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游记--枪炮、病菌和钢铁
（这章并非旅游的所见所闻，而是所思所想）
1532年11月16日，星期六，秘鲁历史上最值得记住的日子。皮萨罗提前把他的人隐藏在广场四周。根据当时参与这场战役的两个西班牙人的口述，他们这一百多个士兵，大部分吓尿了裤子。这是真的。想想看，你一百，对方七千，山谷里还留了八万，你不是送死么？最令你恐惧的是你知己而不知彼。彼方有什么武器，有多强的战斗力，你一点不知道。从这里也能看出来皮萨罗所代表的强烈的赌徒精神－－押错宝死了活该，押中了那可就是发大财，几辈子享用不尽。这是大航海时代那么多西方冒险家不计生死往外跑的原因。
西班牙人藏在广场好久，中午了才听到远远传来了歌舞声。
七八千名肌肉发达的印加武士载歌载舞进入广场，又蹦又跳，动作整齐划一。所以那幅油画上有鼓手，是符合当时情景的。但其实包括鼓手在内的这七千多个男人并非专业歌舞队或者跳大神的祭司，他们是实实在在的军人，此前刚赢了内战的骁勇士兵。现在他们身上没一点武器，站在广场上欢快地起舞。这令暗中窥探的西班牙人更加恐惧，此前没吓尿的现在也尿了。因为这几千武士是那么地强健，不带武器却到这来跳广场舞，说明印加人比想象得还狡猾－－他们一定是想放暗箭，来阴的。舞跳得差不多了是华丽耀眼的依仗队入场，太阳都快下山了，才终于轮到皇帝隆重出场－－－他坐在高高的肩舆上，亮瞎了西班牙人双眼。
阿塔瓦尔帕在大批臣民和随从的簇拥下进入广场，从头到脚佩戴着各色鲜艳宝石镶嵌的首饰，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他的肩舆由大块黄金铸成，扶手上贴满了金箔片。抬舆的八名贵族，是来自帝国各地的部落首领。
后来秘鲁的历史学家猜测，到底阿塔瓦尔帕出于何种动机不带武器，反而让他的士兵大跳广场舞（名副其实的广场舞）。阿塔瓦尔帕明知道对方有种东西叫＇马＇，嘶叫起来十分可怕，还有种东西能发出火龙，并伴随巨大的声响，这些都让他觉得对方是神派来的天兵天将。但阿塔瓦尔帕想在心理上战胜对手。他要让西班牙人看清楚，他是来庆祝的，不是来打仗的，所以他让他的臣民载歌载舞，因为他们在庆祝他的胜利，他是帝国的新主宰，威力巨大无比，不用武器就能让你臣服。”如果我有武器，打败你了，那我充其量和你的神平起平坐；而我没有武器，你见了我就投降了，说明什么？说明我beyond the God, on the top of all God。”
Cusco的太阳神庙里有个专门的画室，其中最重要的一幅油画被摆在正中，占了整面墙。这幅油画的名字就叫《西班牙人与印加人的首次会面》，我当时看了好久，可惜不让照相。那幅画也是欧洲人于十九世纪所绘，所以里面印加人的相貌和穿着打扮也不对头，但那幅画所呈现出的内容完全符合史书对那一刻的记载，最难得的，画里面的印加人都穿着漂亮的衣服，是和西班牙人文明程度一样的人，不是袒胸露背的土著。
画上的阿塔瓦尔帕端坐在肩舆上，贵不可言，由十多名贵族抬着，面色沉静淡然，微微低首看着轿子前的神甫文森特·德·巴尔韦德（Vicente de Valverde）。那幅画把阿塔瓦尔帕画成了一个美少年，还是希腊版的，五官轮廓完全是欧洲人，表情既纯真，又有些无辜。他的脚下，神甫文森特高举着十字架，虔诚地向他传道，要他皈依天主教。
网上只找到了文森特在这幅画里的局部：
他的话由翻译传给皇帝阿塔瓦尔帕，文森特还呈递上了圣经。＂神的旨意都在里面＂。阿塔瓦尔帕接过圣经，不知道怎么打开---他从未见过书。他象摆弄盒子一样摆弄了一会儿圣经，以为里面会掉出什么来。然而没有，阿塔瓦尔帕觉得受骗了，把圣经摔在地上，＂里面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些！我只信奉太阳神！＂。文森特愤怒不已，大声向隐藏的西班牙人疾呼：＂出来吧，战胜这些异教徒，神会赦我们无罪！＂
皮萨罗发出了进攻信号，早已埋伏好的西班牙士兵冲向广场，震耳欲聋的炮声和火绳枪响起，硝烟滚滚。印加人全吓呆了。不是被枪声吓着的，是被马吓着了。
现代人很难想象人会被马吓死，但可以想象食肉恐龙突然复活狂叫着向你奔来的情景。印加人从没见过马。即使见过也没招。冷兵器时代，战马相当于坦克，骑兵相当于现在的装甲部队，杀伤力极大。你根本无需用力，凭借着马冲过来的速度，你人在马上手执刀剑，只需手腕稍微一翻，马带给你的速度就能轻易在敌人身上豁一个大口子。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这样的伤口是致命的。这也是当初蒙古骑兵横扫欧亚大陆的原因之一，他们有马。
