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柏静无声
二十年前我在朋友的介绍下加入了北美亚裔专业人士协会(NAAAP),参加了几次有趣的讲座和户外活动。
随着电影《雪落香柏树》(snow falling on cedars)获得2000年芝加哥电影评论协会最佳摄影奖等多项褒奖,NAAAP的几位负责人趁热打铁,邀请了两位七十岁左右的加籍日本人“忆苦思甜”,演讲地点选在我家旁边的日本人社区中心。
两位日本老人,男的叫平造,女的叫裕子,满头银丝,穿戴得体,在讲台上正襟危坐。即使不开口做自我介绍,同为亚裔的我还是可以轻易区分出他们同中国人和韩国人气质上的区别。
他们全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加拿大土生的日本人,说一口标准的英文。对加拿大本土历史不甚了解的我怀着一颗好奇心,很快沉浸在他们的娓娓讲述中,听到动情处泪湿春衫。
和早期的中国移民一样,日本移民在北美曾长期遭受歧视。第一批日本移民于19世纪末来到加拿大BC省,白人试图排斥他们,将他们视为不受欢迎(undesirable)的人,通过立法禁止日本移民在矿山工作,剥夺他们的投票权,并禁止他们从事由省政府出资的任何项目。
1941年日军突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和加拿大政府变本加厉迫害日裔移民。BC省日裔的全部财产被政府没收,一部分日本人被特殊列车带到内陆的几个鬼城(淘金热遗留下来的)拘禁起来。其他的日裔家庭被遣送到了阿尔伯塔省和曼尼托巴省的糖用甜菜农场工作,尽管这些营地并没有像美国的日裔集中营那样被铁丝网围住,但生活条件极其恶劣。日本人住在粮仓、鸡舍和小棚屋里,又挤又脏,没有电和自来水,辛勤的劳动只换得微薄的酬劳。那些拒绝被拘禁的日本人被送到安大略省的战俘营,或者被送往苏必利尔湖北岸的101营地。
裕子一家去了鬼城,平造一家去了艾伯塔省的甜菜农场。裕子说:“我们原先住在温哥华郊区,全村只有我们一家是日本人。我们好遭人恨啊,被迫离开的时候,几乎全村的白人都不同我们说话。只有我们的白人邻居出于同情心,把我们送到了村口。后来我们听说,他们一家因为善待日本人而受到左邻右舍的排挤,几个月后被迫迁走……1946年,我和其他几千名日本移民坐船回到了日本。战后的日本满目疮痍,为了活下去,我到处找活干。可是我的日语不标准,好多人不愿意请我,我只好一边打粗工,一边狂练口语,几年后终于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母语,找到了好一点的工作。我不愿意孤身一人呆在日本一辈子,五十年代初回到了温哥华与家人团聚。可是问题又来了,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英文口语不标准了,带着轻微的日本腔,于是苦练英文,终于在一家报社做了文员……加拿大日裔族群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终于等来了政府的道歉和微不足道的赔偿……”
那场伤感的演讲很打动人,十几年来我不时回味,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哪天读一读与电影同名的原版小说吧。”
前不久忙里偷闲,从网站上下载了英文小说,以每天十页的速度阅读。我发现“cedars”一词在故事中出现的频率极高,中文版译成了“香杉”,不由大感疑惑。书中虚构的圣皮耶罗小岛(San Piedro)位于美国华盛顿州,在西雅图附近,与我居住的温哥华同属美加西海岸,植被相近。低纬度的针叶林里常见的针叶树有western red cedar, sitka spruce, Douglas fir, western hemlock等,“spruce”, “fir”和“ hemlock” 一般被国人分别翻译成“云杉”“冷杉”和“铁杉”,“cedar”却是一个不太好掌握且容易产生歧义的单词,因为“Cedar”除了代表雪松,还被误用在其他具有芳香木材的树种上。这些树木的树脂和油赋予木材美妙的香味,使其对昆虫有极强的抵抗力,且不容易腐烂,因此所有的cedars 在人类历史和文化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真正的cedar属于松科,主要有三种:北非雪松(Atlas Cedar,学名Cedrus atlantica)、喜马拉雅雪松(Deodar Cedar,学名Cedrus Deodara)和黎巴嫩雪松(学名Cedrus libani)。其中黎巴嫩雪松经常出现在古代神话中。《吉尔伽美什史诗》曾经讲述:大约公元前2700年,国王吉尔伽美什杀死了森林的保护神,砍下了一棵大雪松,然后继续掠夺整片森林。《圣经》中也提到了黎巴嫩雪松,认为所罗门王的圣殿就是用其木材建成的。古埃及人用黎巴嫩雪松的树脂和木屑制作木乃伊。可惜那一带的森林几乎被砍光了,再加上黎巴嫩雪松生长缓慢,如今除了作为观赏树,已没有其他经济意义。
非松科的cedars主要有以下几类:
一:原产于澳洲的“Australian Red Cedar”,连针叶树都不是。其学名Toona ciliata,syn.Cedrela sinensis,乃澳大利亚红香椿,桃花心木家族的落叶开花树!
