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家和回家的杂感
昨天晚上妈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在商店看到一套好看的睡衣,顺手就给我买了下来。“前几天有人送来些新茶,很不错,我也给你留着吧。我还给你准备了几条漂亮的小毛巾。你还要什么吗?我给你买,等你回家一起给你。”
我在电话这头,听着妈妈絮絮叨叨,享受着妈妈的宠爱,心里像抱着一只小猫一样又柔软又温暖。又想到妈妈喜滋滋地在商店东看西看,为心爱的小女儿买衣服,天天掐着手指,盼着和女儿见面,更是为她高兴。
但在决定行程时,对哪天走又有些犹豫。之所以决定十月回国,是因为先生届时要去印度出差,打算办完公事从印度去中国,我则直接从美国飞到中国去。本想两人同时从美国出发,但想到他在印度的日子,我要独自呆在中国,又怕无事可干,日子过于沉闷。我跟中小学同学没什么联系,在家乡没朋友。每次回国,高兴固然高兴,多住几日之后却也有些无聊。父母家毕竟不是自己家,四周没有那么多熟悉的地方,也不能走进出库,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就出门,有点像个眼耳不好使、腿脚也不灵便的人,又像一盆搬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适应不良的植物。
但这个比喻让我有些吃惊。这是父母的家,我的家乡,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虽然出国后父母搬过几次家,住的房子不再是小时候那套,但毕竟是同一座城市,同一个社区。是我回国的次数太少吗?其他人回国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
星期天和两个朋友一起爬山。我们三人相识,是因为我们的女儿曾经是同学,有好几年的时间我们都一起拼车送孩子上学。今年我们的女儿都大学毕业了。我女儿毕业后回家呆了两周,现在已经在纽约上班;欣的女儿申请到一笔环游世界一年的基金,不久前去了非洲;佩的女儿要念医学院,但现在正在外面旅行。“她下周回家,在家呆三周就去医学院报到,” 佩告诉我们。“但她已经说了,这三周的时间她怕会无聊,估计还会再安排一个别的trip。”
“孩子们回家,在家里都是呆不长的,”三个妈妈都感叹说。但这个感叹却不是抱怨,只是心平气和地陈述一个事实。我们也都是做女儿的人,她们的感觉我们理解。我们自己和她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中国古代有狡兔三窟的说法,但那是因为生存环境凶险,不然就是有受迫害妄想症。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有一个家,一个安全、舒适、方便、各方面需要都得到满足的家,其实是理想的生活方式。也不是说不可以有几个家,但资质平平的人消受不起,用现在时髦的说法,叫hold不住。一个家并不是一栋房子,几样家具,甚至不仅是里面住着自己爱的人。一个家需要用爱心一点一点建立起来,每一件家具,每一幅画,每一块地毯,每一盆植物,都是许多周末,无数小时的精心选择;附近的城市、社区、饭店、咖啡馆、购物街、图书馆、公园、音乐厅,都要经年累月的熟悉、了解,才知道哪些最合自己口味。这样的家,凡夫俗子建立一个已经不容易,狡兔三窟自然不敢奢望。当然这归根结底是一个实力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财力和时间,三五个家还不是手到擒来,但凤毛麟角的特例,毕竟没有普遍意义。有时候也厌倦身边的熟悉,想法设法要颠覆它,于是去旅行,猎奇,探索,寻找新鲜感。但旅行的魅力再大,过不了多久还是会乖乖回来,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又像枝头的苹果最终还是会落在地上。
这就是为什么,虽然父母家温馨舒适,又有自己最爱的人,离开的日子久了,还是会有无所适从的疏离感;在这个环境里舒展自如的程度,跟在自己家还是有差距。或许花些时间能慢慢熟悉起来,但每次回去的时间短,从来没有机会完成这项试验。刚上大学时,回家的感觉是真实的;后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慢慢产生了陌生感;等到有了自己的家,更是完成了从父母家断奶的转变。
我们的女儿是不是也正在经历这种转变呢?女儿离家上大学已经是四年前,但她的书桌上仍然放着小时候用的铅笔筒,扔着几张足球赛的照片,桌子前方靠墙摆着嵌满励志故事心灵鸡汤的玻璃镜框,墙上仍然贴着高中最后一个学期的课程表。我没有挪动这些东西,因为不舍得跟女儿的少年时代道别,像考古学家要保留一座珍贵的古代城堡的原貌。但除了慰籍自己,内心深处的潜意识中,是不是也以为这种原貌可以延长她对这个家的认可,加深她对这个家的依恋?
现在女儿回家还是一副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样子。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光脚在木板地上毫无顾忌地踩得咚咚直响;在沙发上倒头就睡,冰箱洗劫一空,只要是她出入的房间都可以发现荔枝核、木瓜皮、瓜子壳和巧克力糖纸;开着盖的箱子大大咧咧地摆在房间中央,衣物书籍散了一地。
我悄悄地珍惜着、享受着这样的日子,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永远继续下去。
毕业后那两周,女儿都忙着布置纽约的公寓,在网上购买家具,订货,退货,比较价钱、性能和美观程度。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我小心保留的她孩童时代的家,在不久的将来,会被另一个家完全代替。这个新家窗明几净,每一个角落都印着年轻女孩的细致乖巧,从窗口可以看到帝国大厦和周围的高楼形成的天际线,四周环绕着她喜欢的饭店、咖啡店、博物馆,和一座朝气蓬勃、熙熙攘攘的城市。
当年我父母送我来美国,会不会跟我有类似的感觉,因为我将要有崭新的生活而为我高兴,又因为他们为我建立的家将被取代而有几分失落?但我送女儿去纽约,比父母送我来美国是容易太多了。几小时的路程,熟悉的去过多次的地方,只要愿意,每天都可以视频见面。哪像我们当年来美国,万里之外,举目无亲,一封家书要走上几星期的时间,一通电话要花掉几个月的积蓄。
这些年常听人说,出国或许是出错了,平白丢掉了国内经济高速发展的赚钱机会。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遇到留在国内的同学,或许他官运亨通,或许他腰缠万贯,又或许他只是普通白领,我从来不在意,也不会去浪费心思琢磨清楚。我不会因为自己生活在国外而试图产生什么优越感,但也从来没有对留在国内的同学有过什么羡慕。
只在一件事上,我羡慕国内的同学,那就是他们很容易回家看父母。生活在国外,毕竟远隔重洋,回家的次数很少。如果回去多一些,和父母呆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和家乡的疏离感也会少一些;每次离家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惭愧?
其实这才是我不那么热衷回国的最主要原因,路途的遥远,家乡的异化,都只是借口,最怕的是和父母道别。在国内的每一天,和父母道别的那一刻无时不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剑。
这实在是很矛盾。恰恰因为跟父母感情深厚,不愿意跟他们说再见,反而减少了和他们见面的机会。
女儿不像我这么多愁善感,或许是她没读过《红楼梦》的缘故。她每一次离家都很雀跃,眉眼中都是掩不住的对新生活的向往。我暗暗地喜欢她这一点。她有些地方像我,我暗自庆幸在这件事情上她和我不像。
但我想幸运的人生,应该是有两个家的,自己的家,和父母的家。固然自己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但父母的家也可以不时地回去,短短地住那么几天,撒一下娇,被父母宠爱一下。
这两个家,最好不要相隔太远。虽说现在世界像个小村落,飞机,高铁,一切都是那么便利,但我还是希望世界越来越小。我愿意长相守,不愿意体会别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