线暗,气氛很压抑,远不及2005年我在重庆西南医院住过的。那个ICU当年据说重庆最好的,外墙一圈落地玻窗,光照很好。二十几个病床背对落地玻窗一字排列,正面是护士台,病人有事一抬手,护士马上就能过来。记得有一个护士,说普通话,后来听说是从昆明某军队医院来进修的。她说话温和,护理耐心,让人感到自己还是血肉之躯,而不只是一个治疗的对象。
母亲的病床在中间隔墙的背面,我们去看时她眼睛闭着,感觉很虚弱,好像连睁开眼睛都很困难。我们凑近身边问她,她才费力地抬一下左上眼皮,眼睛无神,和我预想的全然不一样。她的是微创手术,失血不多,虽然是全麻,手术几小时后按说应该很清醒的了。我进过两次手术室,都是全麻,每次手术苏醒后意识很快就恢复了,从未有过母亲这种状况。问旁边的护士,她说母亲各种功能都正常,不用担心。我们也想不出其它解释,只好归结为母亲上了年龄体弱,对手术和麻醉的反应大。
探访的时间很快过了。离开ICU时,想着暗淡的病房里精神大为不济的母亲,心里不是滋味。出来后老三老四第二天要上班,得回去。妹妹说她留下来,我说她前几天照看母亲很累,这两天趁母亲在ICU不用照看,好好休息两天。我一个人没地方去,留下来守候,如果ICU需要什么,我完全能处理。听我这一说,她也不好坚持了。
5月8号, 星期二
一早接到 ICU护工的电话,要我送米粥进去,母亲想吃点。我问她能不能吃点其它的,护工说等到中午再说。我去医院餐厅打了一份米粥,敲开ICU的门交给护工,她们负责母亲的护理。在餐厅打米粥时我留意了一下,那地方基本上就是一个员工食堂,早餐卖米粥,包子饅头花卷,还买面条,和煮鸡蛋。后来发现午餐是炒肉炒菜,都是浓油赤酱,没有清淡的专为病人准备的病号饭菜。
医院餐厅的东西没指望了。早上八点过主管的年轻医生来查房时,他说母亲情况稳定但当天还出不了 ICU。得知这个消息,我开始动脑筋为母亲准备吃的。我检查了一下病床旁边的储物柜,有一个玻璃热水瓶,一个双层塑料饭盒,再有的就是一拎瓶装饮用水,和一拎纸包装的常温饮用奶,含糖,不适合血糖高的母亲喝。当时我心里不太好受,就这东西,不知过去5天母亲她咋过的。
医院两边街上有一二十家大大小小的餐馆,我一家家挨个问做病号饭不,他们都说不。回答让我很不解,医院住院部里住着千多号病人,医院餐厅不提供病号饭,附近餐馆也没有,难道病人喝西北风,或者和普通人一样吃大油大盐的饭菜。无奈之余,我去超市买了两个瓷碗,一盒鸡蛋,和一拎纸包装的无糖常温奶,打算自己动手。不是自己有多孝顺,而是一种报恩。十三年前的2005年,我回重庆西南医院修补多伦多手术失误造成的肠泄漏,母亲来照看我。当时医院也没病号饭,母亲去菜市场买蛋,买鱼肉叫人剁碎,然后在住院部后用加热饭菜的微波炉做鸡蛋羹,熬鱼汤。
回到住院部后了解到也有微波炉,两个,但不是免费的,要刷卡才能使用。微波炉原本不收费,但有些病人家属不自觉,用炉子煮饭炖鸡,时间长占地方不说,微波炉也经不起这种高强度的使用,经常坏。无奈,住院部换上了必要刷卡才能使用的微波炉,卡片10元一张,在护士台购买,用完了可充值。不仅要刷卡,而且每次启动只持续一分钟,五毛钱,接着用要再启动,目的是避免有人一次设置30分钟一小时,占着炉子别人用不了。国人这种斗智斗勇,真让人开眼了。结果蛋羹没做成,护士站说没卡片要等人退。原因是微波炉卡数量有限,人们买后出院时本该退还,但因钱值不到十元,有些人带走后嫌麻烦就不退回来了,弄得卡片越来越少,来不及补充。
午饭前ICU的护工来电,说母亲想吃花卷。我去医院餐厅买了花卷和菜稀饭,再买了两个煮鸡蛋。鸡蛋剥皮后我吃掉蛋黄,据说蛋黄胆固醇高,上年纪的人要少吃。蛋白捣成小块后和进稀饭,同花卷一起送到ICU。鸡蛋羹没地方做,希望母亲能吃进去些煮鸡蛋,补充点营养。
