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火吞噬的香港北京人作家-----蕭銅
@蕭銅太太楊明與筆者,1995年在老人院。
@蕭銅之妻楊明,攝於五十年代。
這是我在香港最後一年遇到的事,此事發生前我與事主一無交集,二無交情,幾乎是神差鬼使地把我推到火災後的蕭銅與楊明身邊,令我不期然窺到他們各自的生活及過往。之所以稱其爲北京人作家,是因事主多年不改鄉音(堅持北京話對答),始終不離不棄北京文化,以至從臺北跑到香港看京戲,竟失去再回臺灣的機會……
當1995年的秋天踏入地處南亞的香港島的時候,全年幾乎都籠罩在濕氣和溽熱的港島,也變得異常乾燥與寒涼,人們感到一年之中少有的舒服。作家蕭銅坐在他九龍彌敦道的住所,展開稿紙,開始寫稿。
蕭銅是香港專欄作家,每天要給兩三張報紙副刊寫專欄,大公報,新晚報,東方日報都曾有他的專欄,因他早年來自北京,最精通的是京俗,京戲,京史,所以筆下也大多是這些京事兒,當年香港人對北京了解不多,蕭銅這些帶着京味兒的筆調,曾經受到很多香港讀者的追捧。
我有一支筆,能寫稿就能生存
專欄作家每晚趕稿,成爲當年香港作家中的一景,蕭銅也不例外,那天入夜,他坐在窗前的小寫字臺前,鋪開了稿紙,寫到一半,煙癮上來了,於是點燃了香煙,也許是想驅趕睡意,也許是想在噴雲吐霧之中增添一點靈感。果真文思如小溪般漸漸流淌而來,蕭銅一手持煙一手握筆,在稿紙上疾速寫下已經盤繞在頭腦中的文緒,寫到興奮時,隨手便將燒剩下最後一截的香煙蒂丟在腳邊的字紙簍裏。
稿子終于完成,當蕭銅寫下最後一個句號時,濃濃睡意襲來,他甚至來不及躺下,就伏在桌上進入了夢鄉。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篇稿子成了他人生的最後一篇稿,那根香煙也成爲他告別人生的最後一支香煙。沒有多久,那根丟在字紙簍的殘餘煙頭,就在廢稿紙和舊報紙的包圍下開始自燃,不要忘記那是香港異常乾燥的秋日。
夜沉沉,白天窗外車水馬龍的彌敦道,現在只剩了幽靜的路燈有氣無力地照射着街面,偶爾會有一輛汽車疾駛而過,之後,又恢復了黑夜的平靜。伏在桌上的蕭銅,也許正壓着他剛寫完的稿子,沉沉睡去,或許他夢見了什麼。煙越來越大,蕭銅突然驚醒,原來是自己的房間起火了,濃煙夾着火苗從字紙簍裏竄起,驚慌的他立刻站起來,拿起寫字臺上的報紙雜誌胡亂撲打起來。
火沒有被撲滅,濃烈嗆鼻的煙霧卻立時充滿整個房間,已經睡下的蕭銅太太楊明,也驚醒過來,起身跑到廁所躲避,蕭銅還在繼續企圖將火撲滅,但他很快就被嗆昏過去。得知發生火警的鄰居報了警,不一會一路鳴叫著的救火車和救護車同時來到,蕭銅夫婦被送到廣華醫院。
等我第二天看到報紙頭條,方知蕭銅夫婦出了大事,趕緊打電話給朋友,約了一起到廣華醫院去看望蕭銅。
説起來,蕭銅與我并非關係很近的朋友,我們相差二十多歲,應屬兩代人了,衹是當時我也是專欄作者,經常被邀參加聚會或各種活動,而主辦單位往往將講國語的人們凑成一桌,就這樣認識了蕭銅,我們不僅同爲國語人,而且都來自北京,80到90年代的香港,真正能說一口流利北京話的實在不多,如此,蕭銅注意到了我,很高興認識我這個小老鄉,後來還給我起了個花名-----北京小妞,其實不小了。
雖然同爲老鄉,但一直跟蕭銅不熟,除了在飯桌上插科打諢,說兩句玩笑話,從未有過認真交談,我甚至從未有過他的電話或住址。對蕭銅的印象是,個子不高,卻總是駝著背,面色很白,給人白面書生的印象,每次見到他都手提著一個塑料袋,裏面裝滿報紙。如果應邀去飲茶,餐畢,他會請服務生將部分剩菜裝到外賣盒中,跟大家說“這是我們(指他和太太)的晚飯啦”,當他走出酒樓時,一手拎外賣盒,一手拎裝滿報紙的塑料袋,慢慢走向擁擠的彌敦道上。
蕭銅五十年代便開始在香港居住,但從不學講廣東話,堅持一口北京話,不過他聽得懂粵語,人家跟他說廣東話,他就用一口純正北京話回答,這在當年的香港,也是一景啊。
