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读完的书
有一天去图书馆借书,顺便到中文书架前转转,看到了一本九丹的《乌鸦》。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九丹这个名字,又看到副标题是“另类留学生活”,生出一点好奇,就把它借回了家。但读了没几章就觉得不对劲。新加坡的留学生活我不熟悉,但直觉告诉我书中的故事很牵强,只是不知道作者是故意胡编乱造,还是对新加坡缺乏了解。作者的自恋也很让人倒胃口。其实自恋不算什么大毛病,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但写作时如果不能把自恋控制在适当的范围内,让自恋挑了大梁,唱了主角,抢了风头,比如举手投足,字字句句,每时每刻,都摆着姿态,向人炫耀自己的风情万种,写出来的东西就不值一读了。《乌鸦》不幸就属于这种情况。既然如此,这书也就读不下去了,于是把书还了回去。
但把书还回图书馆之前还是有些小小的挣扎的。大约是做惯好学生的缘故,我读书很少半途而废。即使一本书没有预料中的好,一般也会硬着头皮读下去。读书时遇到特别沉闷的章节,想跳过去读后面更有趣的部分,也左思右想无法说服自己。看电影也是如此。如果打开电视,一部电影已经演了十几分钟,某些人可以轻轻松松地进入状况,我却会由于没看到开头而心绪不宁,如坐针毡。如果时间已晚,估计看不到结尾,某些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坐下来,安安心心地享受一段快乐时光,我却宁愿不看这部电影,像壮士断腕一样悲壮。没办法,拘谨刻板的日子过惯了,稍微有点违规出格的事情,都要拿出点勇气才能做到。
但前不久读艾米的《山楂树之恋》时也拿出过这种勇气。《山楂树之恋》早些年既拍电视,又拍电影,可以说红得发紫,我却并没有产生过要读它的念头。后来也是在图书馆瞎逛,看到熟悉的书名,才借了出来。起初觉得这本书还是可以的,至少很清纯,而且有些地方让我想到自己的少女年代。但读了很久也没读完,才意识到作者罗嗦得过了头。随便一点小事都要扯很远:静秋家怎么穷,静秋怎么纯洁不通人事,静秋怎么善良,静秋怎么拚命干活帮家里挣钱,等等,等等。刚开始时,这些旁逸斜出还无伤大雅,算是背景介绍,让故事丰满一些。但一而再,再而三地谈这几个话题,就令人生厌了,而且让人注意到这个故事其实是多么单薄,似乎是一个几页纸就可以讲完的故事,通过重复地填塞这些细节才变成了一本书。于是觉得很无聊,横下心来,不读了。
也不光是中文书有这样的下场。平时读书还是以英文居多,其中一些也没逃脱被中途放弃的命运,比如Mitch Albom的The Five People You Meet in Heaven。必须承认,这本书落到这步田地,我自己是有责任的。这本是一篇小说,我却误以为是纪实作品,看到书中的一些细节,不禁疑窦丛生,想不通Albom是怎么知道的,于是对这本书产生了不信任感。甫一见面,就留下了坏印象。
然后就是Albom那种随时随地煽情和教导的欲望。都知道Albom是个喜欢以小见大的作家。他擅长的是以尽可能少的素材来提炼尽可能多的人生哲理,因此他的书都是小小的篇幅,短短的句子,到处点缀着格言警句。但以前看过的书也就罢了,总之是顺利读下来了,有时还读到几句有意思的话。但Five People in Heaven不但故事特别无聊一些,挖出来的道理也牵强。到我中断阅读时为止,爱迪已经在天堂遇见了两个人。第一个人告诉他看似无关的事情是联系在一起的;第二个人告诉他有时候我们必须做出牺牲。这些道理跟书中的故事都只有最肤浅的联系,而且本身也是肤浅的,而且没有新意。
当然我听的有声书也帮了倒忙。一到“深刻”之处,就有背景音乐响起,让人想到以前国内的电影,彻底扼杀了将这本书读下去的最后一线希望。
对于自己最近接二连三读书半途而废这一现象,我自己也还在习惯当中,但我想这大概也是步入中年的一个征兆。年轻时听多了古人“吾日三省其身”的教导,父母师长又日日耳提面命,终于洗脑成功,把吹毛求疵、追求完美、严以律己、坚持不懈等习惯,变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不自觉的生理反应。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人到四十之后,我对自己这种对人苛刻、对自己更苛刻的毛病就越来越厌恶,因此产生了要放宽心、善待自己、多打马虎眼的念头。读书这件事情走下神坛,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丢,也跟这种态度的转变有些关系。
