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小说 《我这半辈子（八）》
分配来肉联厂的大学生前三个月都要下车间，和工人一起干活，三个月后再说干什么，这是当时很多国营企业的惯例。那三个月把我给累的呀，睡觉迈不上床沿。好不容易躺下了再也动换不了，死人似的。93年可不象现在，那时候是六天工作日，只有星期天休息。繁重的体力劳动，一上来就三班倒，一天要杀一千头猪，挂钩、放血、脱毛、开剖、撬胸，全在夜里，夜班杀猪才能保证天未亮就送到菜市场销售。二师兄们的嚎叫那个难听刺耳啊，第一个夜班我耳朵就全聋了，直到二十多天后离开屠宰车间，一直聋着。然后分割车间，加工车间，化验室，冷库，也全是体力活，三个月转一圈下来，我瘦了２０斤，脸尖下去以后，我惊喜地发现我变好看了。
然后我终于坐上了办公室。我被调到厂办，成为一名光荣的笔杆子，每天给领导们写汇报工作的材料和发言稿，＂…我厂引进先进设备，严格把关…保障每头候宰圈里的生猪，都是放心猪…积极响应上级菜蓝子工程的号召，力争让市民吃上放心肉…＂那是段快乐的日子。领导都挺喜欢我，虽然我有时候还是不着调儿，但他们好象也都不往心里去。我感觉这厂里的人，不论领导还是工人，身上都带有一种很朴实的劲，就是常说的劳动人民的朴实，待人热情。我一进厂，就被他们亲切地改称为＇刘儿＇，以前从来没人这么叫我。食堂打饭，老师傅一个大嗓门，盖过十头生猪的嘶嚎：＂刘儿－－－，快来嘿－－－，这儿给你占着座儿哪！＂他们真挺高看我的，就因为我是大学生。其实厂里的技术员也都是历届分来的大学生，可相对这么大厂这么多职工来说，我们还是极小数的，知识分子。那时候对大学生普遍还是很景仰的，领导也重视，拿我当个人材。他们夸我能吃苦，虽然是大学生，但一点儿不娇气，让干啥干啥，踏实，不象有的就会拿嘴甜和人儿，干嘛嘛不灵。领导因此很器重我，有饭局愿意带我去。他们说我拿的出手，很能代表我们肉联厂的风貌。
我的确变了模样。毕业几个月后同学首次聚会，好多人都认不出我来了。大学四年的穷折腾倒底没白费，虽然花了很多冤枉钱买廉价衣服，多少次把自己涂抹的跟小鬼儿似的，不是粉底太厚就是眼影太重，老让人背后笑话我，但这么反复地尝试来尝试去，倒底让我摸索出什么是最适合我的妆容和衣着打扮。我说话做事也有了很大改观，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不自信，我和人打交道时习惯性地怕挨批，怕露怯，可这缺乏自信的笑在别人眼里，竟还挺有魅力的，不止一个人跟我说，我这种羞涩的笑容显得我特温柔，特有女人味。
然而我的相亲还是不顺。这回的原因反而是我太好看了，对方觉得我在钓他。一次是我妈的老同事当介绍人，她只在我小时候见过我一次，那天约好，我、她、她介绍的男青年，仨人几点在哪儿碰头，到了那天我下了班，捯饬好了前去赴约，仨人都很准时，她见了我一愣，＂是小颖吧！＂，然后介绍我们认识，握手，她撤了，我和那男人漫无目的地边走边聊，天色不早了，拜拜。过几天她和我妈通话：＂那小伙子说…他看见刘颖手上戴了个戒指，所以有点儿犯嘀咕，是不是这姑娘已经有对象了，还想骑驴找马…涮着他玩儿…＂接着口气忽地一转，气势宏伟地说道：＂甭理他！不成算了！你家小颖这么漂亮，太漂亮了！找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啊！＂
我妈把这话传给我，加了自己的一句＂以后相亲别戴首饰了！＂我只有咽气的份儿。我自己逛街买的一个海盗船银戒指，戴在中指上，骷髅头的！有人拿这当订婚戒指么！这分明是没看上我，找个蹩脚借口罢了。我又黯然伤心了一次，那个＇我没人要，这辈子注定得不到爱情＇的念头又被强迫重复了一次。我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儿，只要没成，就会想是我不够好，不够有魅力，即使别人说不是，我也觉得他们在说瞎话，为了安慰我而口是心非。
多少年以后我翻出当时的大头照，是我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穿着工作服，胸前带大红花，那照片贴在厂办大楼一进门的宣传栏，过段时间摘下来给本人保存。刚刚２４岁的我，真的象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一样。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永远含着水，皮肤细嫩得象煮熟的鸡蛋剥了壳以后又在胭脂粉里滚了一下，满脸的胶原蛋白，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挡都挡不住。