西班牙人除了马，他们还有剑。十六世纪初，就在皮萨罗登上南美大陆之前的几年，欧洲开始流行在穿便服的时候，也随身挂剑。这不是简单的流行风，这是钢铁冶炼技术的一次重大的变革。要想随时随地腰挎宝剑而不是被剑压垮，剑的重量要十分轻巧，剑身要薄，钢要有足够的硬度才能锋利，同时还要有足够的韧性，要能弯成月芽型，还能瞬间弹回来。在这之前，骑士所配的剑十分笨重，只能搭配铠甲，无法在穿常服时配戴。钢要好要硬，就需在打铁的时候往里加碳，这是门很奇妙的手艺，碳少了钢不硬碳多了又很脆，一弯就断。这需要上百年连续不断地研制，无数的试验、失败，反复地钻研渗碳和淬火技术，才能制出佐罗用的这种礼服剑（名词来源于西班牙语Espada Ropera，又叫轻剑）。中世纪晚期，西班牙人率先掌握了这种技术。
(Francisco Pizarro 便服像)
但即便如此，七八千印加人就这么傻站着让人屠戮也太过离奇。别说是七八千个男人，就是七八千根小麦，也够你收割半天的。然而事实就这么发生了，这七八千印加士兵被凶猛飞奔的马吓掉了魂，争相逃离，相互践踏，任人宰割，假如他们知道在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前应该迅速保持镇定，他们会没事，因为他们有人数上的优势。镇定下来然后组织有效的防御是来得及的，但他们不知道。这就是群体性恐慌的可怕。给皇帝抬御轿的贵族也傻站着，即使胳膊被砍掉了也坚定地用肩膀继续扛，一个倒地了另一个贵族立即补上来接着抬，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换，直到再没有人可以补上，肩舆才开始倾斜，皮萨罗一把将阿塔瓦尔帕揪了下来。这场卡哈马尔卡之战，印加死了七千多，西班牙人连一个受轻伤的都没有。
难以置信么，但其实就在中国，发生过相当类似的惨剧，惊人的类似，甚至连年代都一样。熟悉中国历史的可能都知道，明嘉靖年间，仅仅53个日本浪人，在杭州湾登陆，一路烧杀掠抢，攻下十一座城池，屠杀了四千多中国百姓，打到南京城下，围城一个多月，明军两位总兵战死。这53个倭寇在浙、皖、苏三省扫荡犹入无人之境，转战屠戮达十个月之久，无一人伤亡。
这段历史还不是野史，而是记于正史《明实录》中。而中国人的表现还不如印加人，日本浪人连马都没带，是到了中国后才抢了几匹马以后的战绩！后人总结时，将日本人单兵作战的厉害归因于＇倭刀＇。他们掌握最高端的冶金技术，倭刀所用的钢无与伦比。
皇帝被俘虏，驻扎在附近山谷里的八万军队就成了废物。被奉为神明的太阳之子都打不过＇半人半兽＇，还组织反抗做什么呢？西班牙人把他们洗劫一空，连同附近的乡镇，抢来了数不尽的金银和绿宝石。囚室中的阿塔瓦尔帕因此产生了错觉，他以为西班牙人渴望的是大量的金银财宝，于是主动提出交纳赎金以换取自由。那个著名的＇史上最昂贵的赎金＇应运而生－－－在两个月内筹集到能够填满这间囚室的黄金和两倍的白银，然后…
这间囚室现在还在。位于秘鲁卡哈马尔卡省，被称为 ransom house ，长6.7米宽5.2米，高2.4米，填满了要多少吨黄金啊！
阿塔瓦尔帕把这个交换条件传达给那几万驻军，那几万人真的就跑回Cusco筹集黄金去了。Cusco所有神庙皇宫里的黄金都给铲了下来，那个太阳神庙是用金子铸成的，花园里所有的花木都是纯金的！这回全没了，全熔了铸成金块运到卡哈马尔卡换人，共运去二十多吨黄金。这个国家的人是真实诚啊！脑子一点不带拐弯的。这点上可就不如中国人。还是在明代，中国的皇帝也被外敌俘虏过（果然是难兄难弟），中国人可没出一分钱去赎他们的君主，立马换了个新的让你手中这个人质作废。不过这也反映出了中国人的无情。甭管平时中国的帝王多么标榜自己是天的儿子，神的代表，其实连他自己都清楚没一个人真信（副作用就是帝王更要拼命保住权力否则下场太惨），印加这种，真的相信他们的皇帝是无可替代的神，一旦＇神＇出什么事了，这国家就没了。皮萨罗就是充分利用了印加人神化君主的力量。所以他喜欢立傀儡皇帝，他知道印加人严格遵从君主的旨意，哪怕这个君主已经倒霉透顶了。只要控制住君主一人，就控制住了全体国民。
被囚期间阿塔瓦尔帕还将他的一个妹妹嫁给了皮萨罗，还和看守他的士兵学会了简单的西班牙语。他坚信只要金银都运到了，他就自由了。可其实，没有一个西班牙人承诺过他放人，口头表示都没有，这个史上最昂贵的交换条件，是阿塔瓦尔帕单方面想出来的。