二:Japanese Cedar(学名Cryptomeria japonica),应该叫做日本柳杉(柽柳科的)。
三:北美人熟悉的cedars大多是柏树家族的,其中最著名的是产于美加东的圆柏属的东部红柏(Eastern Red Cedar,学名Juniperus virginiana),还有产于俄勒冈州和加州的用来制作铅笔的美国翠柏(Incense Cedar,学名Calocedrus decurrens)。扁柏属(Chamaecyparis)的有产于东部的大西洋尖叶扁柏(Atlantic White Cedar,学名Chamaecyparis thyoides),产于俄勒冈州南部的劳森扁柏( Port Orford Cedar,学名Chamaecyparis lawsoniana)等。
美加西海岸最重要的cedars是崖柏属的西部红柏(Western Red Cedar,学名Thuja plicata) 和北美金柏属的阿拉斯加黄柏(Alaska Yellow Cedar , 学名Callitropsis nootkatensis, 又名努特卡黄柏)。阿拉斯加黄柏通常出现在纬度较高的沿海潮湿森林,但在内陆地区很少见。西部红柏在海岸、内陆湿润的山坡和山谷都很常见。两者之间的区别如下:
1: 阿拉斯加黄柏树高20-40米,西部红柏可高达60米
2: 阿拉斯加黄柏的果实球状,西部红柏的果实蛋形
3: 阿拉斯加黄柏的纤维树皮呈灰褐色,西部红柏的纤维树皮是灰色或者红褐色的
4: 阿拉斯加黄柏材质较硬,纹理细腻,常用于船只、桥梁和楼梯的建造上。西部红柏材质较为柔软和轻盈,色调略深,色彩比较温暖。建筑木屋时,通常用它做围栏、柱子和横梁。
(上图为阿拉斯加黄柏,鳞状叶,果实是圆形的,成熟时木质化)
(西部红柏,鳞状叶,蛋形果实,成熟时木质化,纤维状树皮)
美国作家戴维.加特森(David Guterson)对美国太平洋西北地区有着深刻的了解,他虚构了一个位于华盛顿州普吉特海峡(Puget Sound)北部的圣皮耶罗岛(San Piedro),对岛屿的自然环境以及岛上居民的生活刻画得入木三分。根据小岛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我认为书中的cedars 是西部红柏, 《snow falling on cedars》应该翻译成《雪落香柏》或着《雪落红柏》。
Cedars (香柏)是美加西海岸的著名象征,千百年来渗透到加拿大BC省土著居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并被当地人视为精神信仰的一部分。土著部落流传着这样的传说:某位善良的男子总是慷慨把自己的财物和食物赠与他人,他死后,造物主认可了他的善意,将一棵红柏植在他被埋葬的地方,希望红柏能够继续帮助别人。高山上的黄柏则是三个年轻的女子变的,因此黄柏的内树皮是柔软的,像女人的头发一样。
(阿拉斯加黄柏木) (西部红柏木)
香柏全身是宝,树龄可达1200年。树根干燥后可用来编织帽子和篮子。土著发明了一套技术,由香柏根编成的篮子防水防热,可用来烧开水和煮食。树龄较轻的红柏树被土著制成结实的捕鱼绳和武器。西海岸的土著传统上不使用金属钉和螺栓,他们用香柏幼木制成的檐板将屋顶木板和底板固定在一起,成为房屋建筑的一大特色。香柏中最通用的部分是树皮,树皮染色后被加工成不同类型的线,用来缝制垫子、衣服、毯子和帽子。 土著战士在战斗中穿着由树皮绳制成的防护盔甲,树皮也被制成绳索、篮子和渔网。黄柏的内树皮具有较好的柔软性和吸水性,被土著女人用来做婴儿尿布、床上用品、卫生巾和毛巾等。产妇通常在一个衬有黄柏树皮的坑里诞下婴儿。
香柏木坚固,重量轻,直纹,因此易于拆分和雕刻,被土著用来做图腾柱、面具和长屋。 西海岸原住民以捕鱼为生,他们用香柏制成了各种各样的渔具,包括独木舟、桨、钩、长矛和钓鱼浮标。捕获的鱼被保存在香柏熏制室或放在香柏架上晒干。原住民将单片的香柏木板用蒸汽弯曲形成四个侧面,制成曲木箱(bentwood box)存放货物,或者作为死者的埋葬箱。饰有油漆或雕刻的木箱曾经是西北海岸的一种重要的贸易产品。
(西部红柏树干)
由香柏木建成的长屋(longhouse)是印第安村落的特色建筑,大家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有时在大门口的柱子上以雕刻的形式描绘本家族的徽标、血统、先祖和世袭的权利。香柏还用于各种礼仪和宗教仪式,舞者在这些仪式上戴着由香柏制成的头环、颈环、腕带和面具等。
西海岸的原住民崇拜香柏,认为香柏树是他们的保护神。香柏的药效受到了广泛认可,具有抗炎作用的黄柏树皮被用作伤口敷料、止血带或用来辟邪。许多信仰和禁忌也与香柏有关。比如,用不正确的手段杀死一棵香柏树的人会受到其他香柏树的诅咒。有些人认为孕妇不宜编织香柏篮子,以免脐带缠绕在婴儿的脖子上。由于香柏是一种长寿树,某些土著部落将胎衣放在香柏树桩上,以求婴儿长寿。
西部红柏是土著心中最重要的生命之树,他们很少砍伐香柏,一般使用倒下的原木,或从直立的树木上砍下部分木材,用于建造长屋、图腾柱、独木舟、摇篮以及各种工具和其他物品。收割木材前,土著们首先对着大树祈祷,表达对树神的感激之情。然后男人们石头锛和骨头钻砍树,女人们负责采摘树皮。只选树龄较轻且树身笔直的香柏,割去部分的树皮,确保它能存活。森林的可持续性通过这种古老的采收方法延续下来,因此在西海岸的古老森林或商业林中可以找到数以千计的带有长楔形疤痕的香柏。香柏成为力量和振兴的象征,跨越数千年,并继续在文化、精神和经济上影响着西海岸的土著及后来的移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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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红柏)
