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闆金庸---第十一章

假如提到金庸，只提到他的武俠小說那就太片面了，不能不提的明報才是查先生的事業和理想所在，因此，在這一章中，我們將時光推到六十年代，一窺年輕時的查良鏞是怎樣“起跑”的吧。剛到香港不久，查先生先 在 左 派 機 構 的 大 公 報 及 長 城 電 影 製 片 公 司 工 作 過 ， 他 深 深 感 到 在 共 產 思 想 的 籠 罩 下 ， 所 受 到 的 種 種 掣 肘 。 尤 其 一 個 注 重 言 論 自 由 的 文 人 ， 教 條 式 的 工 作 環 境 ， 當 然 難 展 抱 負 。

      離 開 長 城 後 ， 查 經多番考慮 ， 終 於 想到自己辦報 。 但是 辦 報談何容易， 不 是 單 憑 理 想 、 抱 負 就 可 做 到 ；重 要 的 是 究 竟 有沒有 足 夠 資 金 辦 一 份 報 紙 ？

        查先生在 未 寫 武 俠 小 說 前 ， 收 入 一 直 微 薄 ， 平 時 要 靠 寫 外 稿 維 生 ， 儲 蓄 當 然 不 多 。 但 自 從 首 部 武 俠 小 說 走 紅 後 ， 他 的 收 入 與 名 氣 ， 亦 穩 步 上 揚 ， 幾 年 來 省 吃 省 用 ， 總 算 有了 一 筆 錢 ，但這錢 只 屬 小 本 ， 未 夠 雄 厚， 於是 他 找 來 中 學 同 學 沈 寶 新 做 合 夥 人 。

     據説，當時爲了籌集款項，查還找到大公報社長費彜民先生，請他出錢資助，但被費婉拒了。他又去找其他的朋友，每人按自己的情況，有出多的，有出少的，後來六十年代明報“翻身”，查分別將那些資助金還給了朋友們。

        沈 寶 新 是 查先生 的 同 鄉 兼 中 學 同 學 ， 他 們 自 中 學 開 始 ， 感 情 便一 直 很好 。 沈 本 身 開 有 印 刷 廠 及 出 版 社 ， 家 境 不 俗 ，同時他 也是 個 隨 和 的 人，在明報的時候，我常在電梯上碰見沈先生，每次他都要跟我聊幾句，只是他的普通話夾雜着濃厚的上海口音，令我只能聼懂一半 。

       查先生 有 了 好 拍 檔 ， 又 有 資 本 ， 他 期 望 已 久 的 一 份 報 紙 ， 終 於 可 以 「 開 鑼 」 ， 在 一 九 五 九 年 五 月 二 十 日 ， 正 式 創 刊 。 那 年 ， 初任老闆的他 只 有 卅 五 歲 。

      報 紙 被 定 名 為 明 報 。 “明” 是 含 有 明 理 的 意 思 ， 也 象 徵 前 途 光 明 。 查 更 請 來 當 時 香 港 最 有 名 的 書 法 家 王 植 波 ， 為 明 報 這 兩 個 報 頭 字 題 字 ， 一 直 沿 用 至 今 未 變 。

       當 時 明 報 社 址 設 在 中 環 一 間 餐 廳 的樓 上 ， 面 積 很 小 ， 職 員 也 只 有 寥 寥 數 人 。 查先生在 明 報主內
， 主 要 負 責 編 輯 部 運 作 ， 他 當 時 擔 任 社 長 兼 總 編 輯 ， 亦 是 報 紙 主 筆 。 沈 寶 新 則 主外 ， 負 責 廣 告 及 發 行 ， 是 明 報 經 理 ， 也 是 營 業 部 唯 一 員 工 。

       最開始 的 明 報 ， 屬 四 開 紙 ， 是 名 副 其 實 的小 報 。 報 紙 分 四 版 ， 頭 版 及 第 四 版 主 要 刊 登 時 事 及 社 會 新 聞 ， 第 二 版 是 娛 樂 及 花 邊 新 聞 ， 第 三 版 則 是 小 說 連 載 。

        明報創業之初，還有一位編輯叫何達，不過做了一段很短的時間便走掉了。何達是詩人，八十年代見到他的時候，他不論冬夏都穿一條白色的短西褲，上身卻穿大紅T恤，樣子十分怪異，很多人都叫他“短褲詩人”，我們則恭敬地稱他“何生”。何達知道我在明報，每次見了我都要說他也曾在明報作編輯，不過是老早的事了。大約是九六年，何達糖尿病日趨嚴重，去世。

