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二十六）
十日后一个晴朗的下午，皇帝于文华殿批阅奏本，召杜美人陪侍于侧。
"哼。＂皇帝仍下手中一份奏折，唇带冷笑道：＂朕欲征讨北燕，你知道朝中这些大臣亲贵们说些什么？＂
杜至柔正跽于皇帝侧下方所置几案前烹茶。汤瓶碾罗摆满几案，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上水过二沸，上下翻腾接连吐着鱼目珠。杜至柔玉葱般的细腻手指轻携一柄竹筴，上下分飞搅动瓢中水，另一只手依次将盐，姜，枣，薄荷添入瓢中，以助其味。待水三沸，她将瓢中水与茶末一并倾入茶釜，水面立即浮现一层浓密洁白的泡沫。
她专注于酌茶，并未回答皇帝的询问。直到将釜中洁白汤花澄入盏中，才抬头对皇帝微笑，将茶盏递到他面前，盈盈笑道：＂陛下请用茶。＂
皇帝把脸一沉，乌黑发亮的眸子里却含着隐藏不住的笑意：＂又叫错了。该叫我什么？＂
杜美人微微一翘唇，歪头含笑道：＂狴狸请用茶。＂
＂记住了。再要叫错，＂皇帝转动眼珠，忽然拉过杜至柔，在她耳边一阵私密低语，杜至柔的脸瞬间红透耳根。
皇帝满意看着杜美人的窘态，接过茶盏随意饮了一口，旋即叫道：＂这什么玩意？！这么苦，药汤一样！＂
放下盏对杜美人瞪眼道：＂南朝人可是脑袋都坏掉了？甘苦不分？诗词歌赋的把个茶汤夸得如琼浆玉露般美妙，勾的我直想尝尝，好不容易南方打了胜仗抢来几块茶饼，却原来是这等味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眯起眼睛狐疑看着杜美人道：＂莫不是你不会煎，好好的龙凤团茶给你煎糊了！＂
杜美人登时放下脸，对着皇帝冷冷说道：＂狴狸另请高明罢！奴家不伺候了。＂转身要走，皇帝忙把她拉住笑道：＂适才我唐突了。说笑而已，爱妃莫往心里去。＂又看了一眼零乱的茶具，茫然不解道：＂虎牢关大捷，朕的铁骑踏过淮河富饶之地，原以为刘宋的地界富的流油，却只抢来这点东西。＂
＂此所以朝中的亲贵大臣，不支持你征讨北燕。＂杜美人瞟了一眼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淡然笑道。
＂还真让你猜着了。＂拓跋焘服气笑道：＂朕那个二弟，代表众臣洋洋洒洒上了道谏疏，什么和龙新定，宜优复之，应使广修农殖，以饶军实，然后进图，可一举而灭。说的好象我打冯弘连钱都出不来似的。我还不知他们肚里打得什么如意算盘么？＂
＂人家算盘也没打错。＂杜美人哑然笑道：＂我朝自太祖立国，文武百官就没有一文钱俸禄。财产基本靠抢。文靠勒索武靠掠夺，是故我军将士打仗极其勇猛，战争刺激将领们横征暴敛，到处掳掠。然而最近这二十年，接连不断地发动战争，已经让亲贵将帅们抢的盆满钵满，打仗已经失去原初的吸引力。如果抢不来什么东西，还要冒死奋进，就象这次虎牢之战，那么打仗就成了一桩非常不划算的买卖。所以大臣们不想去灭北燕。东北苦寒之地，能抢来什么珍贵财富？能抢的上次都抢光了。＂
那年还是太子的拓跋焘征讨燕国，除了征来冯季姜这个大美人以外，另俘获戎马百余万匹，畜产、车庐，弥漫山泽，有数百万。北燕西边的邻国高车也顺手给灭了，高车诸部降者数十万。拓跋焘下令迁徙燕国和高车降附的百姓于大魏境内，强迫他们耕种然后收取贡赋，魏国民间马牛羊及毡皮价格为之大减。因燕国盛产美女，那次特别掠抢来女子数万之众，姿色甚佳的作为胜利品奖赏了大魏贵族，余下全部赏给了兵士，做了军妓。魏国大军过处，杀男人，掠女人，已经是拓跋焘的军队不成文的法则。被掠之后，为奴、为婢、为妓，沦为士兵们泄欲的工具，这种苟活，比死亡更痛苦。
杜至柔叹口气，面带怜悯之色，对皇帝笑道：＂狴狸是否想过，用一个别的什么法子去鼓励将士…忠君爱国？＂
拓跋焘茫然一笑：＂我当然知道这办法原始了点。可是我与他们又无特别的交情，尤其是底层兵士，怕是连国君是谁都不关心。若每次不给他们亲眼见得的好处，他们凭什么给我卖命呢？＂
