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字（四）
“你们怎么培育网文？”
“PC时代，男频文，三百万字的一般是有20万到40万字的免费培育期。女频文通常短很多，大部分都是一百万字左右的，那大概就有10万免费培育，从时间上看就是在新书连载发布3周后上架收费。手机时代这个培育期更短了。现在不象前几年，现在支付手段太便利了，所以在培育期时要更快地培养读者的冲动，就是想办法让他冲动消费，所以免费内容现在都缩到了只有五六万字，然后故事初期节奏会更快，我们审稿的时候甚至逐字逐句地对免费章节编校，务必让你在一口气读到收费内容章节时，满脑子都是对马上来临的高潮欲罢不能，以至于不假思索地在收费提示上点击确定。”
＂噢，原来不是培养文章而是培养读者掏钱习惯呀！＂我傻傻地打断，她倒没在乎，笑了一下：＂是培养网文的爽点。这个需要经验和技巧。你要知道什么情节点合适。你要是言情类小说，就是俩人，最好是稍微有悖常理关系的两个人，比如其中一个是第三者，经过甜蜜和纠结还有痛苦的铺垫，这个差不多正好五六万字，免费铺垫过后，终于伟大的爱情战胜一切，一起情不自禁来到床边，然后……收费。不过很可能后面的情节是这个床戏没成，其中一个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但无所谓，反正钱到手了，后面再来第二波纠结－磨叽－预演－来到床边，这回改沙发边，然后－－高潮，我是指情节，就是你整部小说的节奏，铺垫－小高潮－大高潮－抑制－平淡－再下一波循环，直到最终大高潮--结束，一直吸引着读者。多少字要进入小高潮，多少字要进入大高潮，这个写手是要掌握好的，不然就流失读者，人家嫌情节太快或太慢，不跟了。你知道韩剧如果你仔细看，这个规律是非常明显的，第几集一定有什么样的情节出现，不管什么剧情，第八集一定有男女主初次吻戏出现。其他的象男频玄幻，女频宅斗宫斗的，就挑那种主角受够了气即将暴起的前一刻，俗称打脸。男频文的话，初期立个小反派，让这厮与主角处于尖锐对立状态，表面上的形势是对主角各种不利，但熟悉套路的观众早已在作者种种伏笔中知道未来一定是主角在关键时刻爆发，将小反派当众凌辱至死。何时收费？爆发前那一刻。如果是反派嚣张到极点，比如女频文里，浅薄恶毒对女主说尽冷嘲热讽风凉话的女配正得意凌辱女主到爆棚，拯救女主的霸道男主就要现身的那一瞬间，咣，收费，就更加完美。如果是女频都市文，就是构造男主和女主的第一个重要误会，在误会造成的冲突激烈爆发，女主即将揭开谜底的那一刻，咣，收费。重要的不只是悬念，也不是单纯的反转，而是打脸的场面，一定是具体的，描写一定要细腻丰富的。作为读者，你所期待的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是一定要看到、要感受到那个充分戏剧化的场面。只有这样，才能真让他们爽到。”
＂看来爽点就是这样营造的，学习了。＂我心悦诚服地总结学习心得：＂小说要讲一个什么故事不重要，该故事所带来的各种感官情绪才最重要。再怎么精妙的故事，并不足以保证小说红，而一个无比简单无比平庸无比老套的故事，也不见得就会扑街，关键还是看具体的一个个章节，对读者情绪的调动到底给力不给力。＂我佩服之极，赶快接着讨教：“写网文都有哪些套路？”
她笑：“初学的老爱打听这个，其实这个不重要。因为你知道套路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套路写得有趣生动创新。套路这东西读者看多了也会腻，想要写好一个套路，作者是非常花心思的。象都市言情篇，铁打的女主流水的总裁，每一个男主都要有不一样的特点。十个人写一样套路，有两个人能把套路玩出新花样，就能再一次红起来，一样的套路必须要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所以这个其实还是和实体一样，考验的还是你的才华文思。”
表妹2随手给我找了个套路写作宝典，我拿过来一看，是：
“《我当修真者那些年》：先天灵脉缺失，此生无望踏入修真之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从家传之宝中悟到一套以武入道的修真功法，开启了一场波澜壮阔的修真之旅。养神兽，斩恶龙，练神功，直至开启通天之路，最后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与一场灭世阴谋有关……
《我当捉鬼师那些年》：先天拥有阴阳眼，此生注定无法过平常生活。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位江湖异人身上学到半套捉鬼伏妖的秘籍，开启了一场惊险刺激的抓鬼之旅。养女鬼，斩恶魂，练道术，直至打入阴司鬼府，最后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与一场千年阴谋有关……