跟他走得比較近的無綫電視公關翁叔叔(翁靈文)說,蕭銅經濟有些緊迫,除了幾家報館的稿費外,沒有其他收入,一直在油麻地一幢很舊的大廈租房住。蕭銅燒傷後,我們去他家收拾殘局,才知道他住的是劏房,即香港業主通常將一層單元房分成三或四間獨立房間,稱分間樓宇單位,并分租給三四戶人家,蕭銅夫婦就是租住在其中臨街的一間。其實也有熱心人提出要爲蕭銅申請公屋及公援,卻被他一口回絕,他執著地對關心他的人說“我有一支筆,我能寫稿,我就能生存下去”。
從臺北到香港 從編劇到專欄作家
蕭銅其實1949年已經從大陸去了臺灣,寫小説、話劇,還編寫電影劇本,在臺灣文化界已經有了一定聲望,然而,蕭銅心心念念的還是生他養他的故鄉北京,他熱愛北京文化,歷史、京戲、民俗、吃食等等,於是,1962年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和裘盛戎四大京劇名角,從北京受邀到香港演出的消息傳到臺北,33歲的蕭銅再也坐不住了,買了機票直奔香港,爲的就是一過戲癮。
需説明的是,六十年代大陸與臺灣沒有來往,國民黨也嚴禁國人與中共有任何接觸,即使去了香港,也絕不鼓勵與大陸或中共方面的人士有所接觸,蕭銅不是不知道這個情況,但他認爲看個京戲應該沒啥問題,可是結果問題就來了,臺灣方面就此不准蕭銅返回臺北,被列爲【拒絕往來戶】管制入境。從那時起,蕭銅就不得不在香港留下來。那時蕭銅 在臺灣期間已經娶妻生女,太太是當時的影星黃曼,女兒還很小,多年後兩母女也赴港,不過他們的婚姻也畫上了句號。
蕭銅定居香港後,在電影公司工作了一段時間,與著名導演李翰祥合作,這李翰祥也是北京人,一口北京話,他們倆合作的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曾獲臺灣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獎,不久,李翰祥離開邵氏公司去臺灣發展後,蕭銅寫的劇本就不多了,況且那時可以在大陸上演的港產片不多,而臺灣方面又拒絕蕭銅入境,如此一來,由他編寫的電影劇本,海峽兩岸都走不通,蕭銅的劇本生涯就此告終。對政治一無所知的他,就在當年的政治環境下,做了一名犧牲品。
蕭銅本姓生,叫生鑑忠,這個姓很少見,當他入境并定居香港後,便以沈建中作爲身份證上的正式名字了,不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稱他爲蕭銅。
説起來蕭銅定居香港後,大半時間都以寫稿爲生,香港著名報人羅孚當年在【大公報】任副總編輯,同時也在其下屬的【新晚報】任總編輯,對於蕭銅這樣一位善於編劇寫小説的人才,自然很快安排他成爲大公和新晚的專欄作者,其筆名除蕭銅外,還有趙旺、祥子、何路通等,用的最多的是金大力,主要寫北京民俗、歷史,戲劇等跟文化藝術有關的内容。直到80-90年代,蕭銅頻頻北上訪親探友,曾在北京以【明報月刊】特約記者的身份訪問了多名文化界名人,包括夏衍、侯寶林、端木蕻良、吳祖光、杜近芳、姜昆等,訪問稿在【明報月刊】連載,頗受好評。可以這麽說,蕭銅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特別是1980年後,當之不愧成爲了在香港的北京文化事物活字典,每逢大陸有京劇、評劇、昆曲及相聲等藝術家來港演出,那幾天蕭銅的專欄必定是全港首屈一指的評論。
上文提到的羅孚先生,雖貴爲香港兩份大報的總編輯,但與蕭銅的私交甚好,據我所知,羅孚夫婦逢中國舊曆年就會設家宴招待蕭銅夫婦,幾十年未變,足見羅老總的寬厚與仁慈。一直到蕭銅燒傷住院,羅孚親往醫院探望,之後寫下一片“白乾灑處憶蕭銅”,文中說蕭銅當時不能講話,但還可以寫字條交流,結果蕭銅寫了幾個字遞給羅孚,上寫“我想吃餃子,帶二兩白乾”,餃子和白乾都是北京特有的東西,在外漂泊四十幾年的北京人蕭銅,生命的最後一刻依然念念不忘,可是這注定成爲最後的遺憾。羅孚在文中嘆道“這是他最後的願望,這願望是永遠無法滿足的了。灑二兩白乾吧,灑二十兩白乾吧,往哪里灑呢?”
