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鹤唳华亭》剧情分析(九)
卢世瑜在第七集教导太子那段话,实际上就是我们这个文明在帝制结束前的时代所秉承的政治正确。但它不是从一开始就成为主流的,是到了宋代才被普遍接受的。从那时起每个进私塾受启蒙教育的幼童天天都要被熏陶的思想道德,就象现在小学生守则,却比守则的威力大多了。因为它不是灌输洗脑,而是教化,前者的影响持续不了这么久。所谓教化,关键是'化',常年累月不知不觉当中,你就被熏成了某个样子,你身上带着某种气息,仿佛熏香一样,你的举手投足言行想法,都'化'成了特定模样。如果有一批人和你有一样的成长经历,接受同样的'教',那你们的行为和思想认知就都是那个特定的样子,在古代,这批人被定义为'士',就是士农工商里的士。士指的是读书人,包括从中产生的优秀入仕者士大夫,这群人不是现代人理解的学生或者公务员,在古代有条件接受教育的人很少,这造成了被'化'成某种特定样子的人很少,具有'士'的行为、想法、审美情趣、道德品质的人很独特,他们身上的气质是这个阶层的人所独有的。所以古代你要区分一个人特别容易,不象现在,乍一看这人是商人还是政府官员你可能很难看出来,因为他们谈吐用词见识等等都差不多,源于现代社会教育的普及,全体公民接受同一教育。这部剧难得的一点是把士大夫这个群体的特点演出来了。而很多即使是被称颂为经典的古装正剧,里面的士大夫也不象是常年受儒家经史四书五经浸淫出来的,而是象从商学院里毕业的,在花街实习过的精英。
还有个词叫'风化'-- 你是被常年吹向你的风,化成你现在这个样子的。后面卢世瑜死谏前有一段长达四分多钟的演讲,其中有一句'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君子的品德、见识和思想就很重要了,他给你吹什么样的风,你的思想品德就往那边靠。"统治我们这个庞大帝国,专靠严刑峻法是不可能的,其秘诀在于运用伦理道德的力量使卑下者服从尊上,女人听男人的吩咐,而未受教育的愚民(就是草)则以读书识字的人作为楷模。而这一切都需要朝廷(就是皇室)以自身的行动为天下作出表率。"--《万历十五年》。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卢世瑜教导太子的"君王的德行就是邦国的基石,储君品行端正国家就会安定,储君内心动摇,国家就会倾斜。"
这个剧有很多地方是把古代主流思想意识通过人物给你具象化,让你更清晰地看到那些抽象的理论是什么样子。这段话解释了中国古代的政治体系为何靠'礼'来维持,并且成功地维持了上千年。这个体系以玉带、峨冠、仙鹤、獬豸等等标志、无数的礼仪磕头、上下尊卑和“四书”中的词句堆砌而成。这里的礼不是简单的礼貌或礼节,它是一种内化的规则认知。所以你能看到这部剧里的太子的举止和行为特别守礼,克己复礼,三省吾身,通过外在形式上数年如一日的晨省昏定,各种礼仪来为自己催眠,达到规则内化,束缚禁锢自己脑中非份之想的目的。这也是古代所有读圣贤书的人归化的过程。这是为什么超出他认知体系的事他绝对做不出,别说做,想都想不到。好多观众说这男主受他父亲这么大的羞辱咋就不造反呢,明明有造反的实力(其实我不认为他有)。原因是造反不在他的认知范围里。别说造反,拿玉带换兵权这样的变通,他都很难接受。有观众嘲笑这剧权谋幼稚到幼儿园水平,因为'皇帝用玉带把兵权收回来是加强皇权,而加强皇权最终的收益者是太子,这个太子竟然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还以为自己受了委屈矫情哭哭啼啼,就这还演权谋',呵呵。