戴维.加特森笔下的圣皮耶罗小岛香柏积翠,似乎每个人的房子都是用香柏木盖成的。岛上的某一株西部红柏对男主人公伊斯梅尔有着巨大的意义,少年时代的他和日本女孩初枝在树洞里烂漫相会。几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日裔被拘禁在集中营,伊斯梅尔与初枝失去联系。他加入美军,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手臂…… 战后的他像变了一个人,唯有香柏的味道带出记忆中最强烈的感觉,让他沉醉于过去的爱情无法自拔,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我们在一起,我发现你是我的一部分。没有你,我什么都没有”("after all these years that we've been together, I find you're a part of me. Without you, I have nothing ”)。
在少年时代的伊斯梅尔和初枝的眼里,香柏如一间庇护所,将试图拆散他们的世俗偏见隔绝开来,提供了唯一可以表达彼此爱慕之情的地方。香柏树为他们遮风挡雨,远离战争和种族歧视,避开了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和压力。香柏又以同样的方式“囚禁”了伊斯梅尔,将他锁在一个不切实际的世界里,最终伤害了他。香柏又何尝不是一座令人幻灭的“监狱”,让少女初枝暂时相信了她和一个白人少年难以为继的情感……
书中的雪一开始带着邪恶,袭击了圣皮耶罗岛,造成停电和交通不便,搅乱了每个人的生活。对于不可预测的生命本质而言,“雪”代表着个人无法控制的外部力量。“那些长期居住在岛上的人都知道暴风雪的结果超出了他们的控制范围。这场暴风雪可能像过去那样,让他们遭受痛苦,甚至死亡 - 或许它可能会在今晚的星空下萎缩,并给孩子们带来大雪的快乐。谁知道?谁能预测?如果是灾难,那么就这样吧,他们对自己说。除了可以做的事情之外,没有什么可做的“。(Those who had lived on the island a long time knew that the storm's outcome was beyond their control. This storm might well be like others past that had caused them to suffer, had killed even—or perhaps it might dwindle beneath tonight's stars and give their children snowbound happiness. Who knew? Who could predict? If disaster, so be it, they said to themselves. There was nothing to be done except what could be done. )
(西部红柏)
不可控的外部力量侵入了人物生活,颠覆了他们的世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圣皮耶罗岛的日本居民被强行拘留,送到了西部荒漠的集中营,尽管他们与偷袭珍珠港没有任何关联。初枝在父母的撮合下嫁给了暗恋她的宫本天道。男人们走向战场,战争粗暴地打断了爱情…… 战后宫本天道受到虚假指控被监禁,充满了种族仇视的陪审团欲判他有罪,一个家庭即将散了…… 这些无法控制的力量对书中的主要人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雪落香柏,意外统领着人间万物,唯有人心除外。伊斯梅尔最终交出了自己辛苦收集到的有利于宫本天道的证据,洗脱了他的罪名,这意味着伊斯梅尔和初枝永远没有重聚的可能。人世间最伟大的爱情莫过于成全对方,并且按她喜欢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
读罢长卷,发现窗外的大雪即将止了。我套上羊毛绒大衣,裹上厚厚的围巾,朝着家附近的溪谷森林公园进发。林地里的行人寥寥无几,高大的西部红柏树冠上披着厚厚的雪。林中小径原本被黑棉杨、赤杨、大叶枫和西部喙榛子树的落叶覆盖,如今上面蒙了一层洁白的“棉被”,我的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小溪流早已停止了呜咽,我站在岸边的一棵西部红柏树下,想听听雪落的声音。四周静悄悄的,雪花仿如一位温柔的女子,无声无息地贴在苍翠的红柏枝上。红柏不愧是森林中的伟男子,最高大最挺拔,撑起了森林的胸怀,与雪花一起打造如诗如画的意境。
我等这一代移民是如此幸运,生活在一个可将心事付与漫天飞雪的国度。但几十年前晦暗的历史是不应该被忘记的,白人作家戴维.加特森创造出的伊斯梅尔和初枝的文学形象终将流传百世,我则用心记下平造和裕子在日本人社区中心讲述的真实故事,但愿黑暗的往事永远不要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