《我当盗墓贼那些年》： 出生在一个盗墓世家，本以为到自己这代就能彻底洗白。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位古董店老板那里买到一张羊皮地图，开启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盗墓之旅。养小哥，破血尸，入古墓，直至进入神话传说中的世界，最后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与一场永生阴谋有关……
《我当穿越者那些年》：出生平凡、长相平凡，原以为自己将一直平平凡凡度过一生的屌丝。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从现代穿越到古代社会，开启了一场扣人心弦的屌丝上位之旅。练新军，改政局，伏四海，直至将中华龙旗插到世界每个角落，最后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与一场未来阴谋有关……
《我当玛丽苏那些年》：智商一般，情商一般的傻白甜，前半辈子都在受人欺负中度过。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一位霸道总裁的私人秘书，开启了一场嬉笑怒骂的作死撕比之旅。和霸道总裁撕比，和霸道总裁的妈撕比，和霸道总裁的未婚妻撕比，和暗恋自己的男二撕比，直至让所有男人喜欢，让所有女人嫉妒，最后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与一场身世阴谋有关……”
＂好悲催啊…＂
这话成了我近距离接触网文界后说得最多的话。
沉默了一会儿，我叹气：“是不是怀揣着文学梦的就别来混网文了。”
表妹2说：“不把挣钱放在首要目的的，就别入网文界了。”
＂人如果没有理想，跟咸鱼有什么分别？＂我愤然。＂文字是神圣的。怎么能沾染铜臭气呢！＂
＂走传统实体的，就不沾染铜臭气了么？古今中外的文学家大作家们，写小说就不为挣钱么？不为钱你收版权费稿费干什么？你投稿出版社干什么？为理想为兴趣，写完了自己欣赏不就行了吗，干嘛还贴出来，贴到自己博客，朋友圈，不还是想让除了你一个人以外，其他人看到么？不还是想找更多的认同么，这不是为名是什么，名和名带来的利，谁都想，没必要心里想着嘴上还不承认。我见过太多太多的作者，以一种怀才不遇的心态宣扬自己的作品有多精彩精致乃至于经典。我相信他们可能真的有大才，但不是什么样的人都适合网络频道的。纯文学的作品，请去杂志社，请去出版社，以传统的方式一家一家投稿…”
同事打断：“现在混实体圈也很悲催啊，要说跪舔，你打入那个圈的初期，跪舔程度不比混网文低多少的。那个门槛高，限制多，而且他们自成一体，不爱接受新东西。所以才催生出这么多网文。网文你有个小学四年级水平，对吧，就行了。说白了谁都可以写，只要会写字的都能当作者。实体的话如果你之前没有出名的小说，他就要你征文比赛的获奖经历，或者专业的中文学历，还不低。你要是都没有，你就是一三无作者，投稿基本不会得到任何回复，拿大钱砸除外。传统的文学发表渠道，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文学期刊和杂志。他们本身有一套有限而又固化的审美体系，对于其他类型的文学兼容性不高。他们的周期也更长，从投稿到发表可能需要几年的时间，而且这些期刊杂志的容量有限，大部分版面都有固定的，长期合作的约稿作者了。”
她也叹气：＂现在网络文学这块儿，说起来的确挺丢人的。传统上讲文学应是言志、载道的。可网文显然只是单纯的消遣意义。小说应该是向读者展示作者的才华或者提升读者的情操，知识面，而现在当红的网络小说全是在满足读者不现实的欲望。而欲望不外乎就是钱权色，还有暴力这几样。但现在也没办法。现在人的压力这么大，生活节奏这么快，你也不能指望他有一整块的下午时光，去读一个提升自己情操的故事去。YY作为人类发展的源动力，是永远不会有终止那一天的。相应的YY文也就会是层出不穷的。你日常生活中满足不了的欲望，跑到文字中去满足，或者跑去偶像剧、韩剧中满足，行话叫什么，替代性满足，不然你还能怎么对付这悲惨世界？女读者希望自己被总裁看上，或者穿越到古代做王妃皇后，与霸道总裁或者邪魅王爷有一段旷世奇恋，并且自己身边还得有多个备胎为自己掏心掏肺，故而寄希望于玛丽苏小说或者女尊文。稍微含蓄点的，幻想一个痴情专一对你一往情深的美男，有思想有能力甚至还有超能力，接管你滋养你宠着你，这样你就可以退化成二劲十足的小女生，只负责无知地美丽，其他的事全由男人搞定，于是就出现了都市文，或者陶醉在韩剧里。而男读者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霸气冲天，俯视众生，坐拥江山美人，打败世间邪恶，故而寄希望于玄幻文，种马文。＂
临走前，编辑同事对我说：＂要不你也别写你那个古言文了，费半天劲，也不会有人看。我这儿有几个活儿，我看你文笔还成，想接么，挣点钱？＂
＂怎么挣？＂我对钱还是有兴趣的。