我的午餐就在病房楼层解决。一天三顿有医院餐厅和外面的个体来卖盒饭,10元一盒,我早晚在外面吃,中午就买盒饭。母亲在生病,自己要是多享受,心里觉得过不去。
病房只有门前床位一个病人了,是50多岁的大妈,从十来天前4月26号入院后一直昏迷不醒。她家在城外一个镇上,出事那天早晨七点过出去买早点,路过一个路口时被摩托撞了,据说被撞得在地上滚了几滚。骑摩托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停住摩托后还走到被撞的大婶近前,问她受伤没有,需要到医院看不。她从地上起来后自己感觉了一阵,觉得自己没哪不适,就让年轻人走了。回家她给老伴说了这事,两人都没在意。午饭后她说头痛,很快就发展得人事不省。丈夫叫回在城里做生意的独子,开车送到永川重医二院检查,诊断为重度脑震荡。因为当时她让肇事者走了,事后看监控录像,画质差,看不清肇事摩托的车牌,治疗费用要全部自理。
她一直昏迷,全身没知觉,进食靠鼻饲,呼吸通过喉部的气管切口。护理全由雇的护工全天候打理,每天200元。护工姓何,做事勤快麻利,光看背影觉得她只四十来岁,但满额头的皱纹,稀疏的眉毛透露了她真实的年龄。她说她今年59岁,家在农村,从80年代二十来岁起开始在县城打工,后又去过云南深圳,在商店和工厂打工。后来年龄大了,又回到老家,在医院里当护工照看病人。何大姐做事很尽心,一早起来拿吸管给病人肺部吸痰,然后通过鼻管喂流质。接着又给病人套上气压裤按摩病人两腿,活动血脉肌肉。过后又给病人捶背,实打实地拍。这样一整套下来要将近两小时,全套做完后何大姐常常是满头大汗。好人终有好报,后来听说到六月初病人就全好了,说话走路都没问题。
下午4点半,去ICU探望母亲。她清醒多了,我一到近前她眼睛就睁开了,但还是没有神。送的午饭,菜稀饭吃了些,花卷只吃了一小半。问她,她说不想吃,吃不下。她手脚活动都没问题,说话也行,但有时口齿不是太清楚。出ICU后给老三说了这件事,叫他问苏医师咋回事。对方微信回复说不用担心,脑出血后口齿不清的现象很常见,过两天出的血吸收后说好能力就正常了。
晚餐给母亲送了两盒常温奶和一个肉菜包子,后来听说她只喝了半盒奶半个包子,她还是不吃东西。当时很迷惑,只是一个月后我再次回国,才明白是心理因素。
晚上七点过,ICU的营养师来电说检查发现母亲蛋白质指标偏低,要我们多准备蛋和鸡肉给母亲吃。挂断电话后,我在母亲生病后专为我们兄妹四人建的群说起这事。按计划,二妹次日下午要来,我在群里发微信,要她做些鸡肉末带来。原话是” 二妹,你准备点鸡肉或者猪肉细末给妈吃,医院说她缺蛋白质”。随后又补了一句“另外,煮一碗西红柿蛋花汤带来”。不久收到二妹的语音留言,问营养师的原话究竟咋说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奈,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当时我有些不明就里,只是过了两个月我开始写这篇母病日记时,我才大概能猜出她产生芥蒂的缘由。
二妹照顾母亲很尽心,但因以前没这方面的经验,再加上医院条件有限,母亲的营养方面想得少了些。我在兄妹群里转达营养师的话时没多想,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可能觉得我是在两个弟弟面前说她不注意母亲的营养,后几天她有时说话刺,我却不明究竟。