在巨额赎金到达前，西班牙人就已经决定处死阿塔瓦尔帕了。皮萨罗主持那场审判，给他定的罪是叛变西班牙（这罪名真奇葩）、实行偶像崇拜、谋杀兄弟瓦斯卡尔（就是那个被他赶跑的），判处其火刑。印加人认为尸体被火焚毁之后灵魂无法重生，阿塔瓦尔帕大为恐惧。此时传教士文森特出面劝说，还是让他改信天主教，这样就能得到减刑。阿塔瓦尔帕同意了，文森特给他洗礼，以皮萨罗的名字，给他取了个教名弗朗西斯科·阿塔瓦尔帕（Francisco Atahualpa）。然后他的判决就被改成了绞刑，于1533年7月26日被绞死。
那个嫁给皮萨罗的印加公主倒没受牵连，还因此进入了西班牙上流社会。皮萨罗死后她改嫁给一个西班牙军官，并跟着这个军官前往西班牙定居。她和皮萨罗的女儿后来长大了，嫁进了西班牙王室。
阿塔瓦尔帕死后，印加人才反应过来，＇我们是不是该反抗啊？＇，可那时候西班牙人已经不是１６９个了，皮萨罗早就从巴拿马调来了援军。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分裂这个帝国。他先后立了三四个傀儡皇帝，其中之一就是前面提到的曼科(阿塔瓦尔帕异母弟之一)，只有这一位逃出来组织了有效的反抗，其余的简直没法看：皮萨罗先后在豪哈、比尔卡苏阿曼、比尔卡康加和库斯科四次战役中大败印加军队，参加这些战役的西班牙人分别只有80人、30人、110人和40人，而每次战役击溃的印加军数以万计。
哪怕他们手中的剑再锋利，枪再先进，这个结果也是不可思意的。所以其实大规模杀死印加军人的武器并非枪炮和钢铁，而是从欧洲传过去的病菌。
在皮萨罗登陆安第斯山脉之前的十年，整个中南美洲就已经被瘟疫占领了。阿塔瓦尔帕的父兄都是染了天花死的。最早是从一艘西班牙开往墨西哥的船上爆发，船上的奴隶感染了天花，下船后把欧洲的致命病菌带到了美洲，在十六世纪，天花灭掉了９０％的美洲印地安人，是印加灭国的最主要原因，其次才是枪炮和钢铁。
但欧洲人战胜美洲人的这三样，Guns, Germs, and Steel， 没一样是欧洲原创。中国人发明的火药和金属管，阿拉伯人首先将其运用于武器传到欧洲；病菌来自于家畜饲养，而最早掌握驯化野生动物的是新月沃土上的人。他们也是最早脱离采集、培育农产品的人类，公元前7000年这里已有粮食生产。金属冶炼也是这些人最早开始的。驯化小麦等农作物、驯化家畜和金属冶炼的技术从两河流域发祥，向西传入欧洲和北非，向东到达印度和中国，（中国人自己驯化出的是水稻，粟也是西边传进来的），所以最迟在公元前六千年，欧亚大陆的每个角落都已脱离石器时代，进入农耕文明和城邦制。而美洲、大洋洲和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无缘于此恩惠。最直接的佐证，就是美洲人由于从未驯化任何动物，对天花禽流感等病菌的抵抗力为零。
这是这本书的作者对＂为什么你们白人有这么多东西我们土著什么都没有＂的最终回答。他认为阻碍那三洲发展的不是那些土地上的人的智力。决定输赢的不是人，而是土地本身，就是地理。换句话说，把印加人和西班牙人交换位置，还是印加人种，让他们生活在欧洲那片地方，让欧洲人生活在南美洲，还是各自的人种、智商、胆量和民族性，数千年后的十六世纪，将是印加人征服西班牙人。
这本书因为提出了这个观点，于1998年获得普利策奖以及英国科普书奖。作者以印加帝国被欧洲殖民者灭掉这个例子（因为他觉得这个事例太能说明问题了），论证了人类社会发展如此不平衡的原因不在于种族优劣，而只在于地理。是印加人不够有智慧么，是他们的文明不够先进么？或者换成难兄难弟中国，是中国人不聪明，或者中国人的民族性？这个民族太文明了，太热爱和平了，太不爱扩展侵略了，所以才不爱发明武器。＂我们从来不稀罕别人的财宝我们从来不征服别人…＂所以就只有被别人征服的份。可又是什么让中国人具有这样的性格特征呢，又是什么让欧洲人这么热衷于别人的财宝，赌上命也要去呢？地理。因为穷山恶水，所以出的都是刁民。
很多人看完Dr.Diamond这本书得出的结论是美洲印地安人是输在起跑线上的民族，因为他们地理位置太恶劣了。我得出的结论正相反。美洲人恰恰是赢在了起跑线上的人。他们的先天条件太优越了，才养出了这样与世无争的，脑子不带拐弯的民族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