杜至柔笑道：＂如果狴狸是雄居草原一隅的部落酋长，靠实物美女刺激民众给你打仗也行的通。如今的大魏是中原大国，幅员辽阔。接连吃掉这么多土地，还有土地上的人口，有没有想过，征服这片土地后，如何管理？如何令不同民俗不同文化的黎庶百姓，顺服？＂
＂当然想过。以前太傅教给我的霸者之术…＂他停了下来，皱眉想了半天，不好意思笑道：＂我竟是想不起来了。都还给师傅们了。＂
＂霸功之大者，尊君卑臣，权统由一，政不二门，赏罚必信，法令着明，百官修理，威令必行。此霸者之术。＂杜至柔无奈看着他笑道。
拓跋焘眼睛发亮，欣喜叫道：＂对对，我想起来了。好象光有霸术还不够，还要加上礼仪教化，礼制和秩序不可逾越，九女正序于内，三公分职于外。制井田以齐之，设诸侯以牧之，然后申以辟雍之化，示以揖让之容，是以和气四塞，祸乱不生，此圣王之教。＂
＂狴狸觉得可行么？＂
＂横竖就是儒家治国那一套。＂拓跋焘想了想，昂头挑眉道：＂我当然知道他们这套理念好使，不然汉人政权也不会强盛一千年之久。可我是鲜卑人，我族各部落靠武力起家，我坐江山依靠的是鲜卑亲贵首领强悍的战斗能力。他们的权势，利益，轻易是动不得的。我大魏是马背上得的天下。若不在马背上治理天下，靠儒家那套文治，长此以往整个民族都将汉化！到时候哪里还有鲜卑人的立足之地？一旦施行文治，入仕的只会是饱读孔孟之道的汉人儒生，现在这群手握大权却无半点学术手段治国理想的鲜卑部酋将被排斥于朝堂之外，到那时朝廷内外一眼望去，全是汉人，真正掌握这个国家的，全是汉人！即便仍是魏国，也不过一个空壳，里面的核早变色了！＂
杜至柔摇头叹道：＂陛下…狴狸可知先秦诸子百家思潮者众，为何汉人独独选了儒学作为治国根本？＂
＂儒家比起其他百家，更强调忠顺尊卑，更强调大一统。＂
＂那为何汉人政权如此迫切需要统一的理念，一个强大的集中的君权？就象管子所言，权统由一，政不二门。不断给民众教化灌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观念？＂
拓跋焘摇头。
＂很简单呀，因为汉人是靠天吃饭的农耕民族。＂杜至柔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坏笑：＂马上黄河就要进入汛期了。去年并州那段河堤一整年都未整修完，开春之后凌汛接着春汛，害得中下游各郡县忙于对付河水泛滥，无力春耕，秋收时狴狸连一钟粟的税都收不上来，还要反过来赈灾，嘻嘻，妾就等着看今年狴狸再次顾首顾不到尾，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狼狈样子…＂
＂小妮子你找死么？敢看我的笑话！＂拓跋焘张牙舞爪掐住杜至柔，又在她假装求饶声中颓然泄气，叹息道：＂并州雍州的刺史是尉迟恩，原拓拔部尉迟氏族酋长的曾孙。割据封地独立为政，朕调用不了他的人财物。他要不修堤坝，下游只有干瞪眼的份。＂拓跋焘脸上出现一个苦涩的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农耕经济依赖天时，而中原地带又是旱涝频繁。只这一条河的治理和水利建造，就需全国各州郡的齐力配合，因此需要一个强大的皇权做基础，能够征用全国的民役和物资，能在各州县之间相互补充协调。所有政令能够直接下达到最底层的乡户，所有贡赋捐税也能从底层直接收到我这里，中间不能存在任何分权机构独立王国。＂
拓跋焘停了下来，端起手边早已冷却的茶汤一饮而进，脑中还在想着政不二门的话，那茶竟也不觉得苦了。想了一会儿，看着杜至柔道：＂加强皇权，你以为我不想么？偃武修文，遵太平之化，使民忠君顺服，你以为我就不动心么？我治国的理想抱负被亲贵们阻挠，为政举措每多掣肘，我的政令时常都出不去皇城！只是，若要变革，谈何容易啊。削藩，就需改动现有官制，把权力从亲贵那里夺过来分到各级官员手中，这就造成官吏的贪污。防止贪污，就需给官员们俸禄，而我又没钱。不靠战争抢夺财物，就只能靠完善的税收，而户调资赋能够运转的前提，是有一个高效的仗量公田及人户核算的曹署，否则就是王莽的下场。＂他面露难色，眉头紧皱，怅然摇头叹息道：＂牵一发而动全局。无从下手，也不敢下手啊！＂
＂你真想么？＂杜至柔歪头，笑盈盈看他。
