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活成岩白菜
刚来温哥华的头几年,迷上了horseback riding(骑马)。每到郊外游玩,便挑最温顺的小马来骑。我们一帮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顺着原始森林的小径慢慢行进。
初春潮湿的林地里长着很多西部臭菘(Western skunk cabbage),叶如芭蕉,开着马蹄形的黄色花,圆柱形的肉穗花序散发出强烈的刺鼻味道。有人说那味道和臭鼬差不多,我却不觉得,认为那是西部森林里好闻的早春气息。有一回在臭菘附近发现了一小片盛开的浅粉紫色野花,此花植株低矮,心形革质叶片又大又肥厚,紫色的花梗笔直挺立,顶端托着二十几朵五瓣花,花芯是淡黄色的。
这些野花很艳,如隐居山林的绝世美人。我轻轻一拽缰绳,小马欢快地跑起来,马蹄声哒哒响,清风掠过耳边,眼前的粉紫野花令我陶醉。宋人作画“踏花归去马蹄香”时,马蹄高举,几只蝴蝶追逐着马蹄蹁跹飞舞。如果在画面上的马蹄附近添上几朵刚刚见到的野花,是否有画龙点睛之妙呢?还没来得及浮想联翩,小马忽然踩过清浅的小溪,溅起的浪花如一朵朵盛开的白莲,由西部红柏、花旗松以及各种小花组成的森林愈发幽静神秘。
后来,我注意到城里的很多私家庭院栽着这种野花,花期很长,从早春到盛夏。因为宽大肥厚的叶子像极了大象的耳朵,当地人给它起名为"elephant ears"(象耳朵) 。又因两片叶子摩擦时发出“哼唧”、“哼唧”的声响,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猪在心满意足地叫,故又名“猪叫声”(pigsqueak)。从这些贱名不难想象,这是一种低维护成本的植物,耐荫耐寒喜湿,叶子一年四季常在,大部分时间里泛着绿色的光泽,在秋天变成红色或古铜色。寒冬里的叶子看起来有些蓬头垢面和参差不齐,但绝不会从地面消失,一直苦熬到早春,叶丛里抽出好多枝花茎,又开始精神百倍地开花了。
根据学名Bergenia,我从网上查到这是虎耳草科的岩白菜,总共有10种,分布于中国四川西南部、云南北部及西藏南部和东部。缅甸北部、印度东北部、不丹北部、尼泊尔也有。这种在原生地作为草药的野花被引入西方后,发展出矮生或中等高度的不同园艺品种,花色包括了粉红、胭脂红、深红、紫色和白色。
我在林地里骑马时发现的那一片岩白菜应该是在野外归化了的。
亚洲的岩白菜生于海拔2700-4800米的林下、灌丛、高山草甸和高山碎石隙,也就是说,她和川百合、铁皮石斛生长于类似的环境,名气却远不如后者。
川百合和铁皮石斛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山涧崖壁上的川百合花型奇特,橘红色的花瓣极度反卷,上面布满了褐色的小斑点,像是“雀斑美人”。采花人艰难地爬上陡峭的山壁,看到了眼前娇艳的百合花,开心得像个孩子。伸手去采花,才发觉高耸的悬崖让人头晕目眩,额头上不停冒虚汗,手脚也有些发抖。铁皮石斛通常生长在较高海拔的岩石峭壁或林间树干上,对自然环境的要求很苛刻。现代著名散文家陆蠡在散文集《竹刀》曾描写过山里人采铁皮石斛的情形:“还有人攀援下依附岩上的薜萝,腰间带了一把短刀,去采取名贵的山药,其中有一种叫作‘吊兰’ 的,风从峡谷吹来,身子一荡一荡啊像个钟锤,在厚密的绿叶底下,有时吐出两条火红的蛇的细舌头,或蹿出一个灰褐色的蝎蜥……”, 文中的 “吊兰”即铁皮石斛。
所以岩石上怒放的花,除了饰演着传奇的生命,也伴随着危险。生于斯长于斯的岩白菜早早练就了一身傲骨,虽然知道她赞扬她的人不多,但飘荡在清幽山谷里的云雾了解她的心事,还有潺潺的溪水日夜为她歌唱,不就足够了吗?
我很快将父母从中国接到加拿大定居。母亲特地买了好几株岩白菜,种在家门口的松树下。她也从福州带了一些白色凤仙花籽,撒籽、分盆,待育成小苗后,移栽到地面上,与岩白菜为 邻。凤仙花开了一年,第二年就再也不发了。岩白菜却年复一年地茁壮生长,极富自然野趣。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这儿的水土不同,不长凤仙花。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选择了加拿大,就要咬牙适应,扎根下来。”
她还告诉我:几十年前福州西峰有个瞎子,是著名的铁板神算。我才几岁大,母亲就被朋友“忽悠”到神算子的住处,花了十几块人民币为我算命。- 这可是天价,工程师父亲当年的月工资才五十多块。
神算子说:“你的女儿男身女相,命带野马,一定要远行千里才能施展抱负。呆在老家,只能困死”。
母亲将信将疑,没有将算命先生的话告诉我。她非常疼爱我,总想把我留在身边。我大学毕业,她坚持不让我留在厦门特区,我只好回到福州老家工作。这样她可以亲眼看着我出嫁、生孩子,自己做个开心的外婆。
而我最终选择了出国留学和移民。我对家人说,自己不愿一辈子困死在小公司和小地方。我想出去看世界,读更多的书,在世界级的公司工作,挣更多的钱......
母亲发现劝阻不了我,只好转而支持。我拿到签证后,她亲自陪着我去北京坐国际航班,临登机前,流着泪,拉着我的手说:“铁板神算说对了,你外表柔弱,内心却是不驯服的野马。既然如此,我和爸爸也不拦你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我出国后的第三年,父母也远离故土来加拿大与我团聚。母亲笑着说:“我们一家都是野马,奔波的命。”
既然定居加拿大,就不能再做水土不服的白凤仙花了。我们一家都扎根成了倔强粗放的岩白菜,在每个风吹雨打的夜晚紧紧地抱成一团,互相传递着热量。在每个晴朗的日子,开出最艳丽的鲜花,发出会心的微笑。
你家也种岩白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