你可能会说这种僵化的愚忠愚孝是不好的,是束缚发展的应该反帝反封建的,可中国以前的社会,能够不靠法制而维稳上千年,又是靠什么做到的呢?你可以稍微比较一下同时代的欧洲,或者比较一下宋代以前的中国。唐代是中国从胡化走向汉儒化的关键时期。所以你能看到初唐和晚唐在社会意识形态上有很大不同。唐初的人凶猛,崇尚丛林法则,没有什么父子君臣,只认拳头,唐末社会已俨然一派儒家文人气息了。呈现出的事实就是唐初(包括前面的朝代)政治斗争那斗起来没法看的,极血腥残暴,吃相极难看。李世民,这算仁慈的了,看看武则天,怎么对她的兄弟姐妹,怎么对儿子,怎么对她政权早已毫无威胁的孙子(李贤三个儿子,每隔俩月一顿大杖毒打,就看你怎么受尽折磨而死);对她怀着孕的十几岁孙女;对栋梁大将,让酷吏一点一点折磨死,那都是战场上赫赫战功的名将。再往后李隆基,李亨…这些人对自己的父、子、并肩作战的战友,表现出来的人性中最原始的那一面,何曾有半点文明的影子。这种赤裸裸的兽斗当然不会只限于皇室,全社会所有人际关系都如此,因为没有敬畏,没有三纲五常,没有尊卑意识。哪个阿猫阿狗只要觉得自己拳头够大了就可以扑上去把尊者拉下来,管你是上司还是老爹,看你不顺眼就反,根本没有以下犯上的焦虑。所以那时候全社会都不稳定,南北朝尤甚。只认丛林法则的社会,极其容易陷入战乱与饥荒,让你选你未必愿意去,即使它比后面的时代更'平等',不讲究出身论。宋是中国政治上的一个分水岭。宋之前皇帝不好当,宋之后大臣不好当。后宫亦如此。中国历史上女人斗的最惨烈的朝代是汉和唐,从宋开始就顺服下来了,到了清几乎不再有值得史书上记一笔的宫斗了。所以那部《甄嬛传》就曾被垢病,袁老师更是对它不屑一顾。"胡编乱糟!宫斗你编哪个朝,也别编清朝…把历史上所有朝代的宫斗都汇集在一起,怎么可能发生呢。这不胡说八道么!"
《鹤》这个剧严格说也有类似问题,所以原著为什么架空了呢(甄嬛传也是架空历史小说)。历史事件发生在某个时代,是由当时那个背景环境决定的,一旦体制变了它就不会发生了。所以象甄嬛这种把发生在东汉后宫的事与发生在明代后宫的放在同一时代,肯定是不可能出现的。可是对我来说这并没有成为太大的观赏障碍。从文艺作品角度看,为了加强戏剧冲突刻画人物等等,你必须牺牲一部分历史观所带给你的合理性。这是所有历史小说影视剧都在做的。即使是众人推崇的正剧。就象我前面提到的大明1566,那里面描绘的很多东西,都是绝不可能发生在16世纪的中国的。比如中国版圈地运动改稻为桑,再比如锦衣卫差案子,一个田上老伯都非常清楚相关的政治变化,官府套路,谁可以依赖做靠山,这是绝不可能发生在没有媒体并且文盲率高达80%的年代的。嘉靖年间的浙江农民,绝不可能有今日首都出租车司机的见识。回到这部《鹤》,同样它是把宋以前的现象比如外戚掌兵权,嫁接到宋代以后的那种皇权集中的政治体制里,结果也有很多人吐槽,说这不合理,太子因此的行为不合理。因为有愚忠愚孝中央集权,就不可能有权臣威胁皇权,而这两个相互矛盾的现象同时都在太子身上了。既然有能威胁皇权的舅舅,他怎么还这么愚孝呢?他应该早造反了呀。可笑!矫情!