我成了蕭銅之妻楊明的監護人
時間再回到1995年11月初,從報紙上得知蕭銅被燒傷的消息後,我跟女友金虹一同趕往廣華醫院重症監護室,衹見蕭銅仰面躺在病床上,裹著紗布的雙手被吊起,頭部因燒傷和灼傷而腫脹,幾乎辨認不出,我們唯有根據床尾的名牌方認出蕭銅。我們望著他,百感交集,此時蕭銅仿佛感覺出有人來看他,勉强睜開眼睛,因鼻腔和口腔都插著不同的管子,他説不出話,眼角流出淚水,我們趕忙安慰他“安心靜養,你很快就會恢復的”,之後就不知說什麽好了。金紅說不如我們去看看楊明吧,楊明是蕭銅太太,燒傷情況沒有蕭銅嚴重,故,被安排在不同樓層的另間病房。
此前我從來沒有見過楊明,金紅倒是有些輕車熟路的樣子,見到楊明就喊她楊阿姨,那是因金紅老爸金堯如(前文匯報總編輯)的關係,估計他們早就見過面吧。楊明坐在病床上,目光呆滯,見了我們也是毫無表情,嘴裏喃喃道“都沒有了,都沒有了”,意即一場火災燒的什麽都沒有了。金紅告訴她我們剛才看望了蕭銅,情況如何如何,楊明依然無反應。我忽然留意到病床邊的小桌抽屜半開著,一眼便望到裏面有幾張千元紙幣,還有支票信封等,了解得知那些錢是蕭銅朋友捐贈的,記得僅僅李翰祥一人便捐贈了3萬元港幣。
我跟負責楊明的護士說明,這些錢對楊明非常重要,請護士們看管好,誰知那護士問我是否她的女兒,不是,朋友?不是,索性告訴她我跟她老公蕭銅同屬香港作家聯會,他家出事我過來看看。護士便説“你就作她的監護人吧”,隨即要了我的身份證登記在冊,然後數點楊明收下的捐款,放入一保管箱,然後我簽字。從此,我就成了楊明的監護人,而此前我從未見過楊明,好像是命運的驅使,那天以後,直到蕭銅、楊明先後去世,我都身不由己的參與其中。那是我移民之前,在香港生活的最後一年(1996),令我難以忘懷的事。
蕭銅楊明出了這麽大的事,當然要通知楊明在美國的女兒(此女并非蕭銅親生女),可是怎麽找到她呢?跟楊明反復説明後,她終于説出,女兒每個月中都會寄信來,信封上面應該有女兒的地址。於是守株待兔,等到了她女兒的來信,果然信封上有地址,遂寄信給她,告知發生的一切,并附上我的姓名電話。大約一周之後,楊明女兒給我打來電話,以爲我是她媽媽楊明的好友,張口便稱我阿姨,弄得我哭笑不得,又費了些唇舌解釋。不久楊明女兒由紐約飛來香港,在當年的啓德機場的接機大堂,我舉著寫有“朱迪”(楊明女兒名字)的牌子,接到了她。
身世坎坷,命比紙薄的楊明
在這次不幸的火災中,楊明的身體其實沒有受到燒傷,衹是被嚇壞了,甚至有時神智不清,幾周之後,廣華醫院因病床緊張,便要求楊明出院,這真是把我們難住了,她家已經燒得不能住人,而且她自己也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於是,跟香港作聯相商之後,決定把楊明送入老人院,費用則從捐款中撥出。恰好我有個女友在九龍塘一老人院工作,跟院長磋商一番後,以較爲低廉的價格,安排楊明入住,解決了我們的大問題。
説起來,楊明也曾是五十年代香港女明星之一,她出生長大在上海,1949年前後來到香港,因長相漂亮,被安排入電影公司,應該是樂蒂、林黛那一代,她拍戲最著名的應屬電影【嫦娥】,但之後好像就沒有什麽出鏡的機會了,那個時候大批美女雲集香江,若想出人頭地,光靠臉蛋遠遠不夠,因此,楊明未能成為炙手可熱的女明星也是可預料的,以致如今到Google上搜都搜不到楊明,可是,我從香港老一輩文化界中人,多少聽說過有關楊明的故事,那也是一段令人唏噓的過去。
楊明四十年代在上海上中學時,頗有姿色,故,被人選中去演話劇,誰知親戚中有人心懷歹念,誘姦了還不滿十七歲的楊明,不久竟因姦成孕,孩子生下之後,楊母覺得楊明這種狀態很難在上海繼續生活下去,便叫楊明帶著幼小的女兒去了香港。然後,便如上文所述,來港後被安排在電影公司做了一名電影演員,當年的楊明太年輕,遠離父母,又沒有什麼社會經驗,在香港那個魚龍混雜的娛樂界,一而再地被男人欺騙,據說,曾有一位日本導演,本有妻室在日本,但仍一擲千金買下九龍塘一幢洋樓,與楊明同居,幾年後導演回日本,再也沒有回來。楊明守著那座洋樓,卻沒有什麼收入,有人便來遊說她將洋樓按押給銀行,所得錢款用來做生意,云云,如此明顯的欺騙,楊明竟然不疑有詐,照做如儀,結果當然全軍覆沒。