      明 報 初 期規 模 小 ， 報 格 尚 未 定 型 ， 為 了 增 加 銷 路 ， 查先生
不 得 不 隨 波 逐 流 ， 側 重 軟 性 文 章 ， 以 招 徠 讀 者 。 當 然 ， 明 報不 會 走 色 情 及 低 俗 路 線 ； 但 若 仿 效 一 些 大 報 風 格 ， 如 工 商 日 報 、 星 島 日 報 及 華 僑 日 報 ， 又 太 冒 險 。

      最 穩 打 穩 紮 的 ， 當 然 是 二 合 一 ， 介 乎 大 報 與 小 報 的 中 間 路 線。可 惜 ， 當 時 的 明 報 效 法 不 力 ， 以 至 版 面 不 統 一 ， 既 有 潘 粵 生 寫 的 香 豔 小 說 ， 亦 有查先生 的 嚴 肅 評 論 。 當 時 不 少 人 批 評明 報的 報 格 ， 兩 面 不 討 好 ； 甚 至 有 人 認 為 ， 明 報 遲 早 會 倒 閉 。

 靠武俠小説支撐

 一 個 新 生 命 的 誕 生 ， 總 會 帶 來 喜 悅 與 希 望 ； 就 如 查先生
在 明 報 創 刊 半 個 月 後 ， 發 表 的 首 篇 社 評 ， 充 分 流 露 他 這 個 “父 親” ， 對 出 生 不 久 的“ 女 兒” — — 明 報 ， 所 懷 有 的 殷 切 與 期 盼 ：

         在 社 評 中 ， 他闡 明 辦 報 立 場 ， 並 抱 有 宏 觀 遠 大 理 想 ； 可 惜 ， 社 會 是 現 實 的 ， 要 求生存 就 要 有 生 存 伎 倆 ； 單 靠 理 想 、 期 望 ， 是 難 以 立 足 的 。 明 報 的 誕 生 ， 除 了 帶 來 一 陣 子 新 生 喜 悅 ， 往 後 的 日 子 ， 就 要 面 臨 重 生 命 運 。

      明 報 創 刊 以後 ， 銷 路 一 直 不 好 ， 引 致 嚴 重 虧 蝕 ； 加 上 人 手 少 ， 報 格 飄 搖 不 定 ； 幾 位 小 股 東 又 為 經 濟 問 題 不 和 ， 並 且 退 股 ， 只 剩 下 查先生
與 沈 寶 新 兩 位 股 東 支 撐 明 報 。

       雖 然 經 濟 及 人 事 出 現 問 題 ， 查 與 沈 亦 常 為 此 大 傷 腦 筋 ； 但 他們倆
都 不 想 明 報 就 此結束 ， 他 們 希 望 報 紙 能 夠 經 營 下 去 。 一 向 節 儉 的查先生， 當 時 更 不 敢 亂 花 一 分 錢 ； 有 時 寫 稿 寫 得 累了 ， 偶 爾 叫 杯 咖 啡 提 神 ， 也 要 和 太 太 「 分 甘 同 味 」 ； 明 報 老 員 工 形 容老闆 當 時 捱 得 很 苦 ， 經 常 通 宵 寫 稿 ， 又 要 為 經 濟 問 題 煩 惱 。 據 說 ， 有 段 時 間 老闆 是 靠 典 當 來 維 持 明 報的 。

    查老闆未 辦 明 報 前 ， 在新 晚 報 及香港商 報 寫 的 武 俠 小 說 連 載 ， 已 擁 有 萬 千 讀 者 ； 如 今 開 辦 明 報 ， 自 然 “ 肥 水 不 流 外 人 田 ” ， 在 報 上 刊 載 自 己 的 武 俠 小 說 。 從 創 刊 那 日 起 ， 每 天 都 連 載 金 庸 的 “神 鵰 俠 侶” 。“ 神 鵰 俠 侶” 的 第 一 段 於 一 九 五 九 年 五 月 二 十 日 在 明 報 創 刊 號 上 發 表， 連 載 了 三 年 ， 也 就 是 說寫 了 三 年 。 這 三 年 是 明 報 最 初 創 辦 的 最 艱 苦 階 段 。 查先生說 ， 重 行 修 改 的 時 候 ， 幾 乎 每 一 段 的 故 事 之 中 ， 都 想 到 了 當 年 和 幾 位 同 事 共 事 辛 勞 的 情 景 。

