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四十九)
那波斯使者虽不知皇帝身边这位妃子倒底何方神圣,可从通译与皇帝说话时踟躇而谨慎的表情中,大概猜出了几分。这位夫人会跳胡人舞,面貌也具有明显中亚人特征,即使不是出自那几个小国的,也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此次来华,游说中国皇帝出兵替他们灭掉北凉龟兹于阗这几国,是国王对他的重托。他想了想措辞,再次开口对拓跋焘道:"我国与中原人往来贸易,多次被盘据在中间的小国阻挠困扰。无奈我国弱小贫乏,兵力不足以支撑长期的远征。贵国天朝上邦,富饶辽阔人口众多,国力昌盛精兵强将,又与西域毗邻,不必长途跋涉出师远征。贵国可否…借给我国一些兵力,与我们并肩战斗,一同扫清这条通商路上的障碍。之后两国互为友邦,贸易上互惠互利,课税方面…也好商量。"
韩羊皮一字不差将话翻译过来,拓跋焘的神色更加捉摸不定。灭北凉是早晚的事,只是他不想为了波斯灭北凉。西域人在平城做生意的少说十万,拓跋焘对他们征起贸易关税一点不手软,国一灭,这群人变成自己的臣民,这笔钱就征不到了。不过北凉也实在可恶,雁过拔毛,本来属于自己的全被他们篓走了。他瞥看了一下沮渠焉枝,不想又被她头上的宝石晃了眼,不由心生几分不快,又想起北凉曾起过的不臣之心,决定借机试探一下她。面上依旧平淡如常地问她道:"使者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想借我大魏的兵去讨伐西域,很可能会波及到北凉,你怎么想?"
沮渠焉枝似乎早就等着皇帝问她这个问题了,此时神采飞扬,笑盈盈道:"那自然是要看我们大魏能从中获得多少利了。"拓跋焘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沮渠焉枝似乎受到了鼓舞,很是兴奋,从食案上沾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边咋着滋味,边用柔媚的眼光瞟那波斯使者,随后笑盈盈对他道:"你知道么?我给陛下侍寝的时候,陛下若把大腿压在我身上,我就觉得很不舒服。陛下若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我身上,我就特别舒服,因为那样我能尝到很多甜头。你来借兵,道理也一样。我们替你们打仗,就如陛下只把腿放在我身上一样,无利可图。"她又捏起一颗蜜枣,放在唇边舔了舔,随后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沾着花蜜的樱唇一翕一合,阳光照射下诱人魂魄:"你总要让我们尝到足够的甜头,我们才能帮忙吧。"
一席话说出后当真是艳惊四座,除了那位波斯使者,茫然不解看着其他人面红耳赤,尴尬万分,尽力憋笑的怪模样。韩羊皮原是在饮酪解渴的,此时被呛得连声干咳,好不容易止住后,望着沮渠焉枝,轻叹道:"夫人果真…心系故土啊。"沮渠焉枝听到他的感叹,灿烂笑容微微一滞,不知他这感叹从何而来。又转头偷看一眼皇帝涨得如猪肝色的脸,更加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杜至柔飞快抬眼掠过皇帝,只见他脸上红一道白一道不停变换着颜色,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当晚传出来的动静又令好事者为之一振。怒气冲冲的皇帝砸碎了漪兰阁里摆放的波斯珍宝,沮渠昭仪吓得跪在地上连声哀求,皇帝指着昭仪的鼻子足骂了半个时辰,也不叫她起来,就那样让她跪着背诵《周礼》中的《天官·内宰》篇和《九嫔》篇。可怜沮渠昭仪连念都念不利落,皇帝见她如此笨拙越发气恼,抄起把镇尺也不管什么地方,一阵乱打,沮渠昭仪吃痛不住到处跑,边跑边哭诉,奴家又不是汉人,哪里学得来这许多繁文缛节的。汉人吃多了没事干,一个礼也分阴礼和阳礼,一阵风也分雌风和雄风,奴家只知自己是雌的…妇德就是会生儿子,妇言就是会说好听的话,妇容就是每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伺候男人…话一出口便传遍禁中,为看热闹的后宫佳丽又增添了谈资笑料。直到几日后冯昭仪与贵人贺氏和郁久闾氏一同踏青赏樱,几个女人提起来,还是不住地以纨扇掩口,笑的花枝乱颤。
"这位沮渠妹子来到中原也有些日子了,即便风俗再不一样,每日耳闻目见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不知道么?给异国使节讲这样的段子,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幸好人家听不懂。"郁久闾氏止住笑,颦眉叹道。
冯季姜手指轻拂片片樱花,细如堆雪的花瓣在风中簇簇飘落。她望着缤纷落英,唇边的笑容冷淡而意味深长。"给异国使节讲这样的段子,可不是她的首创。她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可惜这回连东施都不如。东施不过自己出了点丑,她这次,怕是触了陛下的心病了。"
另两位夫人听到这话,马上把头探了过来,好奇看着她。冯季姜坦然解释道:"这段话是昔日秦国的宣太后对来访的韩国使节尚靳说的,被当时廷上的史官记录于册。那时秦韩两国是盟国,韩国遭到楚国进攻,跑到秦国去借兵。尚靳以唇亡齿寒做比喻游说秦国,而当时真正把持秦国的却是穰侯魏冉和秦王的母亲宣太后。二位是姐弟,都是楚国人,大概于故土还有些感情,亦或是有别的顾虑,总之不愿与楚国正面交锋,宣太后就说出了那段淫亵语,尚靳是当时顶级的游说家,巧舌如簧,却在宣太后面前败下阵来。尚靳用的是唇齿,人家宣太后用的是下半身,区区唇齿岂能敌得过?"