一直到七十年代,有天蕭銅在街頭遇見染上毒癖的楊明,神情恍惚、目光呆滯,與當年的清純影像判若兩人,蕭銅大吃一驚,了解情況之後跟楊明說“我也沒有什麼錢,但我願意幫你,只要我有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的,但條件是你必須戒掉毒癮”。從此,蕭銅就跟楊明住到了一起,楊明也終于有了她的歸宿。
清理火災後的現場 驚心動魄
蕭銅住處遭遇火災之後的兩個禮拜,他的房東通知作聯,要求派人清理蕭銅那間被燒毀的房間,因房東需重新裝修。於是我和作聯的潘夢圓及另外四人來到火災現場,如今想起那天的情景,依然有驚心動魄的感覺。蕭銅楊明所住的那個劏房不足100呎,衹有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書桌,沿墻的書架放滿了書,桌下床下散放著報紙和雜志,可以想象,最初的火種是蕭銅將烟蒂隨意扔進字紙簍,然後引燃了廢棄的紙張,紙張又引燃了報紙,報紙又引燃了近半個房間的書……,最終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我第一次踏入蕭銅的居所,三面墻被熏得漆黑,窗框的玻璃全碎了(可能因救火),鋼製的窗框被燒得變形、彎曲,地上積滿半尺污水,所幸我有所準備,戴了兩層口罩,穿一身舊衣服,但依然止不住那股難聞的氣味。我們分工合作,清理了尚未遭到毀壞的書籍、錄音帶、唱片、照片等,共計16袋,甚至還有很多件簇新的、尚未打開包裝的襯衫。
最令我難以想象的是,一本硬皮筆記簿闖入眼簾,翻開來滿是蕭銅的筆跡,細看,是多達二十幾名的女性名字,名字後面則是每個女人的身體特徵,而那些名字我依稀可辯認出那是五十年代的女明星,有的十分有名,有的籍籍無名,想來她們應該都是跟蕭銅有過床第之歡的女性,我忍不住驚叫了一聲,隨即將此筆記簿藏起來,其他人聞聲走過來問,我推説沒有什麽,畢竟這是蕭銅的私密筆記,無論如何,出於尊重,我也不能將其公之於衆。不久,我將此筆記交給了羅孚,隨他怎樣處理吧。
清理期間,鄰居走過來告訴我們,蕭銅常常寫稿寫至凌晨,單人床便讓給太太睡,自己則睡在地板上。近年來兩人身體都不好,連做飯的能力也沒有,最多燒燒開水,餓了,就下樓買個飯盒兩人吃。在香港住了三十多年,這兩個人的生活狀況竟然落魄至此,令人感慨。
蕭銅葬禮驚動新華社
蕭銅自從1995年11月遭遇祝融之災後,一直住院,12月底撒手人寰,次年1月香港作聯爲他舉辦了喪禮,而喪禮則以基督教安息禮拜儀式舉行。事緣蕭銅女兒黃小曼本是基督徒,她請教會牧師爲父親蕭銅在病榻上受洗成爲基督徒,蕭銅那時已陷於重度昏迷中,由於他的女兒黃小曼是基督徒,便請求牧師爲蕭銅受洗成爲基督徒,而牧師按照他身份證名字沈建中兄弟稱呼時,據説昏迷中的他竟有所反應,手脚嘴都有輕微活動。巧合的是,五小時後蕭銅蒙主召喚,魂歸天國。
那一次喪禮雖以基督教儀式舉行,但主辦方依然是香港作家聯會,約有二百多人參加,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都發來唁電,新華社宣傳部長還送來花籃。這有點奇怪啊,蕭銅一沒參加過革命,二不是中共黨員,怎麽人死了還驚動駐港新華社呢?原來,1961年蕭銅因爲要親聆來自京城的京劇名角的一流表演,等他過足了戲癮,臺灣方面卻不准他回去了,於是蕭銅不得不留在香港。此事卻被中共看作“棄暗投明”的愛國表現,蕭銅從此成爲統戰對象,每年都受邀參加新華社香港分社召開的國慶招待會的國慶招待會,但是蕭銅也沒拿這當回事,筆下該駡的還是罵,該説的還是說。