＂我们平台拍网剧，缺少人写故事。我这儿有几个文案大纲，你看看哪个你感兴趣。一个文两万。＂
＂这么少啊，＂我脱口而出，＂卡宴的一个轱辘都不够！＂
＂你多写几个不就够了么！＂表妹2说。
我冲她抱怨：＂你四年级作文就是我给你当枪手的！摆脱不掉的枪手命！＂
几天后她同事把文件发了过来，说是因为我能写古代，所以给我的都是古代背景文。其他的就找别的枪手代劳。＂有点钱的老板太太投资拍网剧，自己也想施展一下才华，来个原创、编导、制作一把抓，博个名。这不是有钱了么就想要名了。可是好多人写个开头就写不下去了，托我们找代笔。你往里头填点内容就可以了，大纲脉落他们都列了。你写的时候要注意往拍戏的方向去写，这些故事是要拍剧的，方便编剧拿过来简单改改用最好。你要保证每一句话都是戏，懂吗？不是写小说。你写＇小明是个好学生，连续三年在班里拿第一。＇，这是小说，不是戏，你这句话没法用戏剧手法拍出来。所以象这样的文字，不要。还有，宏大的场面，景色，人物心理描写，都不要，因为都没法成为戏，没法用镜头语言表达出来。＂
＂啊哈，＂我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多小说改编成影视剧都面目全非了呢。就剩个小说名和主角名字和原著一样，里面所以东西都改头换面了。＂
她说：＂一百万字的小说有八十万字是心理描写，人物陈述，令主旋律不喜的观点，把这些都去掉后撑不起十集，而你要拍六十集，你不改头换面往里填爱情戏，你还能怎么着？此所以无论什么体裁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后都是爱情剧。＂
黄昏时分我从外面游玩回来，打开电视，十个卫视五个在放《三生三世》，拿着遥控器反复撞上男主的扑克冰山脸。八年还是十年前这小说连载的时候，我跳着跟，评论区里有读者吐槽：＂但凡瞎眼抛弃女主的男人一定会悔不当初追悔莫及黯然神伤；但凡和女主对着干的女人都不得好死死无全尸永世不得超生；能最后和女主终成眷属的男人必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就是三生三世的精髓！＂还有个读者也挺逗的，＂实在受不了了！作者！请善待你笔下的恶毒女配！＂我记得我当时哈哈大笑。然后这个评论后面接了好几个赞，其中有极端的接道：＂女配的恶毒程度，直接反映作者的人品！＂…＂女作者竟写出这样的女配，这是怎样一种女性观！＂…看网文的乐趣，奇葩评论也是一乐。我对那男主实在没兴趣，转到电影频道，竟然还没躲过那张脸！放的是《致青春》！里边的女主，正对着那张面瘫脸玩命地大哭大叫：＂我杀了你我掐死你我弄死你…＂原来她弄坏了男主做的小模型，男主生气地将她推到一边。
＂靠，您至于么。＂我关了电视，开始翻看那同事给我的活儿。
第一个，短大纲：＂爹不疼？妈不爱？后娘虐待？姐妹陷害？滚一边去，我在这天地间独自活得精彩。要知道我可是从火星上穿越回七世纪的鬼畜加森女系少女。有一种极致的美丽。淡青色的头发，宛如琉璃般剔透的紫眸，智商高达８００，拳脚功夫一流，更有着神秘的灵力。想欺负我，找死！不屑我？找抽！敢管我？欠扁！管你是我爹还是谁，我上去抓掉你的老髭毛！敢惹我，就让你们瞧瞧什么叫混世小魔女！与礼不合？宫规？祖制？在我眼里全是狗屁…＂
我对着屏幕一声长＇噗＇，＂您还是找个没家教的小孩儿续写去吧！＂我真怀疑这是阔太太未出世的女儿在娘胎里写的。
第二个，文案：
＂她，慕容冰羽，一头紫色的直发，一双冰冷的蓝瞳；她是离国的公主，震国的贵妃，乾国的谍者，巽国的花魁，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南宫冷夜，乾国二皇子，为了她甘愿放弃争夺太子之位，只为能够留在她身边；
他，轩辕容止，江湖第一大门派掌门人，为了她不惜放弃掌门人之位，甘愿做她的暗卫；
他，独孤傲龙，冷酷霸凌的坤国君主，为了她愿意放弃皇位，只求她能够正眼看他一次；
他，皇甫凌轩，凌云宫的宫主，为了她主动退位把凌云宫拱手送给了她，只为博她一笑；
他…
他…
他… ＂
我拍案而起，此文当真惊艳，甚合我意！我终于找到了知音！我感觉一腔热血从脚丫子底下涌起，激动无比地将鼠标点到那个等待填充的＇他＇字后面，文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激动得敲键盘的手都在颤抖。
＂他，纳兰狗蛋，臭塘村的村长，为了我主动退位把臭塘村拱手相让，只为看我美人一笑；
他，上官狗剩，计生办的主任，为了我甘愿挥刀自宫，只为保护我逃掉超生的罚款；
他，西门狗娃，乡办饲料场的场长，为了我不惜送我加了洗衣粉的饲料，只为我家的猪能茁壮成长，卖个好价；
他，东方狗熊，村支书的二公子，为了我甘愿放弃继承支书的高位，只为守在我家自留地里，打退所以偷掰我家棒子的raccoon。
他，他！他！！
我，慕容黑妮，上天入地地老天荒天下至尊第一村花红颜，我，我，我！该选哪一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