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不过沧海（五）

前途与道义之间，二姐选择了后者。黑夜具有欺骗性，它容易把现实生活中的纷繁复杂、人性欲望隐藏在万籁俱寂中，只剩下简单的思维和唯美的理想。一觉醒来回到现实中，她一点点感觉到自己犹如一只孤舟被众人一推，已经远离海岸，飘到浩渺的水中央了。

首先是M。 昨天他还是一个很投缘、令人愉悦的朋友，遇到事情，打声招呼就可以替一节课、帮着批改一回作业的同事。忽然之间他就已经是众所周知、对自己有所责任、有所约束的未婚夫了，这个事件的急速发展完全超出了当初弃考时的思考范围。她和M相处这么久，全然不知道他有如此心机。他以兵贵神速的战术把感情交往搞得像一场学校与家里的外交往来，而自己的终生大事只是这次外交往来中的一个议题。现在，人们津津乐道的是M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一片痴心终于成就了一段佳话。 她很生气、很郁闷，但没有发泄对象。

其次是干娘。放弃北上，应该也是干娘内心隐含的愿望，如今自己放弃了，但她却并不满意：她对M的不屑已经流露出来，对自己“选择”M更不满意。 二姐逐渐意识到，干娘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这些年来，她对自己的呵护关心惹得周围人羡慕不已，这已经成了方圆十几里有目共睹的事实，不容你不承认。干娘在自己生活中的巨大影响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像一片汪洋把渺小的自己揽入怀中，挣不开、逃不出。

秋尽冬来，大姐来信问父母，今年过年需要寄点什么年货。 往年，大姐总是给父母寄点果脯、绵白糖、干墨鱼之类。北京的绵白糖不知比老家的方块黑糖好到哪里去了。那年月只有一年一两次的广西柳糖供应，那柳糖黑乎乎的，像房顶上的瓦片。每次供销社运来一批柳糖，我一个在供销社做主任的堂姐夫先天托人捎信来。父亲于是第二天赶在大部队抢购之前就已经提着一篮子糖往家走了。

往年的年货里，总是单独有一份给二姐的礼物，要么是一双皮鞋，要么是二斤“抵羊牌”毛线，我们一家人都知道她很爱美。二姐对于从北京寄来的任何礼物都很期待，她说：小地方的皮鞋很丑陋，那个后跟和门柱子一样，又粗又笨，猪皮上的毛孔粗得能藏污纳垢，到底是首都，才能有如此精致细腻的牛皮鞋。她的一个闺蜜帮她打毛衣时，感慨地说：打过无数毛衣，没见过这么好的线。这毛线又软又滑，打起来很带劲儿。今年，二姐对于心仪的礼物，望而却步了。她甚至害怕大姐问她，要与不要都很尴尬。

信中，大姐确实一如往常地问了，只不过末了淡淡地感慨一番：二妹要是不放弃那次机会，自己现在人就在这里了，多方便，哪里还用得着我这个档次的审美眼光。我们认识的一个老乡的弟弟，比二妹差得老远了，考分没有达到职大的要求，但也留下来做了技校的老师，工资还不比他哥哥低。

父母读罢信，内心里自然不能够平静如水。尤其是母亲，忍不住叨叨，越叨叨越来气，一来气势必就要联想到干娘的作为。只要一想到干娘的作为，母亲就怨愤地说：今年就在自己家里过年，你干娘有养女陪着，凭什么还总要笼着人家的女儿不放手。

二姐心里很烦躁，一个过年也会弄得这么狼狈不堪，这也是她之前不曾想到的。

临近春节，大哥的一个同学从内蒙回来探亲，大哥之前托她帮助带一些上品的羊羔毛，说要给父母做皮背心。 那一天，她来送羊羔毛，一桌吃饭时，她侃侃谈起内蒙的牧区生活，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夏天如何美，世外桃源。还说，牧区虽然生活艰苦，但她因为有文化，在那里从事管理工作，倒也轻松自在，工资不低。牧区现在也需要人，她这次回来准备把在家务农的弟弟也带去安排工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二姐顿时就动了去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的念头，她想离开，不是要高飞，只想躲远一点。这一次，她不准备听任何人的意见，只想恳求大哥的同学私下里帮忙，一旦人家应允下来，自己再通知一下M，把之前所有破费的财务如数地从家里领回去。

二姐私下里请求大哥同学帮忙之事，第二天就转到了大哥那里。大哥惊讶之余，平心静气地找二姐谈话，并把自己了解到的牧区真实生活状况告诉二姐，草原的冬天不是那么美，而且很艰苦。从内蒙回来一趟，四五天的汽车、火车，坐得人都散了架不说，光是浑身酸臭一点你就受不来。二姐听得泄了气，失望随之而来。

无论如何，过年之前自己要有个打算，二姐非常讨厌现在的生活状况。自从M求婚成功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奇怪、别扭，她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松惬意地和他聊天、玩笑了，而且他越靠近自己，越有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她丝毫没有体会到轰轰烈烈被追求的幸福和感动，相反她觉得M的行为已经破坏了曾经坦诚、和谐的美好，有时候甚至都有了猥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