       武 俠 小 說 受 歡 迎 ， 老闆 固 然 開 心 ； 不 過 開 心 之 餘 ， 當 中 卻 存 在 很 大 隱 憂 ：他 明 白 一 張 報 紙 不 能 單 靠 武 俠 小 說 ， 還 有 其 他 版 面 ， 其 他 讀 者 也需 要 顧 及 。 不 過 ， 現 實 的 是 ， 明 報 的 確 是 靠 武 俠 小 說 促銷 ， 如果沒有 這 張 皇 牌 ， 恐 怕 明 報真的 早 已 倒 閉 了 。

      連 名 作 家 倪 匡 都 說 “明 報不 倒 閉 ， 全 靠 金 庸 的 武 俠 小 說 。 ” 的 確 ， 金 庸 的 武 俠 小 說 ， 雖 不 能 改 變 明 報 的 經 濟 情 況 ， 至 少 可 以 令 報 紙 維 持 下 去 。 就 這 樣 ， 明 報在“ 神 鵰 俠 侶” 這 部 武 俠 巨 著 支 撐 下 ， 辛 苦 地 熬 了 兩 年 多 。

 逃亡潮考驗明報

 一 九 六 一 年 ， 可 說 是 明 報 經 濟 最 惡 劣 的 一 年 。 為投讀 者 所 好 ， 查不得不在 版 面 上 加 料 ： 他 請 來 當 時 著 名 狗 評 家 汪 昆 （ 筆 名 識 途 老 馬 ） 寫 澳 門 狗 經 、 馬 評 家 簡 而 清 （ 筆 名 簡 老 八 ） 寫 馬 經 、 當時在晶 報作 記 者的 雷 煒 坡 用 筆 名 柳 鳴 鶯 撰 寫 伶 星 專 欄 … …

      但是，在 猛 料 催 谷 下 ， 明 報的 銷 量 及 經 濟 依 然 停 滯 不 前 … … 直 至 中 環 社 址 要 拆 ， 搬 去 上 環 ， 後 來 又 搬 往 灣 仔 謝 斐 道 ， 明 報才 有了新 的起色。

    那一 年 是 一 九 六 二 年 ， 金 庸 的 武 俠 小 說 已 打 穩 了明 報 基 礎 ，武俠小説的讀者已經擴展到東南亞的華人，每天有專人將明報送到機場，當天便可以由飛機運到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有時還有心急的讀者打電話到明報，詢問小説的後續。而 負責廣告的沈 寶 新也 改 變 了 經 營 手 法 ， 廣 告 收 入 亦 有 所 增 加 ； 當 時 雖 未 至 於 賺 錢 ， 起 碼 已 減 少 赤 字 ， 甚 至 銷 量 超 過 了一 些 小 報。

       明 報漸 有 起 色 以後， 報 紙 規 模也 比 在 中 環 舊 址 時 大了 ，人 手 不斷增 加 ， 版 面 亦 有 所 擴 充 ，查老闆與 沈 寶 新 ， 開 始 對明 報躊 躇 滿 志 。同一年的大陸，卻正處於内憂外患的時局，大 量 災 民 ， 由 廣 東 省 一 批 一 批 的 逃 亡 來 港 。 到 了六二年五 月 ， 災 民幾乎每 日如潮湧 般來 港 ，一浪高過一浪。

       香 港 這 塊 彈 丸 之 地 ， 當 時 人 口 已 超 過 三 百 萬， 就 像 其 他 城 市 一 樣 ， 要面 對 社 會 上 各 種 民 生 問 題， 這 股 逃 亡 潮 突 如 其 來 侵 襲 香 港 ， 的 確 令 當時的港 府 束 手 無 策 。 為 了 堵 截 逃 亡 人 潮 ， 港 府 只 好 採 取 「 即 捕 即 解 」的 政 策 ， 所 有 災 民 皆 遞 解 囘大 陸， 但是，災民各出其法，政 策 未 見 奏 效 ， 逃 亡 潮一直持續着。

       當 時 在香港做 報 紙 ， 有 所 謂“ 風 潮 紙” ， 即 是 跟 着風 潮 去 做 新 聞 ， 風 潮 來 到 ， 哪 邊人最多， 就做哪邊的新聞， 其報 紙 銷 量 必 定 上 升 。 像華 僑 日 報 ， 就 是 典型的“風 潮 紙”， 一 九 二 五 年 發 生省 港 大 罷 工， 所 有 香 港 人 ， 包 括 全 港 報 紙 都 響 應 罷 工 ， 就 只 有 華 僑 日報繼 續 出 報 紙 ，終 於 在 獨 家 發 售 下 ， 報 紙 賣 到 斷 市 。