拓跋焘看着她：＂你有什么好办法？＂
＂其实所有这些难题，归根到底就一个症结所在：缺乏人才。缺少有理想的读过书的人，自然不会有高效清廉的官吏来替你管理百姓。可以通过兴办学校、开馆授经的方式，鼓励尽可能多的青年才俊进入太学接受教育学习经史，狴狸也应做出姿态，比如在太学内祭祀孔子和他的弟子颜渊，以此向天下人表明天子尊崇儒学。孔孟的这套忠孝节义，礼仪教化，力量之强大，影响之深远，非人力之所能移也。凭你是汉人还是鲜卑人，受了几年儒学教育，就如水滴石穿，不知不觉中便将忠顺二字渗透进骨髓里。到时狴狸还愁民众不够效忠么？恐怕你再也不必用美女牛羊去刺激他们，民心已被你用孔孟之道所俘获，自然就在你这里。至于现有的鲜卑亲贵部酋，可以分批让年事已高的元勋以高爵优渥的待遇回家养老，慢慢肢解他们的羽翼，空出来的位置，通过举贤的方式，让受过教化的年轻人才充实百官。这样可以悄然无声地把阻碍君权的力量替换下来，既不引人注意，又可将忠心耿耿的贤俊全部网于你的彀中。最终要达到的，是朝堂内外，上至宰辅下至末流小吏均牢牢掌控在你的手中，每一个政令都可畅通无阻地传递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如果，狴狸实在担心朝堂变色，变为汉人的天下，就让受过儒学教化的鲜卑贵族子弟出任朝中要职好了。如此大权依然在鲜卑人手里，狴狸也就不用担心无人支持，变成孤家寡人了。＂
拓跋焘看着眼前巧笑鄢然的丽人，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到了他的心里。他心底的每一丝愁苦，原来都已在她的眼睛里。世人只道他万乘之躯，九五至尊，贵无可贵，只有欢乐没有忧愁，没人能体会到他的进退两难，举步维艰。不得不依靠亲贵，又不得不防着亲贵。想夺去他们的权力，又害怕激起他们造反。即需要孔孟来开启民智，又忌惮孔孟如细雨润物般的浸透。谁都不放心，谁都不能完全相信。肩挑日月，背靠星辰的外壳下，掩盖一颗孩子般无助的内心。孤家寡人，无人理解。她不仅替他品尝到了个中滋味，也接纳了他偶然流露出的胆怯和彷徨。在她面前，他不必再端着至尊的架子，苦心维护一个强者的形象。他可以自在的展示出虚弱与退缩的一面，无拘无束地表达他对关怀的渴望。三千佳丽如同一人，所思所想的只有如何获得他的青睐，早日生下麟儿，惟有这个女孩儿，把他当成一个人去对待，去体贴关怀，帮他化解困境，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仿佛独自在黑暗中跋涉的旅人终于遇到同路，从此志同道合，相互扶持，告别凄苦。他将她轻轻拥入怀里。闻到她体内散发的兰香，孤寂的灵魂终于找到了伴侣。他贪恋这种依恋，捧住她脸颊的手微微颤抖，却不肯放松，似乎这一放，心里刚燃起的星星火光就要熄灭，人生的路又将重陷迷芒。
＂狴狸，你怎么了？＂杜至柔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偏着头问他。
掌中的女孩儿目含秋水，眸波涟滟，靥边翠钿一闪一闪，明灭生粲。拓跋焘懈下了浑身的力气，放心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中，一股温热柔软的清泉，在他内心深处缓缓熨烫。
＂得此红颜知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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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中国为何会形成一个专制的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国家，君权比起欧洲君主国更为强大，有好几种说法。我采用了黄仁宇的说法，就是气候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