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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The Photograph看小说的尴尬

从The Photograph看小说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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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因为偶然的原因读了Penelope Lively的回忆录Dancing Fish and Ammonites。这是我第一次读Lively的书,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Lively是个80多岁的英国老太太,在美国不算很出名,但在英国是很有影响的作家。这本回忆录是她对自己八十年人生的一些片断的回忆,包括童年往事,对记忆的思索,对自己生活的时代的评论,一些自己最珍爱的物件等。我很喜欢这本书,喜欢Lively行云流水的文笔和自然的风格,也喜欢她既有女作家的细腻,又有一种沉静理性的雍容大度。读完这本书,我已经对这个第一次接触的作家产生了兴趣。

既然喜欢这个作家,当然会去找她的其他作品来看,于是很快从图书馆借回了Lively2003年的小说The Photograph。The Photograph是从历史学家格林寻找一些工作需要的文件时偶尔发现一些亡妻凯思的物品开始的。翻看这些物品时,他发现了一个写有“销毁”字样的信封。他好奇地打开信封,看到了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照片。照片上是凯思的姐姐依莲和凯思的朋友玛丽,以及凯思和一个并非格林的男人的背影。凯思和那个男人并肩而立,在他们的背后,凯思的手和那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格林很快就认出了照片上的男人是凯思的姐夫尼克。他万万没想到凯思曾经跟尼克有过恋情。他意识到自己对凯思根本不了解;他想知道除了尼克之外,凯思是否还有别的情人;在凯思看似无忧无虑的美丽外表后面,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开始了一场寻访跟照片有关的每一个人的重新认识凯思的历程。依莲、尼克、他们的女儿宝莉、玛丽、照片的拍摄者奥里福以及格林自己,在下面的章节中一个个粉墨登场,回忆和凯思交往的点点滴滴。读者们在这本小说的每一章里,都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认识了凯思这个神秘的人物。

不要误会了,我其实很喜欢这本书。我在读Dancing Fish and Ammonites时就知道,Lively的文字很好,可以看似轻而易举地把人物勾勒得栩栩如生,把微妙复杂的感觉写得分毫不差。我也喜欢书中人物大段大段的独白,作为园艺家的依莲,作为历史学家的格林,作为艺术家的玛丽,作为网页设计师的宝丽。从这些独白中我可以看出每个角色不同的性格,也可以了解他们的职业和生活中种种有趣的细节。其中女性角色的声音尤其让我喜欢,也不知道是我的偏见,还是Lively写女性确实更有功力。当然我听的有声书也帮了忙。那些用迷人的英国口音说出来的话语,机智幽默又韵味十足。不管是在上班还是下班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听这本书,原本沉闷单调的硅谷通勤生活,便平添了几分小资情调和异国情调。

但读完这本书,把光盘插回书盒里一个一个小口袋时,我却并不觉得满足。事实上,在听最后两张光盘时我就已经感到了一种隐约的沉闷。通过一个一个人物之口,从不同的角度来描画凯思这个人物,使其形象越来越丰满,像一幅画经过画家一笔一笔的涂抹,终于从草稿变成一幅浓墨重彩的伦勃朗式的肖像,这是很常见的写作手法。但在The Photograph中,随着凯思的形象日渐丰满,令人感兴趣的信息也越来越少,就像一条河流渐渐干涸了一样。其实,凯思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是理所当然地就能让读者产生兴趣的。对我来说,吸引我向前读的那块磁石,那个折磨着我的悬念,是凯思的死。从故事的上下文可以知道凯思并不是一个老妇人,加上作者的几个小小的暗示,读者已经猜到凯思的死有些蹊跷。当Lively在将近结尾处终于把这个包袱抖出来时,我的好奇心确实得到了小小的满足。但这种感觉在读整本书的过程中还是少了一点。而且当最后谜底揭穿时,也没有足够的震撼力,让人感到这个最后出场的大牌明星,值得前面所有的等待、准备和铺垫。