5月9号, 星期三
早上主管的医生来查房,他说母亲今天有可能出ICU,到时等通知接她回病房。我马上在兄妹群发了这个消息,告诉二妹老三他们妈今天有可能出ICU。之后,我在病房外家属歇息区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了等待。
那里有五张长椅,首尾相接围成五角形,经常都坐有人,是家属们交流信息的场所。我旁边是一个老者,面目清癯,七十多岁了,很健谈。他说老伴也得了脑出血,住在隔壁的病房里保守治疗,没做手术,原因还是钱的问题。后来说起高铁,老先生说他年轻时也建过铁路,是重庆和襄樊之间的老襄渝铁路。他说当时是永川乡下的农民,六八年文革后期国家提出兴建襄渝铁路,但又没有钱,就打起了四川和湖北农民的主意。
当时叫每个地区成立襄渝铁路民兵团,每县一个民兵连,百十号农村青年,连长排长是乡镇武装干部。老先生说他们分配的筑路地段在达县,离永川将近400公里。政府穷得没车,让他们步行前往,还美其曰学习解放军,结果累死累活走了一星期才到目的地。让他们修建铁路,也没配备机械设备,只给了钢钎铁锤打炮眼,放炮炸石开山。老先生说他先前在家乡参加过修筑煤矿铁路,有些经验,所以在永川的民兵连里派作安全员。
开工几个月后进入夏天。一天,他看见左边刚开挖的山壁裂开了一个裂口,他赶紧向当头的民兵连长报告,说裂口一旦渗水就很危险。那个连长是县武装部的干部,以前根本没参加过铁路工程。他说没事,敷上水泥就行了。老先生上的是白班,三点过下班后正在简易工棚里吃午饭,忽然听到工地轰隆隆一连串巨响,而不是放炮那种有节奏的响声。他知道不好,出事了。等到他和其他人跑到工地,看见左边的山崖垮了一大片,事后一清点,下午班的三十来人,有二十几人都埋在乱石下面了。
老先生觉得不能再呆了,当夜和几个同乡离开达县铁路工地,日夜步行要回家乡。等几天后他们回到永川,民兵连长早带着人等着他们又把他们几个揪回去了。还算他命大,修铁路没出事,五年后回到家乡给安排了一个工作,在电厂搞维修。
在国内,病人住院要家人自己看护,所以时间一长,病人们成了病友,家属护工们也成了朋友,算是一种缘份吧。
午饭后不久,ICU的护工来电话,叫我带上母亲病房的被盖枕头去ICU接母亲回病房。候这个消息已经两天了,得讯后我赶忙收拾起被盖枕头,穿过住院楼到ICU的连接过道,敲开ICU的门后去母亲病床。母亲看起来还是很衰弱,眼睛闭着,全然没有我当年知道要出ICU时的那种解脱。当时没时间多想,护工护士等在床边,要和我一起把母亲移上转移病人的活动病床。出了ICU,过连接过道回到住院部,再上电梯回到7楼的病房,一路母亲闭着眼,不想说话。这出乎预料,我原以为她一出ICU后会大舒一口气,说自己又活回来了。
母亲情绪低沉,感觉她人出了ICU,但精神没有,这种感觉很不好。等她在自己病床躺好后,我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回答说没哪儿,就是很疲倦。她说ICU很吵,两晚上她都没睡好,想多睡一下。后来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回病房好几晚还是没缓过来。从进手术室到出ICU两天中,母亲内心的遭受我们不知道,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父母他们太隐忍,内心的感受很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