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大千的一件小事談起
從張大千的一件小事談起
——王亞法
前幾年去臺灣,尋訪張大千生前的友人和學生,我知道那批清末民初出生的老人已經存世不多了,如不抓緊採訪,恐怕會永遠絕響。
今天要說的是一位九十多歲叫蔣干城的老人,他住在台北金華街的一幢公寓里,和吳伯雄是隔門鄰居。蔣老的夫人是上海人,雖也九十多歲了,但打扮得體,有大家貴氣,所以那天我們用上海話談得很投寄。
據蔣老迴憶,張大千剛到臺灣時,自己從官場退休不久,很想找些事做,想來想去覺得開畫廊,做張大千的經紀人比較合適,一來自己愛好,二來幹此事也不吃力,於是他和張大千的學生孫雲生商量,希望他介紹,結識張大千,但孫雲生生性儒弱,不敢在老師面前發聲,每逢張大千待客,他只能在一旁端茶倒水,在老師前沒有地位,結果拖了好長時間,沒有辦成。蔣干城無奈,只得通過老友蔡孟堅,結識了張大千。張大千很支持蔣干城開畫廊,還爲他題寫了“干城畫廊”的匾額。
張大千同意蔣干城做台灣的經紀人,卻無意中触動了另一個在香港、台灣兩地跑的畫商徐伯郊的利益,兩人產生扞格。
徐伯郊是文物鑒定家、版本學家徐森玉的兒子。徐森玉是周恩來在文物界的重臣,他受命負責收集流落在海外和港澳的文物,兒子徐伯郊原本在上海銀行界做事,也擅長書畫文物鑒定,己丑後流亡香港,正適合配合父親辦理此事。徐伯郊和張大千的關係也很親近,據傳張大千的《韓熙載夜讌圖》就是由他經手買回大陸的。張大千六、七十年代在香港的不少私事都託他辦理。據我所知,張大千姪女張嘉德由港赴台,到香港就住在他跑馬地的家裡,張嘉德在港時,許多郵包都是她夫君段慶安託我去寄的。徐伯郊的太太叫王景清,喜歡吃蘇州玫瑰瓜子,段慶安就托我買了寄去好幾次(張嘉德先去香港轉臺灣,段慶安暫留在上海一年餘)。我喊張嘉德和段慶安,叫八孃和段姑爹。段姑爹做人很實惠,你辦完事向他交代,他問多少錢?你若客氣,說算了,他立馬就說謝謝,即刻轉移話題。
卻說蔣干城是蔣伯誠的姪孫。蔣伯誠曾任浙江省代主席、山東省主席,他和張學良的私交甚篤。張學良東北易幟,歸順民國中央,是他牽綫,因此在國民黨中很有勢力,深得蔣介石重用。再說蔣干城有此背景,在國民黨情報機構工作多年,人脈很廣。蔣太太用上海話告訴我:“咯只徐伯郊勿上路,在大千面前觸壁腳,阿拉老頭子告了伊一狀,講伊是共匪間諜,要曉得當時台灣還沒開禁,通匪罪是要坐牢殺頭咯,嚇得伊跪在張大千面前哭求:八哥呀,他們誣陷我,你要救我呀!”
兩位經紀人爭寵,結果究竟如何,蔣太太沒有深述。
一次我和張善子的外孫晏良爲二哥閑聊。晏二哥早期由張大千擔保居美,曾長期在“環篳盦”住過,保羅是他親舅舅(張善子沒有兒子,葆羅兼祧給他為兒子)關係甚為親密。他告訴我,曾聽羅舅舅說過此事:蔣干城和徐伯郊為爭當經紀人,鬧得不可開交,蔣干城將徐伯郊告到情治部門,徐伯郊求八外公幫忙,結果八外公請張群出面,把蔣干城和徐伯郊及情治部門的官員,請到摩耶精舍,擺了一桌酒筵,杯觥聲中,化干戈為玉帛,雙方握手和解。
常言道,成功之人必有成功之處,張大千繪得一手好畫,被徐悲鴻贊為“五百年來第一人”。做人有德有行,被人稱道,就連在海上文壇素以“臭嘴巴”出名的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中,對同輩文友極盡貶損,唯獨對張大千卻稱讚有加,可謂不易。
縱觀有些人終身埋頭作畫,確實也畫得得好,但默默無聞,直到死後才被畫商捧出來,畫商利用死人賺了大錢,而死者生前卻窮極潦倒。這樣的例子中外皆有,西方最著名的要數荷蘭的梵高,他只賣出了一張畫,以致貧病交迫,三十八歲就自殺而終,死後百餘年才被跻身於世界知名的艺术家行列,然而一切都來得太遲了。這樣的例子在中國就更多,最典型的是黃秋園先生,他不善交際,孤介拔俗而受人誹謗,死前連地方的美协会员都不是。直到一九七九年,大陸政治稍有鬆動,才有人資助,爲他籌備畫展。他開心之極,在開幕前夜請裱畫師飲酒,不料樂極生悲,死於當晚,嗚呼,天妒英才,殘忍如斯。
幸慰的是,在他逝世七年後,他的遺作終於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盛贊聲一片。他的作品成爲中國美術館、中國畫研究院等地方的珍貴藏品;他教學生的畫稿,也成了中央美術學院的長期示範教材,啓功先生題詩曰:“秋園健筆是人豪,近比張爰遠石濤。首夏晴窗開卷處,海天如鏡映霜毫。”……
然而一切都來得晚了!
所以常言道:成功之人必有成功之處,做人做事都是一項系統工程,不能有一絲缺損,張大千在藝術家中是成功的典型,不愧五百年來第一人!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日雨中於食薇齋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