贺贵人咋舌道:"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实在奇特无比!"
冯季姜讪笑:"所以太史公修史时,并未采用。这段典故只记在韩策里。"
郁久闾氏依然不解道:"太后母仪天下,朝堂之上和异国使者说这样淫亵的话?!秦国当时没有礼仪教化么?"季姜道:"先秦时期礼崩乐坏,人们崇尚自由开放的男女关系。况且秦国地处西北偏僻一隅,比起东方诸国更为落后。秦孝公,也就是宣太后的公公,任用卫鞅给他们变革律法,土地,户籍,礼仪制度。其中就有成年兄弟姐妹不可再同居一室的规定,可见当时的秦国尚缺乏最基本的人伦道德,是故宣太后说出这等话,在当时不算什么惊人之语,无人拿来当笑柄。现在则大不同了。那北凉也是地处西北偏隅,想来亦尚未开化,不识中原文明,对女子更是缺乏四德教育,那胭脂行事放荡言语粗俗,也就不足为奇了。"她的脸上出现讥讽笑容,带着挑皮的同情语调叹道:"陛下也够能难为人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人家现学礼仪。周礼那么晦涩难懂,许多生僻字,可怜的胭脂要挨多少板子,才能背下来呀!"
三人又是一番轰笑。冯季姜的笑容逐渐变冷,目视远方淡淡说道:"那日她偷听到了我与陛下的嬉笑之语。陛下说他最欣赏宣太后对尚靳说的这段话。她便找史书去看,迫切想知道那是什么。我故意不给她看国策,不让她知道宣太后说这段话的背景。而她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这个典故,书里又没有,自然是会到处打听,道听途说一知半解,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宣太后用这个淫亵的比喻回绝了韩国的请求,如今波斯就好比韩国,前来向我们借兵攻打西域,其中也包括北凉,沮渠氏以为陛下崇尚宣太后的豪放作风,就效仿她说了同样的话,自然会让人觉得,她就象宣太后暗中维护自己娘家那样,维护着北凉的利益。"
贺贵人听到这里,扬眉瞪眼道:"父母生父母养,只一嫁人就忘了爹娘恩情故土父老兄弟的养育,这人和畜牲又有什么分别?我倒也很欣赏宣太后这份赤子之情。"
冯季姜与郁久闾氏全沉默了。贺贵人出自鲜卑贺兰氏族部落,祖祖辈辈忠于拓跋部落,自然是体会不到来和亲的敌国女子的苦衷的。皇帝其实是很在乎这几位异国公主倒底是否忠心于他的。每回问起,她们都左右为难,不知该怎样回答。郁久闾氏想起皇帝肆无忌惮在她面前贬低柔然人,给他们起绰号,还逼着她管自己的家乡人叫蠕虫,心里隐隐作痛。呆看着眼前花海,苦涩对贺贵人道:"我真羡慕你,可以大大方方把心里话说出来。"贺贵人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郁久闾氏凄凉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么?陛下很忌讳我们后宫女子,利用他的恩宠给自己的家族巩固势力的。"
贺贵人一愣,全然没想到过这个问题。冯季姜亦久久盯着她,心中的叹息与怜悯越来越强烈,直到无法控制,猛地转身背过头去,飞快擦拭掉眼角涌出的泪。再回过头来面对她,依然是甜美动人的微笑。她不想公布那个残忍的秘密,说出来又什么都改变不了,徒增别人的绝望痛苦。何况皇长子才一岁,以后…也许陛下会改变想法,也未可知。然而她欲说还休的神情已引起了贺贵人的疑惑,紧紧盯着她的眼中闪烁着不满。"妹妹有什么是要故意瞒着我的么?"