但如果你仔细看,编剧对于舅舅的这个人物设定只是借了卫青等人的外壳。他分走了皇帝一部分权力,可其实很有限,他绝没有曹操刘裕这种威力,甚至都谈不上让皇帝夜里睡不着觉。他的设定更象是岳飞韩世忠这种在中央集权的朝代里,偶尔也会短暂存在的军阀,拥有20万私家军,保家卫国是把好手,也因此成为能左右皇帝考量的大佬。宋代从建立之初就抑武仰文,严格限制武将坐大,但在非常时期比如国家面临强虏入侵,也不得不放手给武将坐大。虽然皇帝不乐意,也不得不与之周旋,最好别惹急了他,但假如真惹急了,想把我拉下来你自己当皇帝,也没那么容易。你军队还没到那个力量。这点书中写的很清楚,皇帝手中的卫戍部队不比舅舅的力量小,太子的智囊花了五年时间,才偷偷策反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加上边境上的顾家军,才可冒险一博。作者设了这么个人物,目的是要加强戏剧冲突,让这场权力的游戏多一个与皇帝力量相当的玩家,观众看着更带劲。对我来说,假设岳飞所在的那个年代,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出发,让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与皇帝发生亲戚关系,我是能认可这属于合理创作范围内的。但是如果再发挥,把这个人物写成杨坚刘裕,那就超出我认为的合理范围了,因为常识告诉我,宋代再怎么着,那个体制也不可能造出杨坚刘裕,最多岳飞,否则就形成观剧障碍了。在五代和宋这个体制里,假如皇帝由于不放心岳飞而把他的外甥留在身旁做质子,皇帝看这质子不顺眼天天给他气受,我觉得这个质子是绝对不会象李世民那样造反的,更别说这个质子是皇帝的儿子,即使没到宗法制度很严苛的明清,仅仅父子伦理也会压的那儿子想都不会想。即使现在,父亲暴揍儿子,在很多地方依然被认定是天经地义的正常管教,什么舅舅之类的两姓旁人没有干涉之理。这个剧所描述的帝国,给我感觉就有点象南宋。疆域不大,外有强敌所以需要岳飞这样的武将,另外两宋皇室依然残存着与勋贵联姻以巩固皇权的做法。出身名门的皇后也有几个,仁宗的曹皇后(开国大将曹彬孙女),神宗母亲高后等,曹皇后就因为这个,也是受到了仁宗的猜忌,总觉得后族戚畹过盛,压了皇权一头。剧中所构建的这个政治格局,并没有超出我认为的合理性,所以我看着不觉得别扭。
而剧中所呈现出的礼法束缚,我觉得更象发展到了明代的儒家理学。通过常年'礼'的熏陶形成自我约束的行为准则。规则一旦内化再有不符合现有认知体系的想法时,你在内心里会产生道德焦虑,这个焦虑就会自动阻止你不再进一步去行动了。
如果内化的规则超出了现实,你在生活里就会时刻体验到什么是活人被pee憋死。这是太子为什么很苯,仿佛退化成了小孩,出的招幼稚直白硬顶,毫无招架之力。卢世瑜的教化(也就是儒家的礼)把人的行为大大束缚住了。"君子行路,不但要提防小人对自己的伤害,更要提防的是和小人对抗之时,自己对自己的伤害。所以道比术要难得多。殿下你为了避难,是选择做那种无能怯懦之人,还是选择做那种你最不想成为的,你鄙视不屑成为的人呢?"这话的意思是说无论你的对手怎么坏,你也不能跟着变坏,你绝不能变成当初你厌恶唾弃的人。所有不符合既定道德观的招你都不能出(也就是卢世瑜说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那个不为)。你能出的,必须是在政治正确领域之内的,就是'道'。太子说那也太难了。卢世瑜回答说谁告诉你做君子有简单易行之路的。我听到这里真的是一声叹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简称废话,听了更绝望。
你参加拳击比赛,规矩是你早已内化的,不能打对方什么部位不能咬人,占优势时也不能恶意把对手往死里打。输了的话就认输,不能先认输装怂然后偷袭对手。可是对手呢,为了获胜他可以掏裆挖眼连撕带咬,可以当面叫哥哥背后掏家伙,他内心没有规则,外界没有裁判,观众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The winner takes it all,the loser has to fall,it's simple and it's plain,why should you complain?这种变相鼓励下,为了获取哪怕一点点优势,你都必须无所不用其极,只要稍微占据优势你就必须斩草除根,把对手完全毁灭,不给对方留一点翻盘和报复的机会。观众只在乎谁赢了,会为你的狡诈和残忍叫好。我面对的是这样的丛林,你跟我说君子应当什么样,被咬死事小失节事大,我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做为现代观众,这个剧非常精确地给我展现了什么是古代知识分子的迂腐。你不是想象不出君子什么样么,现在就演给你看看。让你看看我们自己这个民族两千年所内化的君子形象,君子之道,有什么优点,有什么缺陷。