       查老闆當 然 明 白 做 “風 潮 紙” 帶 來 的 好 處 ， 但 明 報堅 持 採 取 中 立 原 則 ， 不 想 得 罪 任 何 一 方 ， 包 括 中 共 政 府 ， 避免招 惹 不 必 要 的麻 煩 ， 所 以 逃 亡 潮 這 宗 新 聞 ， 明 報初 期 是 低 調 處 理 ， 甚 至 不 做報道。

       但是，後 來 逃 亡 潮 發 展 至 不 可 收 拾 的 局 面 ， 被 困 在 邊 境 的 災 民 越 來 越 多 ， 連 港 府 都 大 感 頭 痛 ， 不 知 如 何 收 拾 殘 局 。 這時，查才 開 始 意 識 要 報 道 這 宗 新 聞 ， 因小心謹慎，怕惹麻煩，有關災民的新聞 都 是 輕 輕 一筆帶 過 ， 並不像星 島日報 、華 僑日報及工 商 日 報等 大 報那樣 ， 大 字 標 題 地 重點報 道 。

        到 過 邊 境 採 訪 的明 報記 者 ， 都 帶 着沉 重的心 情一 臉 愁 容 返 回 報 館。當 時 編 輯 部 員 工 都 意 識 到 事 態 嚴 重 ， 這 宗 新 聞 不 能 再 坐 視 不 理了。 他 們 滿 腔 激 憤 地與 老闆理 論 ， 並 質 問老闆為 什麽明 報不 對這 單新 聞作詳細報道？ 究 竟怕 甚 麼 ？

 精彩社評奠定報格

  在 員 工 的抗議下 ， 也在 良 心 的 驅 使 下 ， 查老闆終 於 決 定 在明報如 實 報 道 。 他 隨 即 安 排 數 名 記 者 ， 前 往 各 個 邊 境 採 訪 ，翌 日 就有 大 篇 幅 並圖 文 並 茂 的現 場 報 道 出現在明報頭版 ，這一 次 可 算 是明 報創 刊 以 來 ， 首 次 最 大 規 模 的 一 次 採 訪 ， 亦 是 第 一 次 與 幾 份 大 報較量。

       不 過 ， 查老闆的過人之處是懂 得分析時 局 ， 他 不但重 點 報 道 逃 亡 潮 新 聞 ， 還利 用 社 評 去做深入淺出的 分 析 。而 就 逃 亡 潮 事 件 所 發 表 的 首 篇 社 評 “火 速 ！ 救 命 ！” 可 以 說 是 查先生開 始 受到 讀 者 注 意 ， 並與 讀 者 拉 近 距 離 的第 一 篇 社 評，從此，也 奠 定 了 日 後 他 在 香港諸多報紙社 評 中 的 地 位 ：

        明 報在 逃 亡 潮 事 件 中 ， 是 站 在 港 府 那 邊 的， 查在 另 一 篇 社 評 “ 協 助 警 方 ， 共 度 難 關” 中 ， 完 全 支 持 港 府 將 災 民 遣 返 大 陸 的 做 法 ：

        明 報 的 立 場 是 反 對 大 陸 的 不 人 道 做 法 ， 查在 社 評 中 嚴 厲 批 評 大 陸 沒有搞 好 經 濟 ， 引 致 經 濟 崩 潰 ， 民 不 聊 生 ； 他 又 指 責 大 陸 對 逃 亡 潮 不 加 正 視 ， 隨 便 讓 災 民 出 入 境 … … 這 一 連 串 批 評 ， 也是 日 後 導 致 明 報與 左 報 的 矛盾 ， 所 埋 下 的 伏 筆 。

    查老闆對 逃 亡 潮 事 件 ，由 開 頭 的 不 聞 不 問 ， 怕 惹 事 端，及 至 後 期 激 烈 的 作 出 回 應 ，可 看 出他很善於從 社 會大事件的 變 動 中 ， 學 到 生 存 伎 倆 。

      那一年的逃 亡 潮 不 但 刺 激 了明 報銷 量 ，更令明 報起 死 回 生， 成 功 造 就 了具查良鏞特色 的 社 論， 讀 者 喜 歡 看 的 不僅 只 是 他 的 武 俠 小 說 ， 還 有 他每 日 寫 的 社 評 。

      查老闆從此打下了明報江山，今後，就是坐江山和保江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