冯季姜无法,想了想,借提到的宣太后委婉提示贺贵人道:"所以才刚我说那个傻乎乎的胭脂触犯了陛下的大忌。她自比宣太后,我给她看的太史公书上又都是对此人的正面记载,以她的智力,断然是看不出宣太后的真实面目的。那是个十分贪恋权力的女人。她与她的几个弟弟,把持秦国朝政四十年,她儿子昭公头发都白了,六十岁的老头,还是一个等待母亲和舅舅放权的闲人。她任用的亲信都是她娘家人,给她儿子娶的是楚国的公主,把秦女嫁到楚国去巩固自己的地位,致使天下人只知秦有太后和穰侯魏冉,不知秦国还有国君。她执掌国政时期大肆敛财给她的弟弟和另两个小儿子,这几个人财富加起来比整个秦国财政收入还多。个人私德更是有亏,豢养男妾玩弄情夫,和人生了两个儿子,转眼把孩子的父亲杀掉。"冯季姜停了下来,叹口气,随后苦涩一笑:"这样的人,不论男女,我实在是欣赏不来。在多年波谲云诡的宫廷斗争中,丧失掉了所有属于人类的感情,彻底沦为冰冷的政治器物。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权力。"
贺贵人不以为然说道:"我也读过史记,觉得这个太后还是极有才干的。秦国的确在她的统治下强盛壮大,她的弟弟魏冉更是了不起,任用白起,战无不胜。就是为人太贪婪。即便如此也不能抹杀他对秦国的功绩。假如真有类似的女子再世,能够辅佐幼帝,使大魏的江山社稷更加牢固,还有那么能干的娘家兄弟,忠心耿耿为国家东征西讨,开拓疆土。能讨得这样的女子做妃子,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
"对于软弱无能的君主,必须依靠外在的力量才能坐稳江山的,这种女子的确很吸引人。对于今上这样的强大君主,绝无可能。不仅不可能,还会想尽办法将外在的支持力量剪灭,即使这些支持力量真的很有用。"她看着贺贵人,一字一字认真说道:"依靠亲生子获取到监国权力,然后把儿子晾在一旁做一辈子傀儡。太后专权,把持朝政,仰仗外戚,宠信男妃,颛恣乱国。哪一条,不是触及了陛下的大忌?你的确很有才干,可是江山在你的才干治理下不再姓拓跋而是姓了你娘家的姓,你这才干,还能留么?你这个人,还能留么?"
贺贵人讶然看着冯季姜眼中复杂而奇特的光彩,没来由后背起了一层冷汗。怔然片刻后镇定下来,轻摇团扇冷笑一声道:"果真强大,就全靠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要想用联姻的方法加强自己的实力。看在自家姻亲一损俱损的份上为你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等你强大了反过来防贼一样防外戚,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么?"
冯季姜望着她,半晌无语。郁久闾氏一直默默听着她们的谈话,此时叹气,哀声笑道:"总而言之,后宫女子难为罢了。有娘家势力给撑腰的,会引起陛下的忌惮。孤苦零丁无根无蔓的,会遭到陛下的轻怠。真不知该怎样才好。那沮渠氏挖空心思讨好陛下,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哪个女子不想得到夫君的爱呢。只可惜她如此受宠,依然同我们一样,没有得到陛下的真心。"
冯季姜挑起眉毛:"何以见得?"