除了读书不必有始有终外,对生活的内容也没有了过去那么高的要求。以前觉得只有学数学才算学习,其他功课都是垃圾;后来觉得只有技术工作才能带来满足感和成就感,否则就是浪费时间;再后来,技术不技术没关系,写邮件、开会、扯皮,杂七杂八,都算工作,都没有虚度光阴;到现在,是否在工作也无所谓,看看小说,在家里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觉得日子过得很充实了。
很难说这到底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说得不好听一点,这是放弃了对标准和理想的坚持;说得好听一点,这是包容,现实,成熟,是生命的圆融,智慧的沉淀。但人的一生,是高山雪水化成的小溪,流经山野平原,最后汇入汪洋大海的过程。从清澈纯净到包罗万象,就像从精米白面到五谷杂粮,从琴棋书画到柴米油盐一样,即使不算进步,也是大部分人生都要经历的一种正常的演变。
但不管是对是错,有没有进步,智慧与否,很多根深蒂固的东西,要改变是很难的。读书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也反映了我的人生观和生活哲理,也有它自己的惯性和规律。也不是说我就那么迂腐,要放下一本没有读完的书就那么困难。但心里有点不习惯,不舒服,不情愿,也是不能否认的。战胜这种心理障碍,也是一种修炼。
这种修炼还在进行着。最近的牺牲品是And the Mountains Echoed。跟我现在读的大部分书一样,Mountains读的也是有声书,上下班的路上在车里听。Khaled Hosseini的另外两本小说Kite Runner和A Thousand Splendid Suns我都看过,觉得都不错的,尤其是A Thousand Splendid Suns。Mountains乍一听也非常好,但越听就越费劲,慢慢地终于糊涂起来。Hosseini雄心很大,写了一个跨越好几代人、好几片大陆的故事,人物更迭很快。刚刚熟悉了一群人,弄清了他们的来龙去脉,他们就从故事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群人。你要费劲地从他们的对话和其他细节中,寻找暗示他们和过去那群人之间关系的蛛丝马迹。这样的脑力劳动,不论是上班的路上还是下班的路上,我都不愿意从事。回想起来,Kite Runner也不是我最喜欢的书,至少比不上A Thousand Splendid Suns,原因也是架子铺得大了一些,结构不够紧致匀称。Mountains跟Kite Runner有些类似之处,只是更复杂散乱,终于到了让我中途放弃的地步。
但最让我惊讶的还是《基督山伯爵》。在饥渴而又贫乏的少年时代,这本书曾经是多么丰美的精神食粮。书中的故事是那么地重峦叠嶂,峰回路转,出人意表,邓蒂斯的复仇是那么地巧夺天工,畅快淋漓,引人入胜,让我如醉如痴,如梦如幻。那时常听人说,《基督山伯爵》不算伟大的文学作品,跟《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等不能同日而语。我对这种说法非常不赞同,完全不理解,也根本不屑一顾。事过三十年,去年忽发奇想,要重温少年时代的奇幻之旅,于是又翻开了这本书。读了没几章,我的心就沉了下来。拙劣的故事,单薄的人物;生编硬造,俗不可耐:这是那本曾让我心醉神迷的书吗?虽然在nostalgia的感召之下,我又勇敢地朝前读了几章,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再浪费时间。所以重读《基督山伯爵》的尝试是失败了。这当然是因为我阅历深了,眼界宽了,读过的好书多了,但跟我目前进行的挣脱完美主义桎梏的努力是不是也有些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