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札记:一个北方乡村的现代野史
阅读札记:一个北方乡村的现代野史
(杨争光《从两个蛋开始》)
杨争光的作品一直扎根于陕北大地,读他的文字总让我想起与秦川有关的风物,比如羊肉泡镆。与同乡陈忠实不一样,陈的代表作《白鹿原》企图将野史变成历史,其笔下的秦腔“听”起来如同西洋美声般字正腔圆。杨反其道行之,他以记野史(或曰笔记体)的方式表现一个陕北乡村的现代史。
小说从土改开始讲起,队伍留下雷和白两人在符驮村搞土改,这一男一女,是两颗革命的蛋。雷工作得好好的,并且和白把另一方面的“工作”也搞定了,这颗革命的“蛋”公私两方面皆得意,可不慎吃了一颗地主婆的糖,于是马上鸡飞蛋打了,不仅工作没了,连女朋友都没了。雷吃地主家的糖的动机非常孩子气,他想知道甜蜜的滋味,他想知道究竟是糖甜还是和白之间的情事甜。这个尝试代价太大了,他彻底地从读者的眼里消失了,取代他的是另一个“蛋”:北存。
北存不是坏蛋,但肯定是混蛋。这不能怪北存,在那样一个混蛋的时代,他除了做混蛋别无选择。北存文化低,但脑子好使,又有革命的热情,他率领全村上下走过土改、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符驮村人经历的一切正是当时中国人经历的一切,在这个意义上,符驮村其实就是中国的一个缩影,北存做了哪些荒唐事读者猜都能猜得到。北存这个人物形象并没有多少新颖之处,“伤痕文学”之后的“后文革小说”--也许可以称之为“疮疤小说”里,此类介于好人与坏人之间的“混蛋”人物不乏其人,比如李佩甫《羊的门》里的呼天成、刘醒龙《弥天》里的乔俊一,他们有个共同点:都是村级干部,却是土皇帝,在自己的村落里至高无上,连生杀大权都不在话下,就更不必说其他了。北存自己的婆娘死后,他把全村的婆娘当成自己的婆娘,想要谁“打铺盖”就要谁,没有一个女人拒绝,甚至主动投怀送抱,引以为荣。可想而知,当文革结束之后,北存有多么失落,而夺了他权的居然是自己的儿子。小说里关于北存的“段子”很多,有的让人啼笑皆非,有的让人目瞪口呆,有的让人会心一笑。
北存这个人物之所以显得特别,应该归功于作者的乡土语言:北存是陕北的北存,而不是山西、湖北或其他什么地方的,就像淮南和淮北的橘不是同样的一般。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让命运雷同的人物有着不一样的面貌。在这个意义上,也许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些乡土作家的作品是如此醒目,比如说阎连科的河南耙耧山脉、莫言的山东高密乡。
作者讲述故事的方式是“离散式”的,许多情节和人物都是信手拈来,就像一页页零散的,但是可以独立成篇的见闻。这让小说读起来很轻松,读者不时被那种农民式的智慧和幽默逗乐。这种方式的优缺点都显而易见,在让叙事显得舒展、真实的同时,也流于散漫。另一个缺点是横向表现丰富,纵深发展不足,小说给我们看见某个时代某个地方的人物图谱,却没能很好地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也许出于向《白鹿原》学习的原因,《两个蛋》里也来了个古典文化气十足的段先生。段先生本身的故事其实很有讲头,可惜他不该出现在这篇小说里,也可以说他在小说里没有得到充分的表现,这让他看起来俨然一个被摆错了地方的文化道具。特别是文革之后,故事讲得匆匆忙忙,活像因资金不足而潦草收场的肥皂剧。符驮村成了个吃喝嫖赌之乡,发财的走的全是邪路,比如偷窃、卖淫还有赌博。作者似乎是想说明一个问题,当人们失去精神核心之后,一切道德价值便都分崩离析了。动机不错,可惜实现动机的手段不够,造成的结果是破坏了小说整体的和谐,或者说它串味了。那些突兀的人物和突兀的事件活像不知道泡在什么汤里的馒头,反正不是羊肉泡馍。不过话说回来,比起那些把“隐私”嚼成馒头渣的破小说来,《从两个蛋开始》绝对值得一看,况且这个小说的前半部写得挺不赖。