至今記憶猶新的是,那日的喪禮程序中有【悼念】和【述史】,理應由最熟悉他的人上臺爲衆人述説,我們想羅孚先生應是最合適人選,作聯當時也同意,并將所有程序内容以及日期地點等印刷成單張,準備喪禮當日派給來賓。誰知喪禮前一天下午接到新華社通知---羅孚不是適當人選,需換人。換誰呢?潘耀明,香港三聯書店的總編輯,後來任明報月刊總編輯。
羅孚爲何不是適當人選呢?原來羅孚八十年代初(1981/82)被中共懷疑爲間諜,在北京軟禁十年之久,1996年那年羅孚回到香港已經五年,看似已是自由之身,但始終對他在京軟禁那十年,從未有一個公開説明,連羅孚本人也對此諱莫如深,如今斯人已逝,那十年的軟禁仍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可是羅孚與蕭銅交往三十多年,彼此相知相熟,請羅老總講講蕭銅的過往,悼念一番老友的離去,竟也遭禁止,實在匪夷所思。
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喪禮前的那天晚上,買來貼紙,剪成小塊,上面寫“潘耀明”,貼在已經印好的單張---羅孚名字的上面。我至今忘不掉的是,那晚寫了一百多個“潘耀明”,也貼了一百多個“潘耀明”。心裏想,羅孚是中共黨員,因莫須有的間諜罪在京軟禁十年,十五年後連悼念老友的資格都要被剝奪? 潘耀明,我早就認識,但并不熟悉,可是他何能何德就替代了羅孚呢 ?在新華社的心目中,大概潘是比羅更可靠的人選吧,嗯,悼念一個死人,也要講究正確的政治背景啊。
17個月後 楊明也走了
至於楊明,自從我們將她送入老人院之後,她的生活逐漸恢復正常,但神智依然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我盡量每個禮拜去看她一次,跟她聊聊天,有次還買了毛綫和毛衣針,上海女人都會織毛衣的,藉此活動手指,對她總是有益無害。羅孚太太年歲比楊明還大,但也是每個禮拜拎一小盅煲好的湯或粥,到老人院看望楊明,羅老太住在港島,需搭乘差不多一個小時的地下鐵,才能來到位于九龍塘的老人院,我當時很受感動,那時我的移民申請已經批准,心中做了決定 : 在我離開香港之前,每個禮拜至少來看一次楊明。
1996年年底我飛去多倫多移民報到,三個月後回港,準備徹底賣樓搬家,開始加拿大移民生活,而羅孚夫婦也正在準備離港飛赴美國三藩市,可是楊明怎麽辦?我們跟作聯商議好,給蕭銅的捐款還剩下幾萬元,支付老人院的費用暫時應無問題。我的機票是6月23日,記得羅孚夫婦的離港日是在6月中,我們交代給幾位作聯的朋友,請他們在我們離開香港後,有空去看望楊明。
誰知5月底一天晚上,我接到廣華醫院的電話(醫院還是將我視作楊明的監護人),說楊明因患急症,被送到廣華醫院,搶救無效,現已過世,叫我趕快到醫院辦理有關事項。放下電話,立刻通知羅老太,一起去到廣華醫院,那時,楊明已經被推入太平間。當值護士將楊明的手錶、眼鏡、戒指和一條項鏈交給我,不久後,我又將所有楊明的遺物交給從美國趕回香港奔喪的楊明女兒,并協助她給她媽媽辦了一個簡單的送終儀式,最後陪她去生死注冊處辦理手續。真的仿佛上天安排好了,楊明好像知道我們即將離港,她竟比我們早走一步,去了天國。
此事已過去27年,每次回憶起來,都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因爲我算不上是蕭銅和楊明的朋友,一不是同時代人,二未曾共事過,三是我連楊明的面都未見過,怎麽他家不幸遭祝融之災後,命運就把我“推”到他倆身邊呢?從監護人到清理火燒後的房間,從蕭銅的葬禮到陪楊明女兒去生死注冊處辦理手續,前前後後發生的所有事,都給我在香港的最後一年,留下難以磨滅的回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