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可能别人夸我漂亮的话，说我长的象林芳兵，是真心的。再不起眼的女子，到了一朵花儿似的年龄，也是怎么着都好看的。可惜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也不是没人追我。我刚进厂分配到屠宰车间，就被车间副主任看上了。那人还不到三十岁，是我们厂最年轻的管理人员，第一天人事科的带我上岗，把我介绍给他的时候，我就从他看我的眼神里，觉察出他的惊艳。这以后只要他看到我，眼里就带着爱慕之情。他是个很好的人，很老实，正派，喜欢我又不敢说，等我调入厂办后，正副厂长，一男一女，笑眯眯地，在办公室里同时向我开了口，＂给你介绍个对象…＂我在心里叫苦不迭。
这副主任和厂长们关系很好，他们一开口我就知道是谁了。尽管副主任五官端正，人也很实在，可他只有一米七呀，而我一米六七。他的最高学历是技校呀，而我是大学本科。我实在实在不能接受这么低的学历，尽管他连续五年被评为劳动模范，杀猪能手。他业务上真的很能干，还有所创新，自己钻研出一套人性化宰猪法，可以避免猪在极度惊恐中死掉，使肉质更鲜美。他这项创新得到了部里的表彰，不然怎会这么年轻就提拔为领导干部了呢，按说技校毕业的，身份是工人，是没有资格进领导层的。他待人也很好，很真诚，他还会做饭，且是大厨的水平，我吃过他做的松鼠桂鱼水晶肘子，知道厂长们没替他吹牛。可我还是接受不了他。没有感觉。我推脱说我在北京没家，我得找个有房的，话音还没落这二人异口同声＂有房有房！这你放心！ ＂我才想起我们单位国营大厂，是分房的，我没了借口，只好沉默不语。介绍人来头太大真是不好，很多人其实并不情愿的，却因为不能驳介绍人的面子不得不应承下来，我上辈人里就有这样的，一辈子都没感情，这可是终生的大事。他们见我这态度也不勉强我了，过了几天副厂长，一位快五十的女性，在更衣间里碰上我，推心置腹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没看上他，你还想多挑挑，但是怎么说呢，我是过来人啊…我告诉你，婚姻不象你想的那么浪漫，真的，就是俩人搭伴儿过日子，一点儿不象电影小说里那么浪漫，你找结婚对象，就得找他那样的。我跟你说，你要是跟他结婚了，他保证把你伺候的象女皇。他这辈子都会仰视着你，不会让你干一点儿活，多勤快啊，又会做饭，做完了能给你端到嘴边上，而且他还没妈！我跟你说心里话，我这是过来人这么跟你讲，结了婚以后这婆媳关系…哎！结婚以后没别的了！就是婆媳，柴米油盐！房！你要找了他，这些你都避免了，不用为物质现实操心，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多好啊！＂
我还是不为所动。现在我落到这个地步，我想起这个人，好象心里也没多少后悔。我觉得年轻的姑娘…总还是憧憬美好的爱情的吧。我虽然不出众，不是北大清华高材生，可也还是，做不到不挑不拣，我还是想要有才华的好看的男子，他的才华体现在名牌大学高学历上，不是体现在会杀猪上，这，不过分吧。我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没谈过一次恋爱，就这么为了婚后的日子有滋有味而接受我完全无感的人，一辈子呢！整天看着一个我没感觉的人，我的日子…真能过得有滋有味么。
工作八个月后，我们厂的肉制品车间单独分了出去，和美国一家世界五百强的跨国公司合资，成立了一家新的食品公司，生产德国火腿肠还有各类老外喜欢吃的蹄膀肉，腌肉，供应北京的各大使馆和各五星级饭店，当然也投放整个大陆市场。我由此进入外资企业，真正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白领生活。这个合资项目在我进肉联厂前三年就有意向书了，我进厂的时候已经为新公司盖办公房了。厂长带我去应酬的饭局，好几次其实都是跟美方来谈判的老外。等要用英语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口语真是烂啊。连嘴都张不开。立即报补习班，新东方的，那时候俞敏洪才刚摆脱了自己拎一桶浆糊往电线杆子上刷小广告的境地，有稳定的生源了，在中关村的危房里，我跟着他学了一年，其间换了好几次地儿，但都在中关村，而我上班在大红门。每周三次，我下了班骑自行车，单程３０公里穿过整个北京，刮西北风的时候我下了车双腿抖的走不动路，满嘴的黄沙，北京还老刮风，一刮就五六级。多少次我都想退缩了，太苦，可是看在交出的学费份上坚持住了，还算有点成效。俞敏洪本人的口语虽然也不怎么地，但他提到了很多学习方法比如听磁带模仿发音啊什么的，同学之间也勤于交流学习心得，我在合资公司工作其间，英语也能应付了。