郁久闾氏的笑容更加凄凉,目视片片落樱,黯然失神道:"我们都一样。都只是陛下养的小猫小狗一样的宠物。看你乖的时候抱起来又亲又疼,觉得你不乖的时候,给他丢脸的时候,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知有谁会幸运,能让陛下象对待一个人那样珍惜关爱。"
冯季姜愣愣看着远方。那边有个人,曾经得到过这样的珍爱,却一点也不珍惜。人世间充满了不可明状的报应循环。拼命想得到的,怎么也求不来。小心翼翼捧着递到你面前的,看都不看一眼。
天际边落霞孤雁,班驳褪色的深院朱墙内绿荫沉沉,叶隙处漏下夕阳点点,落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上。风过时,叶影摇曳,如空明水光。杜至柔身着青葛袴褶,沿着杂草丛生的石子路,向她原来的藏身之处"兰畹轩"走去。
自从她去六尚局为宫婢,这里就再无人来过了。曾经滋兰坠露的典雅居所,重又沦落为幽暗荒芜的废弃庭院。杜至柔走时是打算常来修整,维护好这一方世外桃园的。无奈每日劳作,东奔西跑,分不出半点工夫回来伺候花草。只眼见着它衰败下去,无能为力。只不过去年此时,曾在草庐檐下见一只燕子在那里筑巢,随后孵出一对乳燕,到了秋天她离开时,那老燕亦带着两个雏子飞走了。杜至柔便提醒自己来年春天就是再忙,也要记得回来,查看那旧巢是否还在,是否需要修护。免得那燕子回来,找不到歇落的地方,伤了它一家的心。
进得门来,只见偌大的庭院中满园杂花蔓草,那池馆间的萧索之意似乎也随着野花枝叶四下蔓延,园中浓荫绰影,斑驳晃动,比外间更显幽静清凉。杜至柔在心中微微叹息。举目檐下,依稀见那老巢还在,面上一喜,便要朝那草庐走去,却在刚一迈步时,猛听到不远处茂盛草丛中传来沙沙响动,仿佛夏风骤起,吹皱残荷,打破了一池静谧。杜至柔慌忙掩身门旁,又听里面传来细微的衣物摩挲声,夹杂着唇齿相碰的旖旎缱绻,和几声嬉笑。
"我真的很美么?"一女子娇声问道。音色十分清脆,仿佛尚在稚龄。
"嗯!丽质天成!倾国倾城!"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听那语调,脸上应是写满了认真与肯定。
唇齿之间的亲吻声音再次响起,之后那女孩子忽然轻啐一声道:"自古男人多薄幸。甜言蜜语说得甚是好听,其实全都是假恩情。阿姊那么美丽,国色天香,比我美多了。陛下如今热乎劲一过,也给丢一边了。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我不一样。"男子的声音很笃定:"我是当代的荀奉倩。"
"荀奉倩是谁?"
"是汉代名臣荀彧的幼子。陛下逼我们进太学读汉人的书,我就读到了这个人的故事。他叫荀…荀…我忘了,那个字笔划很多。但他的字我记住了,奉倩。他是汉末的玄学家,很有学问。特别好色。他曾说,他娶妻的标准就是色,就要漂亮的。女子德行没有用,美貌最重要…"
"呸!"女子啐道:"你们男子都一个德行!貌美的女子多了去了,见一个爱上一个,摧残过后弃如草鞋,再去摧残下一个。就没有一个用情专一的。唱出白首不相离的,只会是女子。"
"好色未必不专一呀。"男子争辩道:"那荀奉倩就是个特别专情的。他挑来挑去,最终娶了大将军曹洪的女儿,从此专房宠之。后来夫人死了,他终日痛苦哀悼,不能自拔。人家劝他说,你不就看中女子的容貌么?那很容易呀,美貌女子那么多,还怕找不到新欢么?他回答说,亡妻虽然不是国色,但再找到象她这样美丽的,也难啊。过了一年,荀奉倩悲痛过度,也死了。才二十多岁。我若能娶到你,定会如那荀奉倩一般待你。"
女子巧笑道:"骗人!你们王公亲贵除了正经王妃外每人还能纳十名侧妃。当我不知道么…"
后面的话似乎被吻声封缄。男子边亲吻边断断续续笑道:"哪里去找只娶一个的呢。民间一个田舍汉,丰年多收几升粟谷,还要买妾置婢。此事全凭各自的心罢了。我向你起誓,我若能娶到你,今生绝不纳别的侧室。"
杜至柔听到此时,心中隐约猜测出此二人的身份。又听那女子说了声"天色不早,我该走了。"随后见两个人影从绿荫下走出,杜至柔忙又隐身门外。那女子忽地叫了一声,语调颇为懊恼。"死燕子偏偏在这里筑巢。燕泥只管一块块的掉,拍了我一头。明日你找根竹竿来把它挑了!让那燕子无家可归,看它还敢触我的霉头。"
"好好好。"男子连声附和,语调中带有敷衍之意。杜至柔远远看了一眼。那男子背影陌生,身上是寻常翻领及膝缺胯袄,梳鲜卑人的索头,腰间八銙银带,是郡王的打扮。女子着翻领窄袖胡装,足穿翘头软锦鞋。从装扮与方才听到的话中判断,这应是与沮渠昭仪一同送来和亲的那个妹妹。杜至柔眼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方悄悄走进门,来到那破落燕巢下,仰头久久看着,心里涌起一阵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