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七）
98年到两千年底，美加两国的形势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不是中好，是全北美上下一片大好。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一般好到这个地步，就要死翘翘了。可我们这些来自于社会主义国家的，没经历过任何经济危机的年轻人，是想不到经济有循环有高低起伏的。连泡沫经济都没听说过，以为这前所未有的大好形势就是常态。当时热钱如洪水般投下来，又正赶上所谓的＂千年虫＂问题，各IT公司疯了似的招人，待遇给的出奇的高。那阵势，估计你在大街上喊两个名词＇JAVA＇，＇OO系统＇，就有人走过去和你说，到我那儿工作去吧，给你年薪八万。
我们在那个时候踌躇满志地买了房。我和他的税前收入加起来九万。这个家庭收入当时就算是中等偏上了。现在这收入，在多伦多华人圈里，你都不好意思启齿。银行贷款的姑娘从我们这收集好各种证明，劈里啪啦一通猛按，计算器展现在我们俩面前一个数字：36万。＂这是能批给你们的贷款额。＂
当时是按４倍放大的，后来一度宽松到５倍。再后来，一见是华人，各种paperwork折腾折腾，六倍都给了。
３６万在我公司附近那一大片正开发的小区，能买一幢两千八百尺双车库的独立屋了。新建的，啥都没有，所以比同面积的老区房子便宜。那我俩也没敢买。因为没有首付款。你要买个４０万的房，你的首付至少要２５％，１０万。否则你要买保险，银行才贷给你款。我工作一年，剩了差不多两万五的现金存款，他那里也就几千块钱，指望不上。这几千块钱只能留着，总不能买完房子连吃喝都成问题。
结果就在那片空地上买了个不到30万的＂独立屋＂。带引号，是因为它只在地面之上是独立的，地底下其实是联着的。开发商既想少用地多建屋，又想按独立屋卖价格，就出现了这么一种房屋类型。在只够建半独立屋的地基上，尽可能地建大面积的独立屋。我们那个LOT才30尺。按理这是Townhouse的地基。结果就是你和邻居会十分地亲密无间。两个房子的外墙离的不到一米。
就这么个房子，我也拿不出四分之一首付款。只交了１０％，多花几千块去买那个保险。当时还懊恼自己怎这么穷，还琢磨过是否该借钱凑多点首付，一步到位去买那个４０万的大房子，后来直庆幸。一穷二白有一穷二白的好啊！两年后经济滑坡我失业，要是那个大房子我俩直接喝西北风去算了。
拿着银行批下来的贷款合同，俩人带着孩子兴高采烈地冲进开发商办公室，从挑选地基，户型，到房屋的砖瓦；从屋顶颜色，到门把手的款式，都要你自己选。我的天，从早上九点，选到下午两点，才选了一半不到。小孩还好，给了两次SNACK，看会儿书，看会儿卡通片，不哭不闹。大人可不行，饥肠辘辘，晕头转向。每样东西都十几种选择，地板是实木的还是复合的，实木的话你要橡木的枫木的榉木的胡桃木的；地砖要深色的浅色的，陶的还是瓷的；台面要大理石的要人工的；楼梯要升级的要普通的；顶灯要吸式的要悬挂式的；壁炉要螺旋的要雕花的...最后陈彦一甩手：你挑吧！怎么样都行！我实在受不了了。带孩子走人了。我独自又挑了两天才定下来，价格一出吓一跳，早超预算了。好多东西不知不觉就升了级。
两个半月就平地起了高楼。建筑工人拿着把锤子敲敲打打跟搭积木似的就建好了。验收时我俩去看，他看着大白墙奇怪地问：＂你没选墙壁颜色啊！＂我说我实在没那个精力了。上百种颜色往你面前一摆，本来就饿，眼冒金星，开发商还要钱。除了蛋壳白和本白，其它颜色第一个一千，第二个五百。＂太贵了。以后自己到店里慢慢挑颜色自己刷吧。＂
他指着房子一面墙，咧嘴：＂这面墙你刷呀？＂
我们选的这户型号称open concept，还真open，不仅客厅餐厅厨房之间没墙壁，连上下层都通的，人站在大厅能直看到二楼，结果就是有两面墙从上到下高五米。感觉倒是真痛快，客厅明亮无比，你要想换个水晶吊灯或是重刷墙壁的话，你得去借专用的梯子，你还不能有恐高症。
＂不是你说的，我怎么选都成么？＂我眨着眼装无辜。
结果自然不会是我刷。整幢房子他刷了一周，比我想象的还麻烦，这还是在全然没有家具的情况下。后来他都没耐心了，老这么仰着头，还得小心翼翼别把颜色蹭到天花板上，他要求又高，干活又细，很精心还是有几滴落在了地板上。心情就不好了，沮丧地从梯子上爬下来，愁眉苦脸坐地上。＂不干了，不干了。我要回实验室。我当不了油漆匠。工具也不好使，我还缺刷子…＂
＂就好了就好了。我们一起去买刷子。你要什么样的我都给你买。我给你买一大盒，一大盒扁刷子。＂
＂不，我要圆刷子。这个你不懂。＂
＂好好，圆刷子，我们一块去买，一块去挑吧。＂
＂你老欺负我，先是换我的鞋，后来又骑我的车，让我驮着你，让我干体力活，就因为我是手艺人…＂
现在想起来年轻时俩人还真挺逗的，随便几句调侃就能放松一天的精神，生活因此特别多姿多彩。
买了House以后才体会到，在加拿大这种苦寒之地，家里有个男人是真重要呀。有了房子以后里里外外的活儿是真多呀，尤其是新建的房。有男人还不够，这个男人最好还要身强体壮，勤快灵活，外加不要过于苯手苯脚。这地方人烟稀少，人工又贵又没处找，是后院搭个deck还是前院铺个patio，最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只铲雪这一项就够辛苦的。夜里要是下了雪第二天天刚亮就要从热被窝里爬出来铲，不然那车没法从车库里出来。十八年来他从没让我铲过雪。每次躺在热被窝里听铲雪声，都觉得是一种恬淡的幸福。一次圣诞节去古巴度假，上午还在海边晒日光浴，夜里回到零下十几度的家，已是大雪封门。长途旅行后俩人都很累，他让我上楼休息，自己在风雪中把车道铲干净。结婚后许多年，对爱的表达渐渐由口头转为默默无闻的体贴，渗透到点滴小事里。当两个人一天回来都很累，还有很多必须要做的家务，小孩也没搞定的时候，就看出来谁更爱谁了。
我发觉一个家庭在刚起步的时候，对感情的要求相当高。因为两个人都没有根基，外面都有事业要奋斗，都需要另一个人为家庭做一点让步牺牲。这时候特别容易相互指责对方自私，只想着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事特重要，自己的梦想特值得追求，也都觉得自己这样拼命是为了对方，为了这个家，也的确是。于是谁都不肯让步。这个时候特别需要俩人之间有爱，有良好的勾通，靠感情和信任，靠相互理解和扶持，度过初期的艰苦。如果在结婚时其中一个已经是成功人士了，就不太需要感情了。一切都可以用钱来搞定，用钱来对你进行支持。所谓的富人为你一掷千金，和穷人为你花尽最后一块铜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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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对白的截图。我这代人，都知道它出自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