这家公司美资占５１％，所以各级经理都是老外。但其实美国人不多，因为所谓的总部其实是亚太地区总部，从那里派来的管理人员什么国籍都有，联合国，说的英语口音特重。新公司招了一大批年轻人，都跟我差不多背景，大学毕业不到两年的，什么专业都有。我进的是市场部，在那之前我丝毫不知道Marketing是干什么的，我只会写＇落实中央指示实事求是真抓实干养放心猪吃放心肉＇，那些新名词，什么Benchmark，什么Portfolio，还要用电脑，一水儿的３８６！好有钱的公司噢，第一次见识LOTUS123，Word Perfect， 数据库FOX PRO，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好没有见识，什么都不会。不过招来的那些年轻人也和我差不多。那会儿是９４年，新毕业的大学生也是什么都没见过，学会计的在大学里学的还是手工记帐，还是增减法，连Debit，Credit是什么都不知道，见着P&L发愣，反应不过来这就是损益表。
不过年轻就是不一样，学东西特快。我们才不到两个月就上手了，各种工具应用自如，多复杂的报表都难不到我们。２５岁左右的年轻人也好相处，下了班聚一起吃饭买买衣服，玩的很晚才回家。我们大多是北京人，也有外地的，就是后来叫北漂的，当时还没发明这词。北漂的就得自己租房子了，挺贵。我其实也面临这个问题。我虽然户口在北京但没有住的地儿，原来有职工宿舍但现在我不是那厂子的人了。进入新公司我的月工资从肉联厂的１２０一下变成１３００，９４年底在北京挣这个钱不算少了，可是什么都没有。这公司什么都不发，就中秋节的时候发了盒月饼，没地方住自然人家是不管的。好在我北京有亲戚，我姑在北太平庄有间小平房暂时给我住。公司提供班车，绕三环行使，不管你住哪里，自己到三环指定的某些高架桥底下等。我每天六点起床去赶班车，八点到大红门，公司还是在原肉联厂大院里，因为不能离生产线太远。
外资一进来我们整个管理系统就要转变了，要上一套ERP系统，当时还是MRPII，就是制造业物料需求计划，这就需要把公司所有电脑和车间、仓库里的都联上，厂房自然不能离太远。这套计算机系统一上，所有手工记帐包括仓储盘点原材料采购了多少等等，一切手工的东西就都没了，全部用系统搞定。这个系统是每个制造业工厂都有的，演变到现在最流行的有oracle与SAP。为此又招了个学电脑的，叫于兵。负责上系统的是公司的信息处理部，部门经理平时都在总部香港呆着，前期准备比如电脑连局域网采购主机等都是遥控指挥，具体干活儿的就是这个于兵。
于兵被招进来的第一天，总经理带他到各部门介绍，进我们市场部时，我觉得呼吸都停顿了。这新来的人简直太帅了。我从来，从来没见过这么俊朗的男人，他比电影明星还好看。他走了以后我就在想，要是能和他…让我死都愿意！你别嘲笑我，我知道我有多傻，多幼稚，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其实公司其他的女孩子也都喜欢他，他的外形的确太出众了。大家都在背后偷偷打听，很快我就知道了关于他的信息。他比我大一岁，家在江西一个地级市里，毕业于中国科技大，但是是三年的大专，不愿回到父母所在的单位喝茶看报纸过一生，愿意到更广阔的天地来闯，就来北京的招聘会找工作，被香港的那位经理看中，现在借住在他姐姐家。多好啊，我暗自感叹。多有理想有抱负啊。我看他什么都好，他一颦一笑我都心动，可我特自卑，不敢让他知道我喜欢他，就这么暗恋着，每次能和他说上话，都让我激动很久，回味很久。我不由自主地关注他，眼睛老往他所在的办公室瞟，看见他我就脸红心跳，看到他深秋了还穿一件单衣就特别特别心疼他。我假装找了个事和他接近，聊天，他说他工作忙好多新东西要学，天天加班没时间去买衣服，他说干计算机这一行的就是要学，天天都要看书学习，不然就心虚，感觉很快就会被淘汰。我觉得他好有上进心啊，真是哪儿都好，第二天我跑到商场里精心挑选了一条羊毛围巾，送给他时撒谎说是原来厂里发的，男式的我用不上，这么拙劣的谎他竟也没听出来，很感激地看着我，我那天幸福死了。从那以后我更关心他，早上提早起床，在家煮好鸡蛋带过去，偷偷放在他办公桌上。就这么暗恋了他四个月，有天晚上我加班，市场部里就我一人，天都黑了，突然听到电脑部那边门响，随后我这边门响，是他！他进来了！走到我桌旁，拉起我到他怀里，很轻很轻地，吻我。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觉得自己在做梦。我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真的哭了。那是幸福的泪水，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幸福，灰姑娘终于找到了白马王子，从此这一生都永远永远地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