最大一个缺陷就是标准定太高了,completely unrealistic。你踏入的那个生存环境,和你在此之前接受的三观完全不匹配。当一个人内在与外在环境反差太大时,他会被内心的焦虑所控制,会反复纠结于对错的判断,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在上面,很多读书人一辈子无所成,精力全放在焦虑上了。他们重复一种自我叫劲的模式,'我这样做倒底对不对?书上说遇到姑娘不能看可我那天没做到,虽然没有别人知道可我自己看待自己的眼光已经变了这眼光应该变么我是坏人了么还是我依旧是君子我倒底算君子还是小人我倒底对不对…'你若是宗教信徒你可以干这个,反正你不接触社会。你又要我时刻用圣贤标准约束自己,你又要我干实事,还不允许我变通,我一变通我内心那个规则就跳出来鞭打我。这是要诛我的心么?剧中这个男主就是这样的心理状态。内心里总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边是僵化了的士大夫道德理想,一边是本我。他不能很好地处理这二者的冲突,他代表了一大批儒家思想卫道者的内心世界。我看过很多现代人嘲笑明清(尤其是清代)读书人骄情,没事找事无病呻吟找抽型人格,这种精神状态是怎么来的,看太子就知道了。
这是我认为的儒家教化体系很缺乏的一点。就象本集的卢尚书,正人君子、老师、道德典范、政治正确,却没有什么可行性。可是他不管这些,他只告诉你标准,不告诉你达不到的时候如何调节自己的情绪,继而变通自己的行动做法。更糟的,他甚至不允许你变通,把变通视为对'道'的背叛,是阴谋诡计,'术'。这不是把人当人看,而是把人当神看。人就是人,有欲望有各种复杂多变的考量,而儒家的思想体系就是不肯承认人的局限和短处。他很天真的认为人之所以做坏事,是因为他没有接受我这套教化理论,你只要不断地用我这套思想武装你的头脑,你就将成为一个贤明君主。而假如一个社会人人都如此这般地修'道',保有高尚的道德,就能达到卢世瑜所说的"宇内澄清,天下太平,使老有所养,幼有恃,父母慈,子女孝,君王检,臣子恭,使我朝恩泽传承百世,使我朝臣民万代感恩"的理想社会。
基于儒家的这个认知,中国一直没有出现真正有效的监督当权者的机制,这是西方政治与中国的不同。西方那套制度是基于人性恶的认知上建立的。西方认为人天性里有短缺之处(贪嗔痴慢疑),无论你接受什么样的后天教育都弥补不了,所以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人的后天修养上,就算你再努力克制反省,你仍然无法克服你天性里带来的东西。那就干脆承认好了。直视人性中贪嗔痴,不把它们视为洪水猛兽,为了克服它们跟苦行僧似的折磨自己,时刻狠斗脑中的私字一闪念。把'人欲'视为正常,不用灭,然后用外界监督而不是你内在的信条,把你束缚住。因为他们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还是人而不是神,在得到权力后,会不滥用。没有监督的体制,就是在刺激人放纵自己天性里的恶,哪怕你原来是道德高尚之人,心中有崇高的信仰。而儒家这边,坚持认定人的天性是可以靠自身修炼管理住的。人性是善的,你没有行善是因为你的修炼还不够,所以不需要谁去监督当权者,只要不断地在他耳边规劝,他做错了就指出他恶的地方,他在你长期不断地催眠下,就会修炼为明君。
所以中国传统的政治意识形态,特别在乎上位者的'人心',严格要求他的心不能变,性格不能变,矛盾的是所有人还同时承认,人心是善变的。善变你还把全民的福祉押宝在一个人的性格上?
信仰儒家这套东西是很痛苦的,时刻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后果是自我痛恨,就是剧中女主说的"举心动念皆是罪"。只有万分之一的人能坚持忍受这个痛苦,绝大部分人在经过短暂纠结后,思想和行动产生分裂。表现出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满口的圣贤教诲仁义道德,真行动起来,无论待人待己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士大夫的这个特点,越到后面明清时代越明显。"文官的双重性格",这是黄仁宇所概括的。"文官的双重性格发展得越来越明显,这也是精神与物质的分离。一方面,这些熟读经史的人以仁义道德相标榜,以发挥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为国家服务,以自我牺牲自诩;一方面,体制上又存在那么多的罅隙,给这些人以那么强烈的引诱。阴与阳的距离越来越远,找出一个大家都同意的折衷办法也越来越困难。"所以为什么是明朝人发出'知行合一'的觉悟呢。
P.S.提一下这几集的一个道具bug。春闱重考后放榜,这个榜单搞错了。什么进士及第同进士出身等等,是廷试的结果,不是春闱出炉的结果,那个录取者称为“贡士”,不是进士。
再说一个好的地方。剧中这个考场,是按照现存南京的始建于宋朝的江南贡院复制搭建的,很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