我一直觉得,小说最主要的目的应该是娱乐人。虽说文学小说注重人物的塑造和主题的表述,不必像通俗小说那样注重情节,但小说不是学术论文,到头来小说就是要好看,这还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其实,怎样才能将故事讲得好听,如何安排悬念,如何发展情节,人类社会作为一个集体已经积累了很多经验。但现代的文学小说的小说家们,关注的焦点似乎更在于如何构建一件奇丽的艺术品,而不在怎样讲一个好听的故事上。其中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写小说是一门古老的艺术,历史上已经有过无数伟大的作家,产生过无数伟大的作品。而文学创作的内容,不外乎是自然、社会、人性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等。如果作家把自己看成一名艺术家,自然想走出前人的窠臼,创造前人没有创造过的东西,带给读者新的感官刺激。于是,作家们都把老老实实讲故事的写小说的方法束之高阁,转而玩弄一些出奇制胜的新潮的表现手法,似乎不如此便无法凸显自己作品的艺术价值,便对不起自己头上那顶艺术家的桂冠。这样的探索当然是有意义的。但我以为,在很多时候,形式上的新潮,对讲一个好听的故事并没有起到积极的作用。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现在不是很喜欢读小说。通俗小说未免太单薄,读起来没有浓厚的韵味,而文学小说写得好看的又少。到头来,非虚构类的作品因为艺术形式比较朴素,如果内容本身出彩的话,反而成了我的最爱。十年前,Joan Didion的回忆录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得了国家图书奖。我读了很喜欢,因此开始读Joan Didion的其他作品。但她的小说只读了一本A Book of Common Prayer,就没有了再多读的的兴趣。现在读Penelope Lively,似乎又在重复同样的经历。当然The Photograph可能不是很好的例子。The Photograph不算小说家玩新潮的典型,写得还算平实,我也享受了这本书。只是我虽然已经失望多次,还是顽强地抱有小说应该比非小说好看的希望,所以读了The Photograph,跟Dancing Fish and Ammonites一比,就难免有些失望。

我对艺术是门外汉,谈艺术肯定是力不从心,稍不小心就会班门弄斧;而自己不是艺术家,也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但在我这个读者看来,艺术家固然有权利醉心于自己的艺术,希望创造出让自己的精神得到满足的作品,但如果他希望得到更多读者的共鸣,那么他在形式上大可不必钻牛角尖,不必费心去走那些走火入魔的旁门左道。在这一点上,写小说其实跟烹调有些共通之处。米其林餐厅的厨师们认为大家差不多的东西吃了几千年,或许想吃些从来没见过的,所以应该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别出心裁,推陈出新,精雕细琢,把每一盘菜肴都制作得不同凡响,新颖独特,才能让食客得到最高端的味觉享受。他们这样的做法当然很有意思,对我们这些食客来说,去尝尝鲜、见见世面,也未尝不可。而且与小说家们不一样的是,厨师们这个做法得到了主流社会的接受和认同,每一棵米其林之星的背后,都是滚滚的财源和无限的荣耀。但世界上那些新鲜的蔬菜和海鲜,鲜嫩多汁的牛肉,甘甜爽口的水果,还有无数其他好吃的东西,尽管人类吃了几千年,我们每个人也吃了几十年,其实并没有吃腻。如果有健康的食欲,使用新鲜的、自己喜欢的食材,不用过多的修饰,不用奇特的搭配,简简单单,清清爽爽,家常便饭也可以非常美味,跟高级餐厅的精致饮食相比不一定逊色。

作家们可能不见得喜欢这个比方,可能认为把他们和厨师相提并论是对他们的亵渎。但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都是“食粮”,都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确实有很强的可比性。厨师与食客,作家与读者,这两组关系其实非常相似,艺术家们应该可以从厨师这个行业中吸取教训或灵感。如果艺术家们执意要走高端路线的话,那么他们就要从米其林餐厅处学到把自己的高端艺术推销给大众的手法,否则的话